[日记] Pediatrician

楼主: Ko1022 (抠1022)   2019-12-17 12: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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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将我的梦境,逐出光的城邦,如坠落的星芒。那些游离的梦,是缓慢的流逝。
15岁,国中三年级我遇见他,成大医院PGY。我没恋爱经验,我只觉得年纪相仿的同侪没
有办法提振我的精神。他是这一辈子影响我最深的人。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动,告诉
我,我要怎么能够忘掉。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看过我的书柜以后:“妳才15岁,但妳看托尔斯泰。妳知道吗?他
强暴过他的年幼女仆。”我知道,托尔斯泰甚至在妻子怀孕时强暴妻子,造成几个孩子夭
折。高尔基说:“不认识托尔斯泰的人,不可能认识俄罗斯。”邪恶秘密没有掩盖托尔斯
泰的锋芒。
他说我若喜欢文学,可以下次再谈。我很纳闷为什么有下一次,他就开口了:“妳需要一
个免费的家教吧,全科满级的家教,我猜妳数学很烂,而且是烂到无可救药。”噢,天啊
,他的自负才是无可救药。
他常常有意无意之间向我透露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丑闻,他滔滔不绝,眼神有爱,我感觉
他想把我长成奇形怪状,崇拜力量、麻木待人。他蒐集这些丑闻,使他内心深处相信,他
必须偏离善道,以免失去魔力。
他毫不犹豫在电梯里按下延长键,将我拖去无人的楼梯间。我感到一股力量拖着身体往下
沉,结果真的沉到墙的边界,我想喊救命,但唾液一直灌进嘴里,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没
有力气了。这时内心有个声音说:“算了!死了罢!”这个念头让我手脚一摊,失去了支
撑的躯体就像一块腥臭的生肉。他在旁边用洁白的袖子擦拭着体液,我的身体就浮出来。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是几分钟,我经历了死亡。我看见他的表情,还有窗
外的阳光,一切都不一样了。从裂缝渗透到他身上的阳光,依然在微微发光,像是少女光
亮无暇的胴体那样刺眼。他用尽力气把我沉进墙的边界,连同我的心也一起沉进去了。他
离开前丢下最后一句话,不是箴言,却是雪亮真言:“妳会慢慢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妳的
书柜,妳才15岁,但书柜上有莒哈丝、费兹杰罗、托尔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莎冈,妳
一开始读有点吃力,甚至有些地方要反复读三五遍才能领悟。”他停顿了一下,露出沈思
的表情:“对,就是这样,就像妳不符合年龄的书柜,妳知道吧?一开始总是比较难,这
就是爱。”语毕,他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透出一种身不由己的怅惘。
从这天之后,每一次他心烦气躁,眉头深锁说“干”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心里有我。
我在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的时候他就硬塞进来了,他总是说他在教我书本上没有的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是洋洋得意,那个口吻好像是我应该跟他致谢。有一次弄出血了,他拉着我
的小手:“妳不是喜欢写吗?”我会写但不是这种血,流血会痛。
我喜欢谈论文家的各有面目:鲁迅的老辣、冰心的清灵、朱自清的温厚、徐志摩的浪漫、
林语堂的幽默,是如此鲜明又展现惊人的文学之美。可惜我是爱情的败类,我就是看不到
他的各有面目。在爱情里如小儿牙牙学语。我说灵感,不说文思泉涌、灵光乍现,我说李
白的精魂踊跃。
他有一次说想看我写过的诗,才怪,他只是想看阴部成湿,他把我压在墙上:“不对,是
