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双面阿根廷:43年追捕,肮脏战争的酷吏“

楼主: AsamiImai (今井麻美)   2020-01-01 10:11:02
双面阿根廷:43年追捕,肮脏战争的酷吏“铁串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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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著死去狱友的命,我必须活下去。”2019年12月16日,在大批武装警察的实弹戒备下,阿根廷首都埃塞萨国际机场(EZE)迎来了一名身分特殊的“双面通缉犯”——66岁的阿根廷裔法国公民,马里奥.桑多瓦(Mario Sandoval)。
在法国,桑多瓦曾是巴黎第三大学的教授,是法国国内顶尖的拉美专家,甚至当过前总统萨柯奇的国防委员会顾问;但在老家阿根廷,桑多瓦却是恶名昭彰的“屠夫警察”,他的绰号叫“铁串烤肉”,是1976-1983年的“肮脏战争”期间,负责替军政府独裁捕抓、刑求、并处决500多名异议份子的刽子手。
而这篇故事,则是关于一名失踪43年的大学生,如何在“人间蒸发”的数十年后,继续引导阿根廷追捕这迟来太久的“正义”。
埃尔南.阿布雷亚塔。生于1951年12月13日,失踪于1976年10月30日。最后出现地点:布宜诺斯艾利斯‘海军电机学校’(ESMA)刑求所。生死不明。
消失时年仅25岁的阿布雷亚塔,是阿根廷“肮脏战争”已知姓名的5,000多名白色恐怖受难者之一。在1976年的2月,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就读建筑与室内设计的阿布雷亚塔,才开心地与妻子步入礼堂。没想到几个星期后,阿根廷爆发军事政变,自称为了“救国”的陆军司令魏德拉将军(Jorge Videla),协同海空众将展开了“军事独裁”——“肮脏战争”自此在沉默之中血腥开展。
当时的阿根廷军政府,以“反共”、“平乱”、“清洗国家毒瘤基因”为名,于全国各地展开大规模搜捕。不仅政党领袖、工会、学人与记者,全都在国安警察的手下一夜消失;被军方视为“左派温床”、“反动毒瘤”的各大专院校,也遭遇一波又一波的秘密肃清。之中,就包括刚新婚的阿布雷亚塔。
根据阿布雷亚塔父母的回忆,儿子是在1976年10月30日晚上,被一名年轻的国安警官给带走,“对方敲门后的开场白是这样:‘我叫桑多瓦,来自国安调查协调部。’”所谓的调查协调部,指的就是当时负责追杀、审讯反动组织与思想犯的祕密警察;而桑多瓦负责的“专区”也正好是关押一级政治犯的重点刑求所,布宜诺斯艾利斯“海军电机学校”。
年仅23岁的桑多瓦,刚从联邦警官学院中毕业不久,就遭遇了1976年政变。但成绩优异的他不仅很快就适应了“肮脏战争”,还视此为平步青云的绝好良机。他主动加入了国安调查协调部的政治审查组,并在不见天日的“ESMA”黑狱里得到了一个响亮的骇人绰号——“铁串烤肉”(Churrasco)。
“Churrasco”指的是在南美洲常见的大块烤肉;但在政治犯的黑牢里,所谓的“铁串”其实是电椅;“烤肉”则是被电到焦熟的受刑者人肉。在当时的ESMA刑求程序里,电击是最常使用的酷刑手段,像是桑多瓦这类比较心狠手辣的审讯官,甚至会把通电的铜线硬插入被害者的下体、肛门、甚至尿道,反复无止尽地凌虐造成体内灼伤,直到逼出他们“想要的答案或名单”。
我们只有一些问题要问妳先生,这只是‘例行程序’。
在那个最后的晚上,不请自来的桑多瓦对阿布雷亚塔一家如此说道。但这样的例行程序,甚至不需要理由,埃尔南.阿布雷亚塔之于政府的嫌疑,很可能只因为他是年轻人?知识份子?或者单纯只是随机的学生?
