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止眼瞧周遭情势，单是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一灯大师、
周伯通，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当下把心横了，
说道：“各位枉称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
王重阳，你是天下第一，又与古墓派渊源甚深，我欺侮小龙女，古墓派
林朝英已死，只有你可以替古墓派主持公道，我不愿死在旁人手下，你
上来动手罢！”说著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
王重阳正欲上前动手，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
王重阳，林朝英并没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伸指
戳来。王重阳斜身闪开，哪知那女子速度快得惊人，又仿佛早知王重阳
退避的方位，以王重阳的武功，竟也躲不去。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
照，只见她脸容俏丽，却如小龙女一般白得毫无血色。王重阳被戳中一
指，不大感到疼痛，想来对方并未用上真力。凝神看得明白，这女子正
是林朝英，只是脸上早有皱纹，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在活死人墓
外叫骂，逼王重阳出墓的小姑娘。
王重阳大叫一声：“英妹！”一跃而起，抱住了林朝英，叫道：“
英妹…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林朝英吓得尖叫一声，
被王重阳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林朝英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其他人还有你师弟、公孙止都在这儿，成什么样子？”王重阳道：“我
见你死后还魂，欢喜无尽，英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
林朝英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然抓住他
的左耳，用力一扭。王重阳痛叫：“啊哟！你干什么？”林朝英道：“
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石棺中，教我吃了多少苦头。”
说著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王重阳不敢运全真内功相抗，忍痛
受了她这三拳，笑道：“英妹，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
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林朝英怒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连人家是死是
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老得难看，没等我断气，便将
我埋在石棺中，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连串的咒骂，
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王重阳笑嘻嘻的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很是。当时我真
糊涂，见到你倒在寒玉床上，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无救…”
林朝英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王重阳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
揖道：“好英妹，你饶了我罢！”林朝英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
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壁。你既要活埋我，干
么又把我放在石棺中？为什么不把石棺封死，我透不过气来，不就真的
死了？”王重阳道：“谢天谢地，幸好我没把石棺封死。”
林朝英恨恨的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摸到石棺上刻有‘玉女心
经，技压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当时便糊涂了，怎么？是哪个
狠心短命的小鬼王重阳？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跟我徒弟
的说话，‘重阳真人‘长，‘重阳真人’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
重阳便是王喆，王喆便是王重阳。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
林朝英突然转变口气道：“可是啊，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
是活死人墓外向我泼石灰的小王重阳。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王喆也
好，叫王重阳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林朝英柔声道：“阿喆哥哥，
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
凶恶的小王重阳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王重阳好生奇怪，
道：“我明明是王重阳，怎地…怎地…”
林朝英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
于摇摇头，说道：“阿喆哥哥，你不懂的。在北极求寒玉，你与我同生
共死，在中原各地行侠仗义，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
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王重阳啦。我要寻他去。我若是寻到了他，
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泼我石灰、跟我争夺天下第一吗？”说著也不
等王重阳回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
王重阳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王重阳，
是她记忆中在活死人墓所遇上的王重阳，那个打她咬她泼她石灰、倔强
凶狠、无所不用其极的王重阳，却不是眼前这个王重阳，不是这个出家
修了道的、待人谦冲、教导弟子抑己从人的王重阳。
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
黑暗之中。他知道林朝英这一生，永远会记着活死人墓外那个一身狠劲
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
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
所想的那么好。王重阳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在她石棺内刻字，
害得她这么疯疯癫癫地。”不等说完，便追了上去，还不断叫道：“
英妹等我！”
众人见王重阳与林朝英远去，周伯通耐不住性子，便对公孙止叫道：“
你是要自尽呢？还是要我们动手？”
公孙止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
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公孙止不过是背妻再娶、负心
薄幸，那一位生平没干过负心薄幸之事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
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公孙止这句
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周伯通看看一灯大师，
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欧阳锋想起了自家大
嫂通奸生下欧阳克，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药师想起若非自己贪图九阴真
经，蓉儿母亲又怎会难产而亡。
公孙止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欧阳
锋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公孙止足上使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
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公孙止左剑飞起，正待转锋削向棒端，那知
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公孙止大惊，但见
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
影身随棒至，站在当地。众人齐叫：“老叫化！”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到了。
公孙止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
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公孙止道：“好，大英雄大情圣，
我是薄情郎，你是从来没有负心薄幸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
老叫化一生追求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他们抛弃了
老叫化。他们嫌老叫化老又穷又贪饮贪食，可老叫化生平从来没有甩过
他们任何一个。公孙止，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公孙止惊道：“我几时抛弃过你？”
洪七公缓缓说道：“绝情谷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公子长发。”
公孙止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
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与妻子裘千尺起了口角，被裘千尺大肆机嘲：“你们公孙
家的家传武功难练易破，不练也罢！”还不住地夸赞兄长裘千仞的铁掌
功夫如何高明，要丈夫改拜自己兄长为师。公孙止气不过，大吵一场后
便一个人到谷外散心。不由得喃喃的说起话来：“你黄脸婆瞧我不起，
我也要瞧你不起。你要我去找你哥哥学武功，我偏就要去找别人。你不
将我公孙止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
复，我也不把你当女人。”
忽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
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
堪的叫化子。这时公孙止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妻子瞧不起
人的白眼，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
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
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铁掌帮裘千仞的妹妹，我偏偏
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他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衣服，走到叫化子身前，投入在他
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公孙止回想往事，茫然道：“老叫化，你就是那天菩提树下的叫化
子？”洪七公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我。后来你那天不告而别，弃我
而去，可不是老叫化对你负心薄幸。”
公孙止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双手无力，当的一响，金刀黑剑都掉在
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