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道德生活,甚至宗教生活上可以扩大我们的眼界,
补充我们凭自己观察思虑所得的一些零星智慧。我们不奢望读了伟
大文学作品(或领略其他伟大艺术作品)就可以变成了好人,但我
们应当在读这些作品时,和读后反省时,得到些善恶问题较深的认
识,甚至更高现实境界的较浅的领略。我们应该且可以把这个世界
看得更清楚些,对人对己,采取一方面更严正、一方面更宽恕的态
度。这种态度的培养不一定使我们改善,但可以使我们明了为什么
大多时间我们“好色”胜于“好德”,我们自爱的倔强、我们道德
的惰性。
普通一般职业作家,他们天赋不比我们高多少,他们的感性也
不太活泼,他们用文字托出道德问题的微妙处的本领祇是差强人意
,读他们的作品,祇是和朋友谈天相仿,至多得到一些零星智慧而
已。美国大多畅销作家,我不能卒读,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对人事的
看法,可能比他们稍胜一筹,读他们的东西毫无所得,徒是沉闷地
或有趣地消磨时间而已。但真正的大作家的确百读不厌,而且值得
我们仔细研读。这些大作家,大多数也是和我们一样道德惰性极强
的人,他们私生活可能比我们更荒唐。他们既非思想家,更非道德
家。但他们感性较我们活泼,他们观察人事较我们深刻,他们的自
我解剖更较我们残酷无情,因之他们虽非道德家而能抓住道德问题
的微妙处。他们不信神,或信神而毫不能在实生活上实行其意志,
但在他们的作品上仍可刻划出精神生活的艰难处和其伟大处。举一
个例,颓废诗人波特莱尔(Baudelaire)。在他酗酒狎妓时是一个
脑筋昏乱的人,道德意志比普通人更为不清,但他每写一首诗,他
的想像充满了他淫乱生活的意像,而能把他灵魂深处的龌龊意念整
理出来。在他写诗时,他感悟到自己颓废生活可怖的智慧,但因为
他意志薄弱,他写完诗往往就再去宿妓狂饮。同样的,曹雪芹下半
生潦倒不堪,既无入世好好做人的野心,也无出世隔绝红尘的勇气
。他的道德勇气完全放在写《红楼梦》上,创造出一大串人物,把
情爱愈强,痛苦愈深,自私的綑围也愈紧缩的一段可怖可怜的情形
赤裸裸地描写出来。在曹雪芹本人,这种智慧是活了半生才悟出来
的道理,我们读者,靠了他想像的伟大,也能悟到这种智慧。大作
家们凭想像悟出人生的“沉闷、恐怖和荣耀”(借用大批评家艾略
脱 T. S. Eliot的话),但他们的道德努力往往也尽止于此,不能
在他们实生活上起什么作用。他们也是意志薄弱的凡人,他们不是
圣贤,虽然大作家中也有几个近乎圣贤的人物。他们一生的苦心是
把“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化成智慧。我们读者今日分享他们
的智慧,虽然在我们生活上起不了多大实际功用,至少也使我们对
人生的奥祕处有更深的认识。向这些大作家们,我们祇有无限的感
谢和敬意。
夏志清:〈文学‧思想‧智慧〉。《爱情‧社会‧小说》,
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2,页2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