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不相信死刑?“战斗民族”的废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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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络世界中被众网友“尊称”为“战斗民族”的俄罗斯人,时常被连结以威猛、骠悍、
霸气、不怕死到夸张...等现代想像,而要能治理“战斗民族”的“战斗政府俄罗斯”,
亦常与高压集权、铁腕、“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等形容词相挂勾,仿佛除了严刑峻法、杀
鸡儆猴之外,再没有手段能统治这世界上最庞大国家。
但这样的想像,或许和事实有些出入——特别是在严刑峻法中,关于“死刑”的这个部份
——俄罗斯政府的选择,或许与众内容农场中“战斗民族”的宣传不太一样。
早于18世纪,在沙皇伊莉莎白(1709-1762)的坚持下,俄罗斯曾短暂成为了欧洲第一个
“拒绝死刑”的国度;而自1996年开始,俄罗斯政府更借由总统命令冻结了全国死刑的执
行,而全联邦亦在1999年全面成为了“实质的废死国家”(Abolitionist de facto)。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为何闻名全球的“战斗民族”却一反想像地,站在“废死”的那一方
?
▎死刑为工具:“恐怖伊凡”与彼得大帝
对于俄罗斯——或者是苏联——的集权想像,或许与其民族文化有所相关,在如今的总统
普丁之前,以霸者之姿君临“Mother Russia”的还有史达林、凯萨琳大帝、彼得大帝等
等精于权术的领导人;然而,真正用“恐怖”来统治人民的始祖,或许仍得追溯到俄罗斯
的开创元勋伊凡四世(1530-1584)——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恐怖伊凡”。
与其他中世纪的封建领主一样,俄罗斯当时也有着许多关于“死刑”的施行方式,从俐落
的绞刑到千奇百怪的痛苦凌迟,依不同的罪刑而有不同的作法。而依赖恐怖政治统领一帮
俄罗斯贵族的恐怖伊凡,对于“发明”死刑更是别有热衷:他曾把批上熊皮的犯人,扔进
猎犬圈之中,任凭被激怒的斗犬将其活活咬死;也曾把触怒他的僧侣们,绑在火药桶上处
刑引爆,并称火药炸得越高“这些家伙就能越快见到他们的上帝”。
恐怖伊凡的残忍手段,除了个性的解释外,其身为沙皇的统治者身份也成为驱动这种死刑
风格的必然。史丹佛历史系的教授柯曼(Nancy Kollmann)就认为,幅员辽阔的俄罗斯其
境内的地区、文化与宗教习俗皆不尽相同,在大多状况之下,一般的死刑多由地方的领主
或宗教领袖所断定,受交通科技与政治权力所限,当时的沙皇其实难已影响。而恐怖伊凡
之所以强调自己的“残忍”,其貌似野蛮的政治语言,或许也被视为与其臣属“沟通权威
”的一种统治方式。
当时被处死的人,尸身常被曝于公众以儆效尤,但到了17世纪,开创罗曼诺夫王朝的颠峰
的彼得大帝(1672-1725),在积极向西欧各国取经、欧化的同时,除了从荷兰留学带回
了造船的先进技术之外,亦将当时西欧流行的“公开死刑”给带回了俄罗斯。
作为俄罗斯中央集权的第一人,彼得大帝虽然在科技与军略上开创了帝国盛世,但他对于
死刑“严刑峻法”的坚持却执著得吓人,引进公开行刑的他,据称很喜欢“观赏”、甚至
亲自动手处决的过程——像是在1698年镇压禁卫的“射击军”叛乱后,彼得与他的亲信们
甚至自己下手,参与莫斯科广场上的大规模行刑。
日后,彼得大帝甚至还以叛国罪而欲公开处决与自己长期不和的亲生儿子,王储阿列克谢
.彼得罗维奇(1690-1718)——只不过还没等到公开处决,这名体弱的王储就已被父亲
所下达的鞭刑惩罚给活活鞭死。
▎18世纪:全欧洲第一个拒绝死刑的政府
彼得大帝对于亲族的铁面选择,也让身后的继承落入旁系之手,直到彼得大帝死后16年后
,自己的亲生三女——伊莉莎白.彼得罗芙娜——才再透过宫廷政变,罢黜年仅一岁的亲
戚伊凡六世。但登基成为沙皇的伊莉莎白,却不像父亲一样的坚持死刑,相反地,在掌权
之后,笃信上帝的她即大力推动死刑的废除。
1741年成为沙皇的伊莉莎白,在1744年即公布了皇室诏书,要求俄罗斯全境所有的死刑判
决,都需要经过沙皇本人的签字同意——伊莉莎白的命令,同等于对帝国全境下达“死刑
延迟令”,只要沙皇本人不允许,谁都不准处决死囚。但沙皇的命令却让到贵族与各地治
安官、宗教领袖感到“治安权威遭受挑战”而强烈反对,举国严刑却又不执行死刑的状况
