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怎么了?】
【今天补习下课的时候突然昏倒,被老师紧急送到医院来的,听医生说是胃溃疡导致
急性贫血。刚刚输过血后已经没事了,目前在医院打点滴,不过医生说还是要静养休息个
几天,今晚要留在病院里观察的样子。】
【……哪间医院哪间病房,我去找妳。】
【……阿辉,你疯了吗?】
【我说错了,不是‘我去找妳’,‘我们’去找妳。】
【……你们这个时间从台北下来,都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赶不回去的吧?】
【就算睡医院也无妨,家人那边我们自己会处理,告诉我,哪间医院哪间病房?】
【不用啦,我爸妈也在啊!干麻劳师动众让你们这样冲下来,我没问题的啦,休息几
天就头好壮壮可以跳下床了!只是这几天课业跟团练都赶不上进度,到时候要多花一点时
间追回来呢──】
【妳就是这样才胃溃疡的吧!为什么要这么逞强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啊!】
【……我没有在逞强。】
【以德说,压力也是引起胃溃疡的成因之一。】
【我没有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阿辉,你想太多了。】
【……那我换一个说法。】
【季芸,我可以去探望妳吗?】
【……】
【……】
【……】
【……你知道突然叫本名是件非常犯规的事情吗,孟天辉。】
【知道要一起打比赛的自家战队Carry突然昏倒才是件让人心急如焚的事情,冰夜小
姐。】
【你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深红。】
【托妳的福,我有好好唸书,上次段考我可是全班第五名喔。】
【真厉害呢,我都考不到那么高的名次。】
【学校的水准不一样嘛……不对这不是重点。总之,告诉我,哪间医院、哪间病房,
好吗,戴季芸小姐。】
【……】
【……】
【……】
【○○医院……○楼的○○○号病房。】
【我先说……我不晓得我爸爸会不会让你们进来……有些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们
要做好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
【那也无所谓,就当见识一下把我们战队的中路照顾到这么大、养出这么厉害的女孩
子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人,也算是增广见闻。】
【……】
【……】
【……我等你们来。】
【放心吧,峡谷人马神,整个峡谷都是我的飙车场。】
【可是这里不是峡谷啊,人马神。】
【安静等我Carry就对了,马尔神。】
【……】
【……】
【阿辉。】
【嗯?】
【谢谢,我很感动。】
【留着等到妳见到我们再说吧,上客运了,晚点聊。】
【……你们这群笨蛋。】
【谢谢夸奖:)】
如冰夜所预料的,尽管我们二话不说地退掉网咖电脑、然后各自跟家里报备过今晚要
在朋友家过夜(当然也有人已经做好硬著头皮回去被喷的准备),接着就一行人冲到旁边
的台北车站去搭车;但我们抵达台中火车站的时候,也已经将近八点了。
“搭出租车吧。”我们对台中人生地不熟,以德于是断然地做了决定。
“我看我等等需要找个便利商店领钱……”徐掂著皮包。
“我一天花光了我一个月的零用钱,妈的,这辈子至今为止干过最狂的事。”死神摇
摇头。
“○○医院,○楼的○○○号病房。”我只是这么喃喃唸著。
拦到出租车,我们一行人很快地冲到了冰夜所在的医院,不过甫走进医院门口,以德
却出声拦住了我。
“阿辉。”
“嗯?”我有些不耐烦地转头看他,却发现以德的眼神认真无比,竟令我有几分战栗
。
“你想好等等到底要做什么了吗?假如等等真的被冰夜的父母拦在门外。”
“……啊,想好了。”我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也就只有这颗诚心诚意,跟一条烂
命而已,尊严什么的我早就不在乎了……只是你们不必跟我共进退,我……会竭尽我所能
地证明自己的赤诚。”
“拜托,又不是叫你去赴死,你也说得太壮士断腕了吧?”死神诧异地说。
“……说啥不必跟你共进退的鬼话啊,跟你兄弟这么久,我们难道看起来是不讲义气
的人?妈的,走啦!怕什么,再可怕是会比学测可怕是不是!”徐更是一把用力推在我的
肩膀上,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谢谢。”我揉揉被推得有点疼的肩膀,说:“走吧。”
然后走在最前头,踏着坚定无比的步伐走进电梯,一路朝冰夜所在的病房前进。
心急如焚──想到不久后又要见到冰夜,就觉得心脏剧烈跳动得令我简直想伸手捏住
它。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接近三个月以前的事了……我变了多少,冰夜又变了多少呢
。
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改变她是她、我是我这件事实。
……也不会改变,这份为她担心的心情,与想要见到她的悸动。
然后──就在冰夜报给我们的病房号码外,我们如冰夜所说的,遇见了伯父。
伯父年纪约莫接近五十岁吧,轮廓深沉,乌黑的发丝间已有了几许银白,鬓角与胡髭
有些茂密,身形倒是十分健壮,虽说不上结实累累,但仍是道瞧来有股不怒自发的威严的
挺拔身影,没有半分迟暮的老态。
光是看着伯父坐在那儿,就觉得像是撞到了RPG里镇守在关卡尽头的BOSS,一夫当关
的气魄,比领先二十颗头的达瑞斯还要震慑人。
但是,我深呼吸了口气,然后迈开步伐走了过去。
注意到靠近的我们,原本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假寐的伯父便睁开眼睛,用锐利的眼神
朝我们扫了过来。
我不禁鼓动喉咙咽下一口口水,觉得伯父的视线像一把箭,冷冷锥进我的心脏里。
“……你们是?”伯父低哑浑厚的嗓音。
“……请问您是季芸的父亲吗?我们是季芸的朋友,是来探望季芸的。”我手脚不住
地发抖,但仍竭力维持声音的平静。
“……季芸的朋友?”伯父挑起粗厚的眉毛,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我们,然后自椅子
上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简直像扫了一股冲击波过来,让我们都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尤其
伯父的身高也接近一百八,并不比我们要矮多少,再加上他身上那个魄力,让我深深明白
到,他一定是个不会让别人轻易伤害他女儿的人。
但这股压力,会不会同样让冰夜喘不过气来呢?