阿布雷亚塔被送入ESMA后,就这样在密集的殴打、水刑、电击拷问中渡过了两个月。众人大多被关在密闭空间里,24小时都被反绑蒙面。这样的作法是要让受刑者失去时间感,进而扩大刑求的折磨度、以求在“最有效率”的状态下,击碎他们的抵抗心智。
“我就是在那个地狱里,认识了我的挚友...埃尔南。”肮脏战争的黑狱幸存者洛萨(Carlos Loza)是同期被囚于ESMA的地下反抗份子,他与一帮左翼同志,因为不满军政府的高压独裁才准备组织起事,谁知事情还没开始众人已被逮住。但就是这种奇妙的缘分,让众人在这失去时间与空间感的“无间地狱”里,成为了彼此最深刻、但也可能是最后的生死知己。
“我们的刑求不分昼夜,或者说我们也分不清楚昼夜了...毕竟在ESMA里,我们看见的总是黑夜。”洛萨回忆:
每当审讯官打累了、或完成个别进度了,我们就会被扔回黑牢。大部份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蜷曲著呻吟、哭泣...但那次,是埃尔南主动向我们搭话,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喊著‘没事吧,我叫埃尔南,是个建筑学生,今天还行吗?’然后我们就此认识。
洛萨回忆,自从阿布雷亚塔开始发话后,众人们开始“拼命对话”,就算每天被打个半死、电到失神,大家都尽可能和彼此说话,就算内容破碎、大多是一些个人生活片段,但大家仍努力的说、就算不知前方结局为何也仍尽量替彼此打气,“这一方面把我从精神崩溃边缘拉了回来,同时也像取暖一样、给彼此一些‘能活下去的希望’。”
“我们说好,要永远记下彼此的姓名与故事——不只故事,还是所有的人生故事。”洛萨说,“我必须记得埃尔南的父母、记得他的家人,记得他老家的住址,记得他要给新婚太太捎去的话...我负责记他的,他负责记我的,然后我们彼此发誓...”
...‘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出得去,就一定要负责把我们的消息给传回家去。’
就这样,阿布雷亚塔与洛萨靠着只字词组结成了好友,两人彼此承诺、打气,并分享自己的未竟生活与
梦想点滴——直到1976年1月4日,被捕的2个多月后,阿布雷亚塔突然在那天的深夜被“移监”——“我们都知道那代表什么。”洛萨说。这也是阿布雷亚塔在人世间,被人所看见的最后一眼。
透过阿根廷转型正义的日后调查,在绝大多数的状态下,所谓的“移监”即代表秘密处决。在1976年至1983年的肮脏战争期间,至少有5,000名政治犯因“ESMA的移监”而失去下落。而桑多瓦等人在杀死囚犯后的惯常手段,则是定期把政治犯尸体送上军用飞机,并以“训练名义”让他们把百千尸首给扔进拉普拉他河或大西洋外海。
人间蒸发所说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阿布雷亚塔消失后,洛萨的几名同志有的被处死,但洛萨本人却在阴错阳差下被释放。不久之后,贸然发动“福克兰战争”却落败的阿根廷军政府,在全国压力下于1983年垮台。自此之后,洛萨与阿布雷亚塔家族才开始了漫长的“真相之路”。
与此同时,在ESMA里以残酷手段而不断升官的桑多瓦,其原本“大好前程”的国安生涯,也在军政府垮台后幻灭。但透过自己在军警特务系统的人脉安排,桑多瓦竟躲过了所有刑责与指控,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移民海外——他先是以“学术研究者”的身份到了哥伦比亚,接着再辗转于1985年来到法国,并重新以“拉美战略国安情报专家”的身份,展开了自己在大西洋彼端的全新生涯。
一度交错的两条命运,自此重回平行线。桑多瓦在法国的右翼研究圈里如鱼得水,甚至归化成了法国公民,并以全新的角色身份重返南美洲,与祕鲁、哥伦比亚的右翼政府交好,甚至还透过昔日的CIA关系,与哥伦比亚的极右派民兵“卡斯特纽兄弟”(Carlos, Fidel y Vincente Casta?o,曾与“毒枭之王”埃斯科巴作对,近年来因Netflix的改编影集《Narcos》而重新知名)结交,替法国政府与之搭桥、涉入哥伦比亚内战的政治干预与调停。
在此状态下,仍然使用“马里奥.桑多瓦”活动的桑多瓦,摇身一变成了法国顶尖的“拉美情报专家”。到了1999年,他甚至获聘成为巴黎第三大学的拉美研究所的教授——最讽刺的是,当年邀请赴职的学程主任卡洛斯.基南(Carlos Quenan)不仅是阿根廷人,还更是当年“肮脏战争”的政治犯受害者之一,但却仍对这位“新同事”的黑暗过去一无所悉。
我自己也是肮脏战争的政治犯,但在聘用过程中,我真的不知道、也没想到那家伙会有这种背景!
