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专访《想像的共同体》作者班安德森

楼主: nakts0123 (一觉醒来被改造成废柴)   2009-03-30 21: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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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经院] 专访《想像的共同体》作者班安德森
时间: Mon Mar 30 21:57:52 2009
作者: Rousseau (风簷展书读) 看板: Rousseau
标题: [经院] 专访《想像的共同体》作者班安德森
时间: Mon Mar 23 23:15:03 2009
专访东南亚研究学者、《想像的共同体》作者班纳迪克‧安德森
吴锦勋 |新闻分析∣04月24日 19:59 国际知名的东南亚研究学者班纳迪克‧安德
森(Benedict Anderson),以1983年出版的《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
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奠定其民族主义研究的学术地位。 在这次专访中,安德森也展现
其深思、内敛的学者风范。他认为,民族主义兴起之后,就不可能“逆返”(
reverse),一旦民族主义产生之后,就很难叫它停止。而全球资本化不仅不会消
除民族主义,反而在高度商品化的社会,民族意识更显其独特之处。以下是访谈内
容: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在1953年进入剑桥大学之后,开始研究西方古典语文
学,精熟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你,为何会转向民族主义的研究?
安德森:(以下简称“安”)就像一般年轻人一样,我原本对政治没兴趣、也不太
关心,但是经过某次事件之后,我有幸被“打醒”。还记得1956年11月的一天,我
恰好行经伦敦街头,看见几位“怒气冲天”的上流阶级年轻人正在打一个批评英、
法入侵苏彝士运河的印度人。我见状立即尝试阻止,结果我也同样遭到一阵毒打。
打完之后,这些贵族学生高唱英国国歌“天佑皇后”,摆出不可一世的姿态,我震
怒不已,这是“我的”初次的、真实的“教育”,让我开始了解、并开始往“帝国
政治”(Imperial Politics)的方向思考。 1957年,我在报纸上读到美国中情局
在印尼策动内战,报纸上每天都是印尼的头版头条消息。在年轻喜好冒险的好奇心
趋使下,我告诉自己:“我要去看一看”,于是我前往康乃尔大学,开始着手研究
东南亚历史。现在想一想,在还没有被“打醒”之前,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记:你在中国云南昆明出生,又是一个美国的爱尔兰人,这种从小到大的角色体认
,带给你和主流社会某种疏离(estrangements)的经验,是否是因为这种经验,
让你更加同情弱小民族?
安:也许吧!我的父亲曾是中国海关官员,在中国工作近30年之久,曾在满州、上
海、湖南、昆明等地待过,他的中文非常好,从他留下的日记看来,他非常不喜欢
蒋介石,反而显出他对中国平民百姓的喜爱。在家中,他也时常告诉我们说“要同
情弱小民族”,我10岁时他过世了,可是这个想法却一直影响着我。此外,长久以
来爱尔兰作为英国的殖民地,也不断刺激着我思考。 我的家庭背景也有一点特别
,我母亲是爱兰人,家族成员中很多人都为爱尔兰民族抵抗运动坐过牢。与此相反
,我的父亲却是英国人,因此我的家庭,在某个意义而言,是爱尔兰民族主义和英
国帝国主义的结合。
记:如果这样,为何你的认同会放在比较弱势的爱尔兰一方?而不是帝国英国呢?
安:这个问题,的确总是混淆(mixed)在一起。我是爱尔兰人,但我的姊姊和弟
弟都拿英国护照,已经是英国人了。你只要满21岁,就可以做你自己的选择。
记:是否这让你觉得认同是个人主观的事情,就像是《想像的共同体》第一章所言
,你不采取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对民族主义的捉襟见肘的“托勒密式”(
Ptolemetic)解释,而做了所谓富有“哥白尼式精神”(Copernican spirit)的
转向,由主观的“文化人造物”(cultural artefacts)着手?
安:的确,当你游走各地,在不同的情境之下,你看待自己的方式不同,看待别人
的方式也不同。以前我和弟弟在学校因为口音不同,同学就会问“你从哪里来?”
