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觉醒之后 — 评马来西亚政局纷争
https://bit.ly/2TRQ8vi
【文:罗清风】
前言
过去一周,位于东南亚的马来西亚政坛可谓风起云涌,好戏连台,令人目不暇给,先是执
政的希望联盟(希盟)内部四党纷争,迫使九十岁的总理马哈迪请辞。继而土著团结党(
土团党)退出希盟,同时人民公正党原任署理主席阿兹敏率领少数议员出走,希望联盟在
国会下议院失去半数优势,内阁顿时瓦解。最高元首、彭亨州苏丹阿布都拉为保政局稳定
,在接受马哈迪请辞后,要求马哈迪留任看守总理,同时下令其他内阁成员解职。其后苏
丹阿布都拉不断在吉隆坡国家皇宫召见马哈迪、各大党派领袖、下议院议长及一众议员,
要求他们就新首相人选作出表态,甚或国民阵线(国阵)与伊斯兰党提出解散国会以进行提前大选。而在地方各州,马哈迪之子慕克里成功团结当地土团党和希盟三党,保住吉打州州务大臣一职;而柔佛、霹雳与马六甲三州的希盟政府则被国阵和土团党联手取代。不论中央或地方,政局仿佛一片混乱,未见解决迹象。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傍晚,苏丹阿布都拉决定任命土团党主席慕尤丁为第八任总理,让其翌日宣誓就任,据知慕尤丁已获得多数国会议员支持,唯人数尚未清楚。希盟本于同日早上决定支持马哈迪留任,并于下午四时取得下议院至少一半议员签署法定声明。这一场相位之争由大家所想的“马哈迪对安华”,竟然变成“马哈迪对慕尤丁”的自家人大战。
本文尝试从香港教育大学大中华研究中心联席罗金义博士主编的两本书,王国璋博士的《马来西亚民主转型:种族与宗教之困》和蔡怡竑博士的《新棋局:丝路上的马来西亚与中国》出发,思考大马政局变迁。
走过一甲子的马来西亚政治
笔者以前曾有一文〈马来西亚,谁人的国家?〉尝试回顾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两国之间的关系、马来西亚政治制度及政局发展。这里粗略检视一下,点出十个近代大马史上重要年份:
1957 年 经过向英国十年的争取,马来半岛九个苏丹国、槟城及马六甲以“马来亚联合邦”身分独立,原任殖民政府首席部长东姑.阿布都拉曼顺理成章出任第一任总理。
1963 年 按照 1961 年《马来西亚协定》及同年七月通过的《马来西亚法令》,砂拉越、沙巴及新加坡于九月十六日加入联合邦,国名改为马来西亚。同年起邻近的印尼开始就东马与马来西亚发生暴力冲突。
1965 年 加入联邦不久的新加坡因持续不断和联邦政府冲突(1964 年七月及九月的两次种族骚乱),被国会修宪驱逐出联邦,新加坡因而独立建国。
1969 年 五月举行第三届大选,执政联盟虽成功保持三分之二议席,唯得票率大减至四成九,对执政马来民族统一机构(巫统)为首的马保守政治力量产生警告。随后首都吉隆坡发生种族冲突,迫使总理东姑请求最高元首下令戒严,同时搁置民主体系、法律、宪法及国会长达两年,以国家行动理事会代为领导全国。
1970 年 八月发布《国家原则》宣言,九月总理东姑请辞,由国家行动理事会主任、副总理阿都拉萨.侯赛因接任,同时推出新经济政策。
1973 年 阿都拉萨将原有的政治联盟改组为“国民阵线”,拉拢马来西亚印度国民大会党(国大党)与马来西亚华人公会(马华),收纳沙巴及砂拉越的地区政党,成功在翌年大选大胜,取下超过八成议席。国阵在中央的笼断直至九十年代初才微生变化。
1981 年 马哈迪从第三任总理胡先翁手中接任第四任总理,任职二十二年,期间削弱王权,推动企业私营化,分化伊斯兰复兴力量。
2003 年 马哈迪退休,阿布都拉.阿迈德.巴达威接任第五任总理,在翌年以新人效应助国阵取得九成议席。
2008 年 三月第十二届大选,国阵失去三分之二多数国会议席的优势,三大反对党亦囊括五州政府,及后组建人民联盟(民联),首次联合抗衡国阵。
2013 年 五月第十三届大选,国阵与民联近平打成平手。国阵得票率跌穿五成,仅勉强保持简单多数继续执政。
而《马来西亚民主转型》全书七章均围绕上述事件作深入讨论,其中 1969 年可以视作分水岭,在此之后华人力量在政坛遭边缘化,同时伊斯兰化趋势自中东传入大马,令伊斯兰党此一宗教政党成功在西马马来人主导的州份攻城掠地,如吉打、登嘉楼、吉兰丹、玻璃市州,详见书中第三章〈五一三之变:马华政治的转折〉及第四章〈伊斯兰复兴大潮下的马来政治〉当中的讨论。应该说七十、八十年代大马政坛的议题不仅单以种族冲突概括,更添上浓厚的宗教色彩,当中代表人物自然是伊斯兰党主席哈迪阿旺。
