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上一篇关于《天能》配乐的文章)
取材真实恐攻事件的歌剧院序幕,有着《天能》最出色的动作调度,俨如《黑暗骑士》
银行劫戏。在麻醉气体弥漫里,它飞快交代“主人翁”的卧底任务、来路不明的武装
劫匪、线人手上的神秘金属;戏中又以暮光诗句、倒转子弹、背包吊饰,处处埋下不
对劲的线索。面对如此高压凌厉的分镜切换,序曲似乎卯足全力,顽强拼搏任何细小
的撞击点(hit. points),包括配合主角行动过程的电吉他旋律、鼓奏之间的细腻
转换,以及一开始配合歌剧院管弦乐团的调音桥段;葛瑞森最初想让大导演安心拍片
的企图,便在这急促声波中一气呵成。
就整张双碟收录来看“塔林夜雨”,即使1分6秒扬起的鼓声十分僵硬,它仍是全片
唯一最精采缜密的影乐。
电吉他,是庞德精神核心,情报员舍我其谁的符码。诺兰看上“吉他构想编号5”,
无非希望葛瑞森将那个符码套在“主人翁”身上,但他也知道《天能》的情报员
可没什么魅力,约翰大卫华盛顿跟麦可肯恩(Michael Caine)对戏便有这段消遣
自己的台词;既然穿不起称头的昂贵西装,更遑论与富豪反派的女人发生罗曼史。
翻腾热闹的摇摆爵士,当然不适合责任先于享乐的斗士;那段在海上风电机等待
接驳的〈Windmills〉,葛瑞森就将“主人翁”旋律编写得更冰冷孤寂,仿佛他肩上
重责的压迫感。主旋律在此首次以完整面貌登场,沈重钢琴、电子低音及增扩宿命感
的弦乐,能让人意识这个角色,如《全面启动》卷入艰困棋局的体制边缘人。
葛瑞森特别提到〈The Algorithm〉,它是特战部队兵分两路、展开钳形攻势反制
敌人的场景配乐,能发挥主旋律于管弦编曲的戏剧能量。前段,抖擞的弦乐节拍与
电吉他拨弹连贯一气;后段,则释出武装运输机升空的动员气势,并参杂生死未知、
义无反顾的悲壮感,尤其弦乐音色还特意“反转”(reverse),以对应另一批逆行
模式的部队。但,他对这种需要真人管弦的曲子感到头疼,疫情让所有合约乐手无法
同时工作,以往聚在录音室里的模式势必得改变。
就像线上会议、在家工作,他请乐手在家里录好自己负责的乐谱,可以猜想有人用
专业麦克风、有人用iPhone收音。档案收齐后的整编工程,应该是场灾难;葛瑞森
得感谢当今数位混音科技,就算作不出发烧片,品质听起来也不会太恐怖。为加强
更多反转声音,他把乐谱上的声线、力度与演奏法(articulation)整个反过来,
让乐手演奏出奇异的倒转旋律;有些混好的样本,还叠在“顺行”(anterograde)
旋律上。感觉葛瑞森十分投入这些有的没的实验,比汉斯季默操弄《全面启动》声音
速度技巧还更走火入魔,至于听众能否感受到这些新奇小物,跟它有趣的地方?我
倒认为,葛瑞森如果把研究顺行、逆行的精力跟时间,好好用在旋律组织思考上,
才是正道,否则飞车追逐〈Fast Cars〉或〈Posterity〉的贫瘠内容实在太尴尬。
另一首尴尬的动作曲,是撞烂波音客机的〈747〉。我能理解葛瑞森使用鼓机音色、
合成铜管、抽搐弦乐,佐以TR-808的低频来展示庞然巨物的移动策略,亦感受到他
想重温《黑豹》的黑人嘻哈节奏,但搭配耍足噱头的奇观场面,曲子实在太单薄无趣、
生硬乏味,后来不断重复轰炸耳膜、完全无法比拟《全面启动》的铜管,更廉价地
让人生厌。
这也是序曲为何如此重要且具指标意义,因为听众别试着去理解《天能》动作音乐
怎么会搞到掉漆,只要去感受〈Rainy Night In Tallinn〉就行。
幸好,描述公路洗劫的〈Trucks In Place〉,情况没有像剧末决战曲〈Posterity〉
