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记我的爱尔兰友班.安德森 ◎吴叡人

楼主: nakts0123 (一觉醒来被改造成废柴)   2009-03-30 21: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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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ishima (奔马) 看板: AAAAAAAA
标题: 吴叡人,〈黑暗之时,光明之时——记我的爱尔兰友班.安德森〉
时间: Mon Mar 23 20:10:06 2009
黑暗之时,光明之时
——记我的爱尔兰友班.安德森
吴叡人(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候选人)
爱尔兰诗人叶慈说每一个热情的人都心系“另一个年代”──一个存在于历史或想像中的
年代,而唯有在那个年代之中,热情的人才能发现那些激发他生命能量的形象。忧郁的民
族诗人叶慈站立于帝国西方边陲的硝烟之中,向灵魂深处探寻爱尔兰蔷薇最初绽放的片刻
,在诗的想像中诞生的历史;然而明朗如阳光的爱尔兰“讲古仙”班.安德森,却漂泊在
帝国东南边陲,一路凝视那段黑暗与光明并存,死亡与生命交错的时间,辨认那些从历史
中酝酿的,深色皮肤的想像。叶慈在原始爱尔兰的神祕母体中挖掘反抗帝国的精神泉源,
而漂泊的异乡人安德森却在近代东南亚反殖民运动的热情与生命力之中寻得巨大的创造能
量,将被压抑的记忆,被损害的尊严,转化成一把准确刺向帝国心脏的利刃。
这只是阅读《想像的共同体》的一种方式:当你阅读这卷书,你同时在阅读爱尔兰与安德
森,帝国与殖民,于是你会同时读到赫德与马克思,乡愁与理性,家园与世界,以及康德
所说的那种“人类扭曲的质地”。(那么也许你会终于明白为什么“左派的Verso”竟然
会出版《想像的共同体》了。)于是你会感受到安德森的热情,原是一种复杂而冷静的热
情(sophisticated and cool passion),充分表现在他那美丽、准确、机智、诙谐、充
满暗喻典故但却又简洁自制的奇妙文体之上。安德森曾经告诉我说:“文字于我是几近于
神圣的事物”,他在《想像的共同体》使用的这个不透明的美丽文体完美地凝结了作者的
思想、人格与热情。翻译《想像的共同体》,我同时经验到知识与实践,历史与诗学,马
克思与班雅明那忧郁的愤怒,以及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与穆齐尔(Robert Musil
)那冷冽的嘲讽。我读到一卷深刻渊博的智慧,也窥探到一个复杂、冷静而深藏热情的容
颜。
然后,当你见到他本人,你会发现安德森的热情,不只复杂而冷静,而且有趣极了。他有
著百科全书式的博闻强记,以及一种对一切“在地”细节的人类学式的敏感与好奇。他的
脑袋中装满了“这个人类的大地”(This Earth of Mankind,安德森最喜爱的印尼作家
Pramoedya Ananta Toer 的名著书名)上古今东西的人间悲喜剧。他是一个爱说故事而且
善说故事的“讲古仙”──对他而言,具体的人间故事里蕴藏着真正动人的思想,因此他
不但喜欢故事,也喜欢在故事的本文里挖掘思想与意义。然而他解读人间故事的奇特洞察
力,来自于他对写故事、说故事的人,以及故事里的人物深切的同情与理解。当你在深夜
展读安德森那篇分析印尼民族主义之父 Soetomo 回忆录的“黑暗之时与光明之时”时,
你会发现未竟全篇你却已经被他冷静而魅人的文字席卷入印尼历史想像的深渊中了。Max
Weber 那个神祕难解的“同情理解”(verstehen)方法论,却被安德森的文本解读发挥
到极致。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个出身西方边陲的爱尔兰人,对于所有身处边陲的
民众──当然包括“他的印尼”和东南亚──怀抱真正的尊重与同情的缘故吧。我还清楚
地记得,当他第一次回信给我,说到“然而福尔摩沙──美丽岛──岂不也是一个美好的
名字吗?”(But isn't Formosa "Beautiful" a wonderful name too?)时,我的心如
何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
1999 年初秋,我和友人到绮色佳造访安德森。僻静乡村的平野上,一条名曰:“快乐谷
”的小路旁立著一栋简朴的红顶黄色木屋,屋前栽植两棵大糖枫。屋旁屋后有一大片草坪
,草坪后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松林。这是方圆几哩内唯一的住屋。那天晚上是安德森养子
Yudi 的生日晚会,我们在屋外池塘畔的草坪烤肉。安德森亲切地为我准备了一瓶月桂冠
和一盒可口的寿司。初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安德森的亲切、幽默,与清酒温柔的热力,迅
速地化解了我们“朝圣”的紧张与生涩。我们从屋外聊到屋内,聊中国、台湾,和我们都
喜爱的“缓慢的”小津和侯孝贤。我送了他一片高一生的《春之佐保姬》 CD。告别时,
快乐谷的秋夜繁星满天。
第二天午后,我们再度造访,安德森觉得开著录音机“访谈”之类未免太不自然,于是我
们坐在后院喝茶,谈安德森少年时代贫困的爱尔兰,坚毅聪慧的母亲、杰出的同胞手足─
─包括那个认同英国的弟弟培利.安德森。少了昨夜热闹的气氛,却一时觉得拘谨起来了
。正当我们打算告别之际,Ben──安德森坚持我们该这么叫他,“从没有人叫我‘安德
森教授’!”──突然拿出昨夜喝剩的大半瓶月桂冠,说让我们把它喝完再走吧。于是我
去热了酒,我们围坐在餐桌旁,以清谈下酒,又聊了开来。奇妙的月桂冠放松了我们的情
绪,突然之间我藉著酒力向着我“朝圣”的大师“不逊”地问起种种关于存有的切身问题
了。知识与政治,“康乃尔文件”事件,苏哈托和美帝,《想像的共同体》的实践意图,
以及台湾历史。酒过三巡,我们在微醺中愉快亲密地辩论,当他唱作俱佳地诉说书里面那
些炫学的知识不过是用来“惹恼”(irritate)那些有教养的大英帝国“绅士”知识分子
时,我们不禁会心大笑。当夜幕四合,腹饥如雷鸣,我们将昨晚的剩菜一扫而空,然后望
著满桌杯盘狼藉,酣然畅快。夜深作别,星空依旧,然而我们胸中激荡著感动与思绪。归
途上,我的脑中不断回响着安德森笑语下的严肃叮咛:“要打击帝国,你得要好好瞄准,
然后一掷中的。”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然而翻译《想像的共同体》,却使我有幸与一位游侠
般的知识份子结缘,也让我学习到经由宽厚、同情与正义感,知识才会转化成智慧,产生
真正的道德力量。如今这位漂泊的爱尔兰“讲古仙”终于漂泊到“他的东南亚”地图上最
后的 terra incognito──福尔摩沙了。亲爱的 Ben,你曾经用海涅的诗描述你和印尼的
结缘:
  “Das war kein wahres Paradies─
  Es gab dort verbortene Baume”
那不是真的乐园,因为那里有着生长禁果的树。然而你可知道,福尔摩沙也不是真的美丽
岛,因为这里埋藏着过去和未来的悲剧。我们的祖先也曾见证过黑暗与光明,然而为何我
们还不愿承受先人的典范,还在犹豫乡愁的方向?我敬爱的爱尔兰师友,《想像的共同体
》的作者啊,请你,请你为我们见证福尔摩沙的困惑与恐惧,一个难产中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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