、“你是谁?”这些问题都会让你产生“关于意识的意识”(consciousness
about consciousness),让我们开始学习去反省。 还有,因为小时候家里满是中
国的书本、摆设,墙壁上也挂著中国的字画,这些在爱尔兰南方的穷乡僻壤,都非
常、非常少见。每次有客人来,都会问我们:“你们从哪里来?”那时候父亲已经
过世了,他们怎么看都觉得“很怪”(weird),也让我们觉得自己是怪人。(一
笑) 说一个你一定会笑的故事。在美国种族主义强烈的移民法未修改前,那时我
要到美国做研究,在都柏林的美国签证办事处申请入境签证,但是办事员一开口却
说“不可能!你在中国出生,所以你是中国人,所以你慢慢排队个50年再来吧!因
为申请的人数这么多,每年只有200人得到准许,或许那时候你(中国人)才可能
排得到。” 但是最好笑的是,这位板著脸,一本正经拒绝我的官员,正是中国人
。这件事情,让我想很多。
记:你的“哥白尼式精神”(Copernican spirit)的转向,让我也不自觉地想到
同样采取哥白尼式革命的德国观念主义哲学家康德(I.Kant),特别是康德也提到
时、空做为经验的先验知性型式,和你藉取班雅明(W.Benjamin)所说的“同质、
空洞的时间”,以及地图带来的空间等感知型式的改变,有一点类似。你在构思这
个取径时,是否受有到康德哲学的启发,还是刚好只是一个巧合?
安:我构思这个想法是在20多年前,而阅读康德哲学是在这本书之后,两者间没有
关系。我用这个词是想指出:改变我们对民族主义的观念,此正其时,哥白尼一词
只是做为一个隐喻(metaphore),指涉这种改变之巨大。虽然后来我对哲学产生
强烈的兴趣,但是一开始我采取的毋宁是“人类学式”的考察。 我想,康德哲学
表征的是“个人的主观性”(personal subjectivity),有趣的是,我的民族主
义观点是想要指出,“你属于一群你事实上并不相识的人”。由于我对既存的民族
主义解释,都不满意,所以我才会“逆反常理而爬梳历史”(brush history
against the grain),找我的新思考点。 过去的理论太过将民族主义简化,看做
普通的东西,但是事实上,民族主义一点都不简单。你如何能够想像自己是“中国
人”,你觉得容易吗?我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我一再探索的问题是:“为何会有
民族主义这种东西?”、“为何它传播得如此之迅速?”、“民族主义何以在世界
各地表现不同的型式?”
记:以你所不满意的马克思对民族主义的诠释为例,你认为民族主义能超脱“虚假
意识”(false consciousness)的陷阱吗?
安:民族主义是真的,但也同时是假的(”true” and “untrue” at the same
time),这是很难分得清楚的东西。就以我的文学阅读经验来说,我读《阿Q正传
》很多次,每一次读,我都会哭,它是如此地令人难忘,你说阿Q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说阿Q是真的,也对;对他是假的,也对。对我而言,马克思所说的“虚假意
识”某个意义来说是对的,但它同时也是错的。阿Q的确“不存在”,但你读了鲁
迅,你就感到阿Q的“存在”,以致于你无法忘怀。
记:你可以从文学作品的分析中,找到其中的政治性涵意,并重新加以解读。
安:文学给你非常好的例证。事情被想像,乃是它们被当成“真的”来想像。你想
像某个历史人物,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他”,但是他以“阅读”和“想像”的方式
“来到我们这里”(come to us),为我们所认识,活在我们的心中。在这个意义
下,“他”是真的。历史经由“阅读”和“想像”来到我们这里(come to us),
虽然不是以直接的方式为人所知。
记:这也是你在书中这么着重“印刷语言”(print-language)的原因?
安:绝对是。资本主义寻找的是消费者,目的放在制造和生产上。当印刷术和资本
主义结合之后,就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改变。当我看到15世纪欧洲书本的那种令人不
可置信的数量(按:《想像的共同体》一书第二章对此有详细的说明,安德森在这
里指出,自从古腾堡圣经出版到15世纪结束前的40多年间,欧洲印制了超过2亿本
书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惊人数字的背后,是一大群不以拉丁文为主的阅读
人口,资本主义需要这样的方言人口来消费,这是推动想像的共同体的一种决定性
力量。
记:你不认为语言和文字也属于一个既存的客观世界,我们学习到的语言和文字系
统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已经存在的文化建制(pre-establishment cultural
system),如我们由父母亲那里学到母语,而不是出于自发。因此“想像的共同体
”不也应该超出主观认知的范围,而拥有一种客观意义吗?