妳的阴部才会成诗,是透出文学的湿,我是真的爱妳,错的是年纪,我没有错,是妳不该
读那么多书。”又来了,身不由己的怅惘。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台南地方法院。我看着他,但他不曾看我一眼,漠然得令人喟叹
。如今他自己也变成了他当初口中的丑闻。他会怎么向别人提起这件事?说是暴力美学吗
?彷若法国诗人波特莱尔丑恶的审美。我想着有些失神,他就朝我走过来开口了:“妳记
得我们遇见那天是几月几号吗?”我正要开口他就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告诉妳更详细的
,作为妳的灵感,妳可以写成情色文学,一定很适合妳。”我哭了出来,原来他还没有忘
记,我喜欢文学。他并不知晓,我早就把他撰写成万字的小说,洋洋洒洒。不是春神来了
、春天的我思、春在林梢、春天坐着花轿来。是四月裂帛,写给幻灭。
张爱玲说过:“男人憧憬著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欺是爱上了她
的灵魂。惟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托尔斯泰离世前最后的长
篇小说《复活》里面说:“过去你夺走我的身体,如今你还想要利用我的灵魂,拯救你的
灵魂。”我必须让他占据我的身体,这样我才能忘记自己是有灵魂的,否则我太痛苦了。
第一次自戕是在收到跟他的开庭传票。我发现这个软烂的身躯没有办法再容纳纯度更高的
悲伤。时光暴雨如桩,心底累长的青苔,无能被日光宠幸,迤逦著记忆与湿气,一次次迁
徙之践行,遂描出了创伤的轮廓。什么也没有的生活,像一个注定要被这城市每日新长出
的植被所覆没的故事。吞了一百多颗药,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用细长的管子从鼻子
穿过喉咙,注入蓝色忧郁的洗胃液,直至毒物洗净,任凭洗胃液的蓝浸染世界丑陋,终是
铩羽而归。整个病床都是呕吐物,一路推进加护病房,我的背脊可以感知他赋予我的痛楚
如此尖锐,像一首宫体诗。我身上阡陌纵横,小小的一张病床,一迷路,就是七年。
我在20岁时被成大医学生问过:“妳在还没成年时跟我们医院的医师谈过恋爱对吧?这件
事沸沸扬扬。”我在心里这样想:原来在他们眼中,这终究是关于爱情的故事。
他现在快30岁了,在美国当住院医师。因为闹上法院的丑闻,离开台湾。怕我太快领悟到
自己的不幸,赶紧逃之夭夭,光天化人下,把自己活成一个逃犯。他将我丢出原有的青春
,我在错乱的青春迷途,开眼开眼便立即感到土地冰凉。
我是让渔船沉没的暗流,让藻类繁殖的鬼礁。
2
这一辈子影响我的三个男人,成大医院PGY、B、卓。其中影响我最深的是PGY,他是这些
人里面唯一懂文学的人。
他对爱情的诠释透过我的书柜,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怅惘:“就像妳的书柜,莒哈丝、费兹
杰罗、托尔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莎冈,妳一开始读有点吃力,甚至有些地方要反复读
三五遍才能领悟,一开始总是比较难,这就是爱。”把一切怪罪给爱,就是身不由己。
大家有发现这个懂文学的医师身上不寻常之处吗?为什么每一次他都可以完美避开日本文
学,对于日本文学他总是眼神回避,假装我书柜上没有这些书。
有一次我们讨论卡缪的《薛西弗斯的神话》:“真正严肃的哲学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
杀。判断生命值不值得活,就等于回答了哲学最基础的问题。”我不可避免想到日本文学
,日本文坛有不少文家选择以自戕了结一生,如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
康成等,令人喟叹、怀念之余,作品更添神秘感与吸引力,是一种致命的魔性。
15岁时我跟他说最近在读川端康成,他只淡淡的表示我不该被诺贝尔文学奖的指标影响,
也该看看《金阁寺》,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及日本文学。后来我才知道,金阁寺既已烧毁,
他没能让金阁寺的美来净化、洗涤自己的丑陋与邪恶,只好不再顾及。 “恶魔主义”是
十九世纪末文艺思潮的一种倾向,想在丑陋、颓废、怪异、恐怖等当中发现美,如悖德、