在桑多瓦引渡案前夕,懊恼的基南表示:桑多瓦在任教期间虽然表现稳定,却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但由于桑多瓦与拉美军情系统——特别是哥伦比亚的右翼民兵——交情颇深,因此在2002年的“英格丽德.贝当古绑架案”后,桑多瓦才会特别受到法国政府的拔擢与重用。
拥有法国-哥伦比亚双重国籍的贝当古(?ngrid Betancourt),是当年哥伦比亚的新锐政治家。年轻时她曾于法国留学,并以反贪腐、清廉新政与国家和解为政见号召,投入2002年的哥伦比亚总统大选。不料在选举期间,贝当古却在造势场合遭遇欧盟认证的左翼恐怖组织“哥伦比亚革命军-人民军”(FARC)绑架。夸张情事不仅震惊拉美,法国政界亦为之震撼。
由于贝当古的公民身份与引起的国际关注,让法国政府极为在意,因此在哥伦比亚布有深厚军情人脉的桑多瓦,其“情报学”的专业专长,也就份外地获得法国政府的赏识。在这段时间,桑多瓦曾担任法国当局的民间白手套,多次往来哥伦比亚、与卡斯特纽兄弟的部队(FARC的死敌)会面;但同一时间,他在巴黎第三大学的活动,却也开始引发研究同侪的怀疑。
巴黎第三大学最终在2005年终止了与桑多瓦的续约,当时的官方说法是“研究表现不如预期”;但事后证实的原因,则是桑多瓦涉嫌将研讨费经费挪用于“与各国军方的将官交际”。不过此一排除并不影响桑多瓦的逆风高飞,因为在2007年萨科奇(Nicola Sarkozy)就任后,转趋鹰派的法国政府随即扩大“营救贝当古”的支援力道,除了积极引领欧盟介入施压外,他更透过桑多瓦与哥伦比亚政府互换情报,最终才在2008年以空降突袭的方式,成功救出了被囚6年的贝当古。
透过贝当古事件的出力,深获信任的桑多瓦也被萨科奇延揽为“国防委员会顾问”,并自此走入法国拉美战略圈的核心地位——谁知2008年的某一天,“过去”找上了门。
2008年3月16日,阿根廷的左翼报纸《12页》(P?gina/ 12)从转型正义的警方档案与受难者家属供词中,找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这篇名为〈法国政府里的“阿根廷人才”〉的报导中,《12页》公开指控担任萨科奇顾问的桑多瓦,“就是43年前ESMA的‘铁串烤肉’!”
《12页》的指控内容,很快地震憾了大西洋的彼岸,除了极为错愕的法国政坛、学界,法国的人权NGO也马上发现全案的非同小可。因为报导出示的证据不只是单纯的背景比对,还包括从档案局里找到的出勤资料、桑多瓦当年写下的审讯纪录、以及阿根廷转型正义工作所保存的失踪受难者家属证词——“那个国安警官只说他叫桑多瓦”埃尔南.阿布雷亚塔的母亲如此表示:“就是这个桑多瓦。”
“埃尔南被‘移监’后,我们几个幸存的狱友也在辗转中获释。但出来后,我们却没有勇气去找阿布雷亚塔。”洛萨回忆:“那时候我们太累,也太怕了...我们还天真地以为埃尔南也应该出狱了,没想到在他家门口,他的妹妹才告诉我们:埃尔南一直没有回来。”自此之后,洛萨与阿布雷亚塔家一直保持联系,试图找回人间蒸发的埃尔南。
洛萨表示:虽然在福克兰群岛战争后不久,阿根廷的军政府就在1983年垮台。但在80年代重回民主化的初始阶段,只有以“高阶将官”为首的失势军人,被追究白色恐怖与高压统治的刑责;国安司法与警政的共犯体系,不仅没有被相应的针对,之后还被1986、1987年的“特赦法”给保障,“特赦法认为这些虐囚者、行刑者都是奉命行事,各种追究真相、转型正义的道路,也都被特赦法的不溯及既往条例给封死。”因此在这阶段,桑多瓦才能一身清白地退职、离开阿根廷,毫无阻碍地展开旅法的全新人生。
但面对过去,逃避与诿过总都只是一时。随着时代逐渐过去,阿根廷国内的政治思潮也有所转变,因此在民间气氛以及转型正义受难者遗族的长年施压下,阿根廷才终于在2005年前后,废除了“违宪、违反人权正义的1986-87《特赦法》”。自此,阿根廷人才逐渐认真对待那些藏污纳垢的历史黑夜。
ESMA的白色恐怖加害者大审,始于2007年;而透过此一序章的展开,《12页》、洛萨与阿布雷亚塔家才得以接触到关键档案,并找到桑多瓦一度匿踪的逃亡足迹。但由于ESMA的档案解读复杂,检查难度与能量也都不断遭遇波折压力,因此在2008年《12页》揭发了桑多瓦的身分后,阿根廷司法部一直等到2012年才终于向法国政府提出刑事引渡。
“我无罪!不是我!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桑多瓦’!”面对老家的司法追诉,归化成法国公民的桑多瓦不仅矢口否认,还是坚称自己之所以被转型正义针对,纯粹是学界的抹黑诬陷。于是当阿布雷亚塔家积极跨海上书,甚至还找上了访问阿根廷的时任法国总统欧兰德(Fran?ois Hollande)的同时,桑多瓦也大力主张自己法国公民的保障身分,全力抵抗跨海引渡。
阿根廷司法部的引渡理由,除了1976年的埃尔南.阿布雷亚塔失纵案,还包括桑多瓦作为ESMA审讯警官,其之于500~800起非法处决暴行的责任。但桑多瓦方的反引渡抗辩,主要分成两大理由:(1)ESMA的调查涉及杀人案的刑事调查,但在2012年时已过了法律追诉期;(2)阿根廷的检调狱政纪录不良,桑多瓦若被遣返回国,“恐会遭遇‘不公定罪’与‘刑求虐待’!”