安:这在某个限定的范围之内是对的。让我问问你:“台湾有多少种说台语的方式
?”(记者答:很多种)。在我的爱尔兰家乡,虽然只隔了20哩,讲的话就不一样
了,再远20哩,又更难懂。所以“印刷资本主义”(print-capitalism)的工作在
于创造一半母语、一半非母语的语言,它必须做到“标准化”,才能传播到最大化
的群体。所以印刷语言事实上已不是一开始学的母语,而是一种最大化的语言。
所谓的“台语”也不是方言(dialect),它是语言(language)。“国语”因为
是宰制性的语言,才会将台语称为方言,这是政治力使然,是政治问题。
记:你对民族主义的认同/想像式的看法,在台湾历史看来显得复杂得多了。台湾
曾受日本统治,是日本的殖民地;50多年前国民党接收,又开始一连串的中华民族
主义想像;而今台湾意识是颇为风行的意识型态,甚至我们产生了一位号称“台湾
之子”的新总统,简单地说,台湾似乎混杂着3种不同的“想像的共同体”,甚至
于,在汉人系统之外,台湾还有“原住民”的文化、语言和自己的认同?对我们这
一代人尤然。
安:你何时出生?
记:1969年。
安:那是在“大屠杀”(massacre,指二二八)发生后20多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
“大屠杀”的?
记:从书上看的。
安:所以你是由书中想像,而不是你的直接经验,但是这件事的确被你知道。最有
趣的是,一旦你“想像”了之后,你就不必谈论著“它”,(安德森拿下眼镜,指
著镜框说)“它”成为你认知的“框架”(frame),你并不是看着“它”,而是
经由“它”来看(look through)它外面的世界,当你戴上眼镜,你不会注意到镜
框,“它”被你所忽略。同样的,我所说的意识就是这种“事物的框架”(frame
of things),它不是你所思之物(thinking about),而是伴随着思考的必要条
件(thinking with),当你透过阅读了解了一段历史,它就不断地和你的意识同
步相随,只是大部分的时间,你没有注意到而己。 不知道你中学时有没有做过一
个实验:将糖放进滚水里,等到水汽蒸发以后,突然间,一颗颗美丽的结晶糖就呈
现在眼前,有趣的是,民族主义就像这样。看起来平淡无波、了无动静,结果忽然
之间,滔滔不绝而来,就像中国民族主义、印尼民族主义发生的情形一样,转眼也
不过10年的光景。 回到民族主义来看,台湾民族意识的形成,虽然和其他地方一
样,确实来得很晚,然而一旦它来了,就来得非常快,世界各国几乎都是这样。
记:这种气势会不会是一种假象,正因为你对民族主义“文化人造物”(
cultural artefacts)的界定,民族主义也容易被政治力量操弄?即使今天,我也
不认为台湾具有同质性的单一“民族主义”想像,这个系谱由中华民族主义到台湾
原住民等不一而足。
安:请你比较一下,这20多年间台湾的变化是否非常大。如果是,那么这个现象就
像糖的结晶一样。某些东西一直存在在那里,就像糖在水中,只是你没有办法看见
而已,但是当它来临时,你又会对它的出现感到无比的惊讶,惊讶于这种民族主义
,扩张得多么快。这也是中国对台湾感到害怕的原因,我曾和一位常到台湾的大陆
知识份子谈过,10年前他来这里,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外国人,但是现在却强烈感到
自己是外国人。 即使英国和美国有相同的语言,但是一位美国人踏上英国的土地
就会感到自己是外国人,而英国人也会把他当成外国人。拉到中国北京的层面来看
,他们已经开始“觉察到”台湾这个变化,所以他们才会感到如此地紧张。但是更
特别的是,这种民族主义兴起之后,就不可能“逆返”(reverse),一旦民族主
义产生之后,你就很难叫它停止。
记:就像你在书中提到的民族主义不自觉地成形之后,它就会模塑人的思维和意
识,也会经由“叙述”(narrative),于是建构一种民族主义的系谱,但事实上
,台湾民族主义的建构是个漫长而艰辛的历程,甚至攸关性命?