九十年纪末马哈迪和当时自己的得力助手安华决裂,安华被免去在巫统与政府内的一切职务,更身陷牢狱,引发一场“烈火莫熄”抗议运动。及后安华支持者与社会运动家创立公正党,与自六九年后成为国会最大反对党的民主行动党(行动党)与伊斯兰党展开合作,先后组建“替代阵线”(替阵)和民联,尝试与国阵并驾齐驱,衍生出类两党制的“两线制”。
“两线制”的十载实践与挑战(1999-2008)
替代阵线在 1999 年十月由公正党、行动党、泛马来西亚回教党(伊斯兰党前身)与马来
西亚人民党共同成立,力图在十一月的大选抗衡国阵。是次大选回教党可谓大有斩获,取
得了吉兰丹州和登嘉楼州的执政权,夺得二十七个国会议席,行动党取得十席,公正党取
得五席,唯是次选举一来无法改变国阵独大格局,行动党两大领导人林吉祥和卡巴星更因
华裔对合作的回教党万一当政的恐惧而落败。回教党借此势头再兴,无异引起占全国人口
三成的非穆斯林民众不安,且是次合作于大部分选民可算突然,不安亦在所难免,也能解
释为何行动党与公正党未能在选举中大有进帐。回教党的崛起和其背后的“伊斯兰化国家”的理念终导致行动党两年后退出替阵。2004 年的大选上,替阵和行动党没有事先就地方州议会席位竞争作协调,引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国阵不但拿下九成国会议席,更取得十二州执政权,回教党只是勉强守住吉兰丹州及六个议席。
替阵瓦解后各大反对党决定重新整合力量,在 2008 年大选前达成合作协议,在选举以一对一方式与国阵竞逐议席,出乎意料之外引发“三零八政治海啸”,令国阵交出五十年来最差的成绩:在中央失去修宪所需的三分之二国会议席优势,在地方丢失吉打、槟城、霹雳及雪兰莪四州执政。随后三党再组建民联,大有与国阵分庭抗礼之势,迫使总理巴达威提前至 2009 年离任,由副总理纳吉接任。
变天之路?(2008-2013)
在《马来西亚民主转型》的第五章〈2008 年及 2013 年大选:转型起点?〉,王国璋博士深入考察 2008 年及 2013 年大选,他留意到“三零八政治海啸”其实并未动摇到西马(马来半岛)乡郊选民对国阵的支持,而 2013 年大选国阵保住的六成议席(133 席)中有百分之八十四(112 席)是来自乡郊选区,纵使民联得票率过半却因无法摧毁国阵在乡郊地区的票仓,从而取得中央执政权。
另一方面华人对国阵内充当华人代表的马华公会愈发不满,马华在 2004 年大选时取下 31
个国会议席及 76 个州议会议席,唯因党内自九十年代后期持续的派系斗争一直未得到妥
善解决,使其在 2008 年大选失去 16 个国会议席及 44 个州议会议席,在国阵地位受到
弱化。更严重的是 2013 年大选,马华派出 90 人竞逐各州议会议席,却只有 11 人胜选
,亦不能在国会收复失地,仅取得 7 个议席。这反映了马来华人社会对马华长年充当巫统的和声筒,却未能有效影响国阵施政此一现象,已心生厌恶,华人更多把票转投行动党或公正党的候选人,以此表达不满和希望长年屈居二等公民的格局。
纳吉领导下的大马(2013-2018)
纳吉虽然在 2013 年成功领导国阵保住联邦政权,也幸运地夺回吉打州执政权,不过之后他领导的政府却面临不少危机,2014 年 3 月及 7 月马航两次空难,加上 2017 年 2 月北韩要人金正男(金正日长子)在吉隆坡机场离奇身亡,令大马罕有的面临内外交困,毕竟大马甚少卷入国际关系及地缘政局的纠纷和冲突,这三事若处理失当,无异于把中国、俄罗斯、北韩和乌克兰得罪。
此外自 2015 年起由大马财政部全资拥有的一个马来西亚发展有限公司(一马公司) 被揭发有 420 亿令吉(约 118 亿美元) 的债务,身兼财长的纳吉亦被指涉嫌将公司资金转移至自已私人户口。一马公司丑闻可谓对国阵的重创,一来大马民众不分政见、种族与宗教都对廉洁抱有高要求,前任总理巴达威更被人称为“廉洁之父”,二来巫统内部亦对纳吉有所质疑,包括政坛元老马哈迪、时任副总理慕尤丁、时任吉打州州务大臣慕克里。而纳吉面对质疑,却只去打压传媒报道,撤去慕尤丁职务及革除其党籍,又促使马哈迪父子离党,另立门户,且在处理丑闻上草草了事。
另一方面反对阵营亦出现重整,伊斯兰党内的保守派由于坚持要求推动伊斯兰刑法的政纲,与开明派决裂,引起行动党的反对,同时亦使民联瓦解。而开明派则出走,接管原马来西亚工人党,重组为“国家诚信党”。诚信党与行动党、公正党合作成立希望联盟,再度重建反对阵营。此时成为国阵、希盟和伊斯兰党三大力量在大马政坛的角力,而马哈迪的复出更为政局再添变量,他创立土团党,并与希盟达成选举合作协议。