,亦让各地监狱爆满,而各地一一而起的叛国与造反阴谋,亦让伊莉莎白的命令未能彻地
执行。
最终,在乱局中逐渐巩固统治权威的伊莉莎白,终于在1753年4月9日完成与贵族的妥协:
除了叛国者之外,死刑判决一律废除,所有民间的重刑犯一律改处无期徒刑或苦役。此一
决定一出,也让俄罗斯走在西欧之前,成为欧洲第一个拒绝死刑的国家。
不过俄罗斯的“废死”却是短暂的,在伊莉莎白于1761年驾崩之后,俄罗斯也逐步恢复了
死刑——只不过比较“人道”一些,从狗斗、绑炸药桶,“进步”到只剩枪决与绞刑(较
为严重,因为得公开处决并曝尸示众)。
到了19世纪下半,由于国内经济与社会秩序的逐渐崩解,加上几次冲突中沙皇皇权的衰退
,一波接一波的农民起义与暴动也让作为社会威吓手段的俄国死刑,处决频率越来越高。
到了日俄战争、俄军惨败之后,失控的暴动也让俄国政府在1905至1908年间大批地处决了
超过2,200名的叛乱死刑犯——只不过,这一切都无法阻止民怨与国家的崩解,1917年二
月革命爆发、沙皇尼古拉二世逊位,俄罗斯与它的死刑于是走入了另一新的时代。
▎从苏联到俄罗斯:为何如今的俄国,再次拒绝了死刑?
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沙皇退位,接任的临时政府随后在1917年10月与布尔什维克达成了
共识,宣布废除“俄罗斯境内的所有死刑”;但同年11月7日,发生了“伟大的十月社会
主义革命”(就是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推翻了临时政府自行掌权,而俄罗斯红白内战
也随之爆发。
内战之中,布尔什维克很快地以“社会主义陷入空前危机”为由,扬弃了先前的废死决议
,并授权成立全俄肃反委员会—也就是恶名昭彰的特务机关“契卡”(日后改组的KGB)
——用尽一切手段“铲除革命之敌”。甫退位的尼古拉二世与罗曼诺夫王室一族,也就在
这波清洗中,未经审判而遭秘密处决。
此后的苏联,历经了一波又一波的肃清,大批“反动份子”或是就此消失、或是遭到枪毙
。但苏联官方与其下层层架屋的各集委员会,却仍在官僚体系中继续“讨论废死”,在
1920-40年代,更多次反复下达废死命令却又马上反悔推翻,而多沦为空口白话又短命的
“纸上废死”。这样矛盾的举动,反映出了苏联一方面希望能向世界传达出“共产党的‘
进步’形象”;但另一方面却又有实实在在的内部统治需求,得让震慑社会的死刑持续存
在。
苏联对死刑的反复表态,在1949年的联合国大会上,更展现出了“苏联式”的矛盾极致:
当时苏联代表团在史达林的授意下,竟向大会提出“全球废死”的提议;但这一倡议即便
在苏联自己境内也未曾全面实行,提案在联合国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苏联政府随后仍持续以“暂时、过度性的社会教化需求”,对内解释为何死刑还是得继续
存在,但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之前,究竟多少俄罗斯死囚被处决?谁被处决?为什么被处
决?每年官方提供的数据却仍不见透明。
后来苏联在戈巴契夫的见证之下走入历史,俄罗斯也脱离共产的统治进入到了另一个混乱
的新时代。当时的俄罗斯处在一个社会与经济的转型关卡,沿袭自80年代末期苏联经济的
崩溃、以及90年代开放后资本主义的掠夺式入侵,各种冲击都让俄国社会陷入了结构性的
低迷与末世情绪——国内的治安,也在这段期间,出现了诸多骇人听闻凶杀命案。
90年代初期,俄国社会混乱,但国家转型中欠缺资源的警力也无力维持治安。此时,俄罗
斯境内出现了数起“连环杀人魔”事件,像是以分尸儿童闻名的“罗斯托夫屠夫”奇卡提
洛(Andrei Chikatilo),或者是连续对男童犯下性虐、分尸、甚至食人的“渔夫”哥洛
夫钦(Sergey Golovkin)都以令人作呕的手法,谋杀了数十名受害者而震惊社会。
但当民间义愤填膺的同时,汲汲营营企图维持俄国经济“开放”的总统叶尔钦,对“死刑
的维持”却有别的考量。当时的叶尔钦,为了加入“欧洲理事会”(Council of Europe
,并非欧盟理事会)以争取更多的政经协助,于是在1996年5月宣布了总统命令,以为了
配合欧洲理事会成立的“废死章程”为由,冻结了俄罗斯全境的死刑执行——这项命令在
同年生效,而当年8月被枪毙处死的“渔夫”也成为俄罗斯目前最后一位伏法的死刑犯。
叶尔钦所颁布的总统命令,在一片混乱的俄罗斯境内得到了普遍的遵行——除了车臣共和
国之外——但即便是车臣,也在1999年同意了“冻结死刑”的命令,联邦全境自此维持了
“实质废死”直到今日。
▎“强人”普丁:死刑有够蠢!