安:没错,在全世界民族对抗“官方民族主义”(official nationalism)的经历
来看,台湾的情况反映出和其他国家相同的普遍现象。但是,这个世界如此之大,
留下的文件或是历史又是如此之多,没有一个官方政权能够全盘地封杀、掌握和控
制。特别是媒体势力发达的今天,更不可能完全堵住民族意义发展的可能。
记:然而现在全球资本主义高度的扩张,人的意识在资本、商品不断冲洗的过程中
,会不会也将民族认同的土壤一并冲刷掉?在资本扩张下,难道民族主义不会被视
为过时(obsolete)的陈迹,而遭到淘汰?
安:绝对不会。情况恰好有点反讽、吊诡,资本主义愈加扩张,就会反作用力式的
造就更多的民族主义意识。自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60年来,国家的数量增加3倍
之多,而此时也正是资本主义逐渐迈入全盛的时期,国家的多产现象是这两者辩证
发展的结果,资本主义的发展,从某个程度上来看还增强了民族主义的发展。
记:何以会有这种吊诡的发展?是否商品化愈厉害,人就愈需要一种“共同体”来
对话、想像;愈渴望一种“属于”的关系?
安:我想这只是部分的原因。在高度工业化的情况下,很难想像一个人与人之彼此
缺乏心理上情感眷恋(emotional attachment)的社会要如何运作?我的意思是,
民主是相当抽象的、自由主义这一类的思想也是相当抽象、原子式的,但是什么东
西让这里形成一种“家”的感觉?这就值得深思了,民族主义一点都不是简单的东
西。也许乡愁就是这种心绪上的依附感(attachment),但是依附在哪些人,你却
不知道,这就是“共同体”有趣的地方。 如果你没有这种情感的依附感,高度资
本主义社会就会成为一种“丛林”(jungle),人人互相残杀,成为一种无政府的
状态。事实上,极度的经济发展,资本蛮行之下,更需要民族主义做为其某种方式
的对反(opposite)。资本主义认为每个人只为自己,民族主义说“NO!”,我们
以某种方式连结在一起过生活。在什么都以市场法则为导向的社会,是不可置信的

记:所以你认为民族主义是可以治理资本主义的疏离病症?
安:不,民族主义不是药方,它只让这种高度资本主义的社会,变得比较可以忍受

记:虽然这是你第一次来台湾,但是言谈间显示出你对台湾的状况知之甚详,为什
么你对台湾的历史和社会有如此大的兴趣?
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台湾的历史非常吸引我,理由之一是台湾曾经是日本的
殖民地,我想比较台湾和同为日本殖民地的韩国,两者间有何不同。还有一点,台
湾让我想起我的故乡爱尔兰,爱尔兰今天都说英文,你到那里不会有语言障蔽,但
有趣的是,她曾是英国的殖民地。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母亲到二手书店找到一本
1900年出版很旧很厚的《英国文学史》,这本书的第一章名为〈英国文学的发端〉
,里面刊载的是爱尔兰的《贝奥武夫》(Beowulf)史诗。然而到了1930年,我再
看到这本新版的教科书时,原本的第一章竟然不可置信地消失了。原来1923年爱尔
兰开始要求要独立,于是这部史诗就不再属于英国,英国人假装这部史诗不存在,
并重新界定了英国文学的源起。直到今天已经没有人认为,英国文学起源于这部爱
尔兰史诗,但是一百年前它是。台湾和爱尔兰的故事,让人感到不同程度民族主义
的角力。 (编按:这部《贝奥武夫》(Beowulf)史诗,最近才由诺尔奖得主、爱
尔兰诗人西摩斯‧希尼(Seamus Heaney)自“古英文”译成现代英语,并创下诗
集难得的畅销记录。希尼在翻译的过程中也发现它和爱尔兰语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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