昔日的黑牢虐囚手,今日却害怕刑求?惧怕司法不公?荒谬但又极为现实的法庭对决,加上双重国籍双面身分的复杂状况,也让本案引发了阿法两国的高度关注。因此延烧的一把火,甚至还一度烧向了现任的马克宏总统,因为时任法国教育部长布兰克(Jean-Michel Blanquer),也正巧就是当年批准桑多瓦聘书的巴黎第三大学拉美研究所所长,“学术单位的伦理审查是明显放水?还是刻意遗忘?”
拥有深厚人脉的桑多瓦一度有望逃避引渡,但在最后时刻,权责的最高单位——法国最高行政法院——却一锤定音地批准了阿根廷的引渡要求:
“虽然在ESMA刑求营中,500~800人死亡的指控确有超过法律追诉期的问题;但在埃尔南.阿布雷亚塔失纵案中,官方一直没找到失踪的受害者遗体,因此无法切确判定死亡。鉴此,全案也就没有追诉期超过的问题。”
就像是受到“阿布雷亚塔的幽灵追捕”一般,最终用尽一切上诉手段与人脉的桑多瓦,终于在2019年12月中旬被法国检警逮捕,于12月16日搭上了法航的引渡班机。
负责全案的阿根廷联邦法官托雷斯(Sergio Torres)表示,返国之后的桑多瓦,不仅得在法庭上交代阿布雷亚塔的真正下落;当年在ESMA被虐杀的800条人命,也必须在40年后逐一面对、究责。
但就算上了法庭,迟来的正义是否公义?一路为“狱中战友”奋斗追寻的洛萨,自己也没有把握。在“肮脏战争”中,阿根廷国内约有3万人“人间蒸发”;光是ESMA送走处死的受难者总数,就超过3,000人。但就算阿根廷的转型正义追诉在2005年重新启动,许多受难者仍撑不到“正义”到来的那一天。
“2012年11月28日,阿根廷的转型正义终于展开了‘ESMA大审判’,调查范围包括789起受难者案件、超过54名施刑加害者被起诉。”洛萨说,“但在首回开庭的一个星期后,我在狱中的最好的伙伴、另一名ESMA的同期受害者—— 罗多佛.皮钱尼(Rodolfo Picheni )——却在家中上吊自杀,就算过了那么多年,他始终走不出ESMA带给他的精神迫害。这些屠夫的手上,又记下了一笔血债。”
洛萨表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试图找到埃尔南.阿布雷亚塔的下落,一方面是为了履行当年的承诺——无论生死,谁要能活着出去,就得帮忙带话给我们的家人;一方面也期待自己能透过追寻,来重拾内心的平静。
“这几年阿根廷开始认真追究ESMA的悲剧,很多细节与档案才得以重见天日。”洛萨说:“在2005年的历史调查中,ESMA(现在改为人权纪念馆)的研究员们才在黑牢囚室里,找到埃尔南用指甲刻在墙壁上的绝笔。”
“...上面写着:‘我爱妳。H.A(埃尔南.阿布雷亚塔)。’”洛萨难过地说,“直到3、40年后我们才发现,这封他写给新婚太太的绝笔书。”
在黑狱生活后,有幸组成家庭的洛萨表示,自己正努力代替死去的狱友们活下去。而他的儿子,名字也叫做“埃尔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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