我不晓得,自己的理解会不会全是荒唐的蓝色窗帘。
话虽如此,都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当作是验证自己的想法吧。
“对。”我鼓起勇气,看着伯父说:“我们是季芸的朋友。”
“……我女儿,没什么男性朋友吧。”伯父至此,算是认了自己就是冰夜的父亲的身
分,他冷淡地盯着我们,说:“你们知道我女儿读的是什么学校吧。”
“台中女中。”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冷汗慢慢沁湿我的背:“但是,唸女中和有异性朋
友并没有关系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补习班?”
“游戏……我们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温度突然像是下降了几度。
随着伯父皱起眉头,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像是整条走廊的空气都被冻结了一般。
“这样啊……我还想说我女儿怎么时常在房间里大呼小叫的,最近也越来越常把时间
花在游戏上头,原来就是奉陪你们这些小屁孩玩游戏吗。”
“……”我屏气凝神,斟酌著自己该怎么回答。
“你要我怎么信任,不过是在虚拟世界里认识的陌生人?”伯父的眼神冷冷地扫了过
来。
但在我答复以前,我身后的哥儿们已经率先开口了。
“等等,网络跟游戏只是工具而已,我们可是活生生的人啊!”死神用肯定会被护士
过来关切的声音喊道:“冰夜……季芸的伯父,我们才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是跟你女儿
一起奋斗的战友啊!”
“战友?荒唐!我女儿就是为此倒下去的!”而伯父用更可怕的音量咆哮回来:“开
什么玩笑,我是不知道那虚拟的游戏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我女儿把宝贵的时间投资在上头厮
混,但是玩个游戏玩到昏倒,妳觉得我会信任这个游戏对我女儿有什么帮助?在游戏上认
识的你们,难道不就是让我女儿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帮凶!”
“伯父,您这样子说……有点过分啊!你怎么知道导致你女儿昏倒的压力是因为游戏
?”徐也跟着帮腔,但气焰在伯父的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她是我女儿,我会不知道吗?反倒是你们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屁孩,你说我要拿
什么信任你们?我没有断绝我女儿跟你们来往已经不错了,你们现在还直接找上门来?是
我女儿告诉你们的吧?看看你们对我女儿做了什么,连自己住在哪间医院都要向你们报备
!你们究竟把我女儿荼毒到什么地步了!”
“说什么荼毒啊!这……”依稀是死神焦急地想要辩解、却明白以我们的身分,无论
怎么样都不可能辩倒伯父的声音。
始终保持沉默的以德,似乎也在蕴酿着要说点什么,凭他的聪明才智,也许能够说出
什么既能安抚伯父的情绪、又能够说明我们来意的话吧。
但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低,原本还可以面对伯父的脸,但我
一路看着伯父的胸膛,然后慢慢到了伯父的腰上,甚至余光窥见的地板面积越来越大,光
滑地反映着我的身影。
然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居然已经跪了下来。
“……阿辉?”以德一愣。
不仅以德愣住,我身后的徐和死神似乎也愣住了,就连我前方正在讲话的伯父也突然
静了下来,用像是看到什么奇怪生物的表情,既迟疑又错愕地看着猛然跪下来的我。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跪下来,我只知道我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留住不争气的眼泪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着伯父俯跪在地板上。
像是庙宇里虔诚祈祷的信徒,我将双掌按在地板上,重重地把头叩在光滑洁白的地板
上。
“……我不知道要怎么证明,我们没有分毫不轨的意图。”我的声音起初颤抖,但慢
慢变得越来越坚定。
“但我希望您相信,我们没有荼毒您女儿,是您女儿带给了我们……带给了我对人生
的希望与奋斗的动力,是你女儿……拯救了我。”
“我不清楚您女儿,是不是为了这种压力而昏倒的,如果是的话,请务必让我向她道
歉,并且从此滚出她的人生……”
“但无论如何,求求您,让我见您女儿……让我和季芸见面。”
“请让我,进去探望她。”
我话说完了,额头还是用力贴在冰凉的地板上,瞪大双眼盯着我面前的地板。
哪怕伯父接着要走上来一脚踩住我的头也好,或者直接踹开我也好。
这是我付出全部觉悟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也是我唯一能够表达、对冰夜的这份心意的
作法。
我想见她。
所有的自尊都可以抛弃,只是想要见到她。
如果这么做可以守护她──我毫无犹豫。
“请让我们见您女儿。”
然后,以德突然淡淡地跟着这么说道,接着便在我身边也跪了下来。
“喂、你们……”
“这……啧!”