这么糟,这可能跟中段插入电气贝斯节奏有关;其实,它也是片尾曲〈The Plan〉
的灵感来源。诺兰过去鲜少放上电影歌曲或插曲,而葛瑞森便私心推荐饶舌歌手
崔维斯史考特(Travis Scott),希望大导演采用这个“有意思的声音”。至于多有
意思?我感受不出来。
葛瑞森说:“把编辑好的配乐放进谢幕名单后,我总觉得它少了一味;我看越多次,
就越感到奇怪,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反映《天能》的新声音,否则就太虎头蛇尾”。
将〈Trucks In Place〉的节奏跟鼓点,传给他心目中第一人选崔维斯史考特,难听的
〈The Plan〉便随之产生,不过大导演倒是很爱,还提出撷取歌曲某些和声片段,
放入原先〈Trucks In Place〉的想法。
就动作编排,《天能》确实反映诺兰的进步:惊险的公路翻车有如《骇客任务:重装
上阵》,主角打主角的近身搏斗,亦让人回想《神鬼认证》的俐落镜头。我真心认为,
若汉斯季默能承担这些武戏配曲,就不会有这些跟不上诺兰、贫乏单调的噪音。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挪威机场〈Freeport〉一开场的电子讯号,感觉就像免费电子游戏
的粗糙配乐;或许丧心病狂的反派萨托(Andrei Sator)还比较正点,〈Sator〉有捕捉
到心狠手辣的暴戾面貌。关于军火商萨托,形象近似诺兰塑造的小丑(Joker),是
反社会、反文明、虚无主义的信仰者;季默借由无调性电提琴,衬出小丑疯狂特质的
声响作法,在葛瑞森手上则换成诺兰录制的呼吸声,而加工处理后的声音,就像
〈Sator〉、〈Red Room Blue Room〉所听到的阴沈邪恶。葛瑞森表示:“这是诺兰
的点子,把呼吸声视为萨托主题一部分”,这可能是《天能》唯一有意思的音效设计;
同样地,诺兰也为上部《敦克尔克大行动》配乐注入创意,紧迫的滴答声便来自
他的手表。
相较之下,葛瑞森的软调编曲远比打斗追逐更让人接受。除了上述〈Windmills〉、
悲怨婚姻的〈Betrayal〉、印度中间人〈Priya〉,还有揭示战友尼尔(Neil)登场
的〈Meeting Neil〉,那股怅惘的忧伤声波,于“素昧平生”的两人间扩散著。听完
此首,然后再回想尼尔剧末那句“对我来说,是一段美好友谊的结束,但对你来说,
却是开始”,是否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在光阴封闭回旋之下的遗憾呢?而
〈The Protagonist〉静谧独奏的电吉他,感觉就像为尼尔弹的,因为“主人翁”旋律
发展至此,已是某种不舍、无奈,又带着恣意从容的潇洒心境。
片尾这段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情感交叠,让他们两人为使命、信条,也就是“天能”
(TENET)词汇原意,持续于战后夕阳下前行。据说,诺兰构想此片的风格参考原点,
是李昂尼(Sergio Leone,1929-1989)的《黄昏三镖客》及《狂杀十万里》,这或许
解释了这段告别的影乐形貌,为何如此西部片、情义如此动人,亦让整部叙事在无数
翻滚跃动、正行逆行的大锅炒后,终于停在一个揪心相惜的时刻。至于葛瑞森声称
〈Meeting Neil〉有暗藏反转声音、呼应尼尔来自未来的彩蛋,还建议听众利用音乐
软件来顺着听、倒著听,到后来我其实也不怎么在乎了。
Music by Ludwig Gorans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