颓废的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我想他避开日本文学,是不想看见自己的魔性。他甚至这一辈
子都在假装没有太宰治这个人,因为生而为人,他应该抱歉。
有一天我对他说,一个医师关心除了病痛以外的东西,爱上一个见你只是为了拿药的女人
,违反医学伦理。“妳没有搞清楚,我不是妳的医师。我们不是医患关系。我遇见妳是文
学,不是诊间。”他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所以他背弃伦理是身不由己。但明明我们的关
系比起医患关系更不道德。一个医师对国中少女的柔情没有比较道德。他关心我身上的所
有,除了健康以外的一切。我看着文本,诺有所思咬著嘴唇,他就关心到我的阴唇。我为
了诗的歧异性苦恼,他就关心到下体的湿。我说我的心很痛,像是破了一个洞,他以为我
在说阴道:“妳不用担心,我放回去,就不会是洞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污烂的怅惘

后来他说一个男人一辈子都应该拥有一个懂文学的女人。千万不能质疑她们的洞悉能力,
对于谐音的运用,典故的误用,情话的超译,全是绝妙的隐喻。亲吻她们嘴唇时就想到阴
唇,跟她们谈诗时就想到湿了,内心空洞被当成是因为没有我们男人填满。实在是太淫荡
了。
思想史学家傅柯说:“疼痛起先是隐喻,后来才是病。”哲学家马格不也说过吗?“汝之
恶,汝自言之。其恶自灭之。”更何况他除了谋取肉身逞欲外,也因熊熊燃烧的欲火使然

对于15岁的我而言,文学是与身俱来的透明性知觉,那不只是修辞层面的锻铸,更是生活
本身的诗意的努力汲取。即便是再琐碎的日常,都能开启诗之神思,令语词颤动。凡庸之
“有”乃微微迟疑,仿佛有轻风来自不可见之“无”的深处。
他紧贴我胸口的肌肤,把我当成奶嘴一样地悬吊在他的颈项前,可以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
起来吸吮。我看着他,心里对爱情的理解还是趋近于零,流露出怨怼的眼神。他掐住我的
脖子:“如果妳是男人,很多女人会对妳无法自拔,罪孽肯定比我深重,每个爱上妳的人
都会被妳击垮,最后妳会走向毁灭。”这句话后来变成我的人生写照。如果我把身体的孔
洞都密不透风地钉起,他依然硬闯进来,这样太痛苦了。感觉溺水的时候,就放轻身体。
如果想哭,要把鼻尖用指头捏往上仰。颈部出现伤痛的吻痕,就穿高领衫。所以我只能为
他敞开,否则我太难受了。
他推开我的书房,木头门把的檀香迎风吹上脸颊,把理好的一大片浏海掀开,掀起一整片
汪洋,海浪起伏不定,姿态是摇摇欲坠。他把书柜上的书用力扫到地上,空荡荡的木架上
剩下“婊子”两个字。他闯进我的扉页,痛楚从他的额叶开始书卷;是他将我对文字的钜
细靡遗转化成肉身的浩劫。
他得意洋洋,拉满了弓,一箭,射穿了我的阴宫、我的甲冑、我的心窝。他的白袍依然洁
白无瑕,恨不得将他绳之以法,无奈他身边围绕着盲目的毒蜂,谁一靠近,就释放蟞心的
剧痛与哀伤。医师以箭射穿人性的尊严,为病人演绎,自喜是以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我胸胀欲裂,像一只鸽子鼓起气囊,却发不出声响,如鲠在喉的是无声的悲愤。
我恨他吗?我因为他吞药的那年,恨不得他也一起死。现在我只祝福他安康,他必须健康
且长命百岁。让他走进法院,不是为了葬送他,最后选择跟他和解,更不是放他走。他魔
性缠身,他得就这样活下去,像一个逃犯,流亡一辈子。
我经常想起他,不是纯粹地为了进行“回忆”,而是病理式地,一层一层将回忆作为一种
刀片,横式地斜切进去;我想起他褪下白袍的各种情节,堆叠成岩层也似的纹理。他白袍
的颜色是深不见底,使我阴翳,带我走向毁灭。黑色的太阳被囚禁在医院,始终静静地悬
浮着。不,那不是日蚀。不是什么遮蔽了它,使它成为一轮黑日;而是那静谧地飘浮着的
本身,就是一轮黑色的太阳。在没有文学伸手去指以前,那鬼魅般的黑日,就是我心里一
个叫做“医师”的心魔。
伤害一旦成形,便无懈可击。我是入梦的灰烬,嫉妒的眼瞳闪烁如星芒。不为捕鱼而迷途
,早已弃绝乘逃的扁舟,到达不了的仙境,不足为外人道。
所谓仙境,是冀望不曾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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