在 2017 年《马来西亚民主转型》书稿写成出版时,变天尚未发生,但王国璋博士似乎敏
锐地预科到希盟的问题,他们固然强调四党地位平等,但面对选民以族群投票作取向,就
无可避免面临族群分工。若为了讨好占有多数的马来选民,就可能要马来人政党主导希盟
,从而变成一个类似国阵的执政集团,形成一个王博士所言的“类马来两党制”。笔者想
指出希盟有打着“反国阵旗帜的国阵之嫌”,在 2008 及 2013 年两次大选由民联及其承
继者希盟所组建的地方政府,就有族群分工,把一定的行政议员职务交给阵营内的马来人,以求马来选民安心。而且盟党之间缺乏共同拥护的核心价值,甚或大家价值本有分歧,如行动党希望能达致政教分离,而伊斯兰党却以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为目标,两者本有矛盾,所以大家也就明白为何反对阵营二十年间时聚时散。
马来人的政治海啸与新棋局(2018-2020)
《马来西亚民主转型》最后一章题为〈抗变的马来社会与盼变的马华社会〉,尝试从社会心理角度去分析马来人为何抗拒政权更替,以及华人对不可预见的政权更替所抱持的矛盾心理。然而书成不久的 2018 年五月,令人意料不及的政权更替奇迹地在吉隆坡上演,受纳吉和一马丑闻拖累的国阵在选前操控选区划分后,竟丢失中央执政权,失去 54 个下院议席。希盟在老谋深算的马哈迪领导下,攻下了柔佛、吉打、霹雳多个州的国会议席,取得 122 席,成功上台。看似马来社会不再拒变,华人求变的梦想又似乎成真。
另一本书《新棋局》写成于 2018 年大选之后,作者蔡怡竑曾在书中〈后记〉提及此书不
少内容分别取自其短评、观察文章及博士论文,特别是探讨区域经济整合及中国的“一带
一路”的第二、三章,第四章〈棋逢敌手:朋友还是敌人?〉则提到中国有心藉拯救财困
的一马公司,投资当地港口,以拓展一带一路,同时拉拢大马,以牵制与美国十分亲近且
控制马六甲海峡航道的新加坡。而美国软硬兼施,既让司法部针对在美洗黑钱展开调查,
又力求以“跨太平洋伙伴全面进步协定”(简称 TPP)加强对马经济合作。大马则左右逢源,纳吉先后出访中、美,争取中方的投资,又加强对美国的投资,当然令人不解的是为何一个小国要去投资大国,而不是邀请大国对自己投资。
马哈迪以九十二岁高龄再度拜相,把大马外交政策加以调整,重新提升大马对东盟的参与,以制衡中美在南海的潜在军事竞争。同时希盟政府因有行动党的参与,仍有“中国通”可以沟通中国贸易。自纳吉时代起设有“对华特使”,由马华前总会长黄家定出任,政权更替后马哈迪委任行动党中央党务主席陈国伟成为第二位对华特使,以此表明大马对华立场不变。(参第五章〈马中关系:向左走?向右走?〉) 同时,亦检视纳吉所批准的中国投资,更加是重新调查一马公司丑闻,下令阻止纳吉夫妇出境以便调查。
闹剧过后(03/2020-)
文中起首提及的宪制危机在三月初步告一段落后,慕尤丁上台,组建一个国阵、土团党、
伊斯兰党的联合政府,在砂拉越州政党联盟支持下执政,内阁合共有七十人,说得正面就
人才济济,阵容庞大,难听的是架床叠屋,落费资源,只是为了讨好其他联盟成员所作的
政治委任,是否因才以用,尚有疑问。对慕尤丁言,这个上台时机不可不为差劣,一来大
马经济一蹶不振,非一时三刻能扭转乾坤;二来大马和邻国新加坡、文莱一样饱受新型冠
状病毒肺炎威胁,确诊个案持续上升,怎样安定民心的同时推动公共卫生成为新政府一大
考验;三来此次政府更替涉及土团党党内分歧,与巫统的合作更是为人诟病,而且无人知晓希盟手上有几多国会议席(国阵亦如是),是否能令慕尤丁政府能够执政至 2023 年下届大选亦未可知。更重要的是,由于具有右翼特色的伊斯兰党首次参与中央政府,令人质疑五零九的“变天”结果仍是失败,将对长期以来的“种族与宗教之困”带来挑战。且“一马”案件尚在审讯,慕尤丁如何处理成为业余艺人的前上司纳吉以至他带来的政经危机尚未可知。
参考文献
王国璋:《马来西亚民主转型:种族与宗教之困》(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18 年) 。
蔡怡竑:《新棋局:丝路上的马来西亚与中国》(香港:中华书局,2018年)。
郑赤琰:〈巫基党仍主导马来西亚政治〉,《信报》(2020 年 3 月 13 日),页 A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