徐和死神本来似乎还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跟着跪了下来。
就这样,医院的走廊上、冰夜的病房外,我们四个异地来的、平凡无奇的死高中生,
在伯父的面前跪成了一团。
真的是有一群义气相挺的好伙伴。
我感受着额头的冰凉渐渐变得温暖,希望这份坚定能够动摇伯父的想法。
……然后,我的头顶上,传来了伯父的叹息声。
“那孩子……总是给自己很大的压力。”
伯父娓娓说道:“我和伯母其实并不对冰夜有太多要求,但似乎正因如此,才令她这
么要求自己,久而久之养成了很好胜的个性,我也不清楚她如此追求竞技,究竟是想证明
什么给谁看……我这个做父亲的,其实只希望女儿快乐而已。”
“我不知道那游戏的内容是什么,但……玩那游戏的时候,是这孩子展露的笑容最真
诚的时候。”
“那孩子能笑得这么开心,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你们在吧。”
听着伯父说的话,我忍不住缓缓抬起头来,由趴着的角度向上仰望伯父,发现伯父竟
露出有几分落寞、又有几分欣慰的表情。
“起来吧。我不知道你们的底细,不晓得你们相处的情节,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何方神
圣……但看到你们来到这里,看你们不惜顶撞我的模样,还有这种二话不说、宁可下跪的
坚定,我想……你们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希望我女儿的眼光不会骗我,呵呵。”伯父淡淡地笑道:“女儿到了这个年纪,也
不是什么话都会和父母讲的时期了,做父母的也没有太多途径去了解她……说不定,你们
比我更懂季芸吧。”
“冰夜……季芸她、是个很棒的女孩子。”尽管伯父说可以起来了,但我还是跪在地
上,只是直起身体,坚定地盯着伯父。
“冰夜吗……我女儿怎么会取这么幼稚的名字。”
伯父莞尔,转过身拉开病房的门,又偏头看向我们,问道:“起来吧,别跪着,难看
。吃过晚餐了吗?有没有想喝些什么,我和伯母去散散步,顺便替你们买回来。”
“伯父,您太客气了。”以德说。
而我则大著胆子,一边缓缓站起身,一边开口:“伯父,冰夜并不是一个幼稚的名字
。”
对于伯父扫过来的眼神,我打直腰杆、挺起胸膛,坚定地说:“这是一个很美妙的名
字,和季芸一样是个很美丽的名字,是这个名字,让我们与您女儿相遇的。”
“……你,挺伶牙俐齿的啊。”
伯父则是回了我一句,让我深深觉得、他果然是冰夜的父亲的话。
“不过,那也是我没有注意到的……我女儿的快乐吧。”伯父顿了顿,问道:“你们
几个,是从哪里来的?”
“台北。”
“再晚一点,就没车可以回去了吧……今晚,请你们留下来陪我女儿,方便吗?我明
天再送你们回去。”
“当然……应该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吧。”我握紧拳头,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没错,我们是好朋友。
哪怕我已经无法分辨,这份心情还是不是仅仅是一个朋友的程度──但这丝毫无法动
摇,我对冰夜的执著。
于是,伯父莞尔一笑,和从病房里忧心忡忡地走出来的伯母,一同往医院楼下移动了
。
“进去吧,我女儿好像醒了。”伯父说道。
“……是。”我点点头。
目送著伯父与伯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徐、死神和以德互相看了几眼,最后同时
盯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干麻啦?”
“我靠,说跪就跪不带一丝犹豫的,我都有点后悔我干麻说什么跟你共进退之类的话
了,靠,哪有这样卖兄弟的啊!”徐讲是这么讲,脸上却堆满笑容。
“就是啊,我在后面看到都傻眼了,你突然就跪下去,连伯父都呆住了你知道吗?刚
刚整条走廊上的人都在看我们这边欸,你还真的是……为了见到冰夜无所不用其极欸你!
”死神跟着挖苦我,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而最后是以德开口替我解围。
“好了,阿辉你进去吧,我们在门口替你等伯父伯母就好。”以德难得地露出意味深
长的微笑,说:“加油。”
“是啊,加油!”
“加油啊阿辉!”
“人家伯父都说冰夜好像醒了,你们讲话小声一点啦,而且到底是要我加什么油啊…
…”我又深呼吸了口气,然后伸手握住裹在脖子上的、深红色的围巾。
“……我进去了。”
“加油!”
我伸手拉开病房的门,发现病房里头居然没有开灯。
而冰夜就坐在病床上,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里,转过头,向我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
有些虚弱的笑容。
我带上病房的门,慢慢走到让她可以看清楚我的地方,与她四目相接。
“好久不见,阿辉。”
“好久不见……季芸。”
我来了,我的M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