随着时局的逐渐稳定,俄罗斯也改朝换代、自2000年进入了普丁总统的掌政期。但状况安
定下来后,民间对于治安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对于“杀人偿命”、“解冻死刑”的声浪更
成为政坛与民间的诉求焦点。
在2000年普丁上任之初,俄罗斯境内约有8成的民众赞成“立即恢复死刑”,此时的俄罗
斯亦先后历经了第二次车臣战争、2001年莫斯科歌剧院胁持事件、2004年贝斯兰人质危机
,大众对于“恐怖份子”的愤恨与恐惧,更是超过了90年代诸多杀人魔,因此政界“不全
面恢复死刑,也至少该处死恐怖分子”的意见,自此也屡见不歇,甚至俄国杜马(国会)
在2015年年初还有党团高喊要发起议案,推翻叶尔钦的冻死命令。
至今,虽然民间对于恢复死刑的态度不如过往强烈,但仍有6成的俄国民众支持死刑:其
中又有6成认为“杀人者理应偿命”,4成则认为“强暴犯也该一并处决”。民间对于“死
刑能有效吓阻犯罪率”一事坚定不移,甚至连俄国的内政部长也曾于2015年的采访中“个
人表态”支持恢复死刑。
但在死刑存废的议题上,被西方媒体称为“善于操弄民气”的“强人总统”普丁,这次却
站在了俄罗斯民意的对立面。自2000年掌权以来,普丁的反死刑立场一路走来可是相当坚
定,他不仅曾多次表态“不可能解冻死刑”,俄国政府还更多次呼吁邻近的白俄罗斯(欧
洲最后一个死刑国家)应该慎重考虑废死。而普丁本人对于民间的愤恨与疑虑,甚至亲自
挑明地说:
用死刑来吓阻犯罪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
普丁认为,杜马内太多不负责任的政客“为了几%的民调”就嚷嚷着要恢复死刑,但这一
作法不仅“铲除不了社会邪恶的根基”,更有违政府一贯的立场(例如继承苏维埃时代的
废死“精神”,以及与欧洲理事会、联合国之间协约的国际承诺...),同时:
国家的公权力,可不是用于“复仇”的工具。
但即便普丁话说得如此如此明白,死刑议题却仍如同你我熟悉的状况一样,一而再、再而
三地成为民间、杜马、甚至联邦各个共和国内的争执无尽的话题。像是公认的“普丁好友
”、车臣共和国的卡德罗夫总统(Ramzan Kadyrov),就多次对着“麻吉”义愤喊话。
卡德罗夫认为,留恐怖份子一条命根本“毫无教化功能”,这些高风险份子甚至还是劫狱
的高风险目标,车臣政府不仅要时时担心“纵虎归山”,大笔的安全与狱政资源还得被这
些入狱的恐怖份子消耗殆尽,更别提在监狱里受刑人之间的“相互传教”也容易成为恐怖
组织的扩散网络——与其这样,不如恢复死刑,“杀一杀”还比较痛快。
卡德罗夫的话,或真有其道理,但普丁于此仅透过发言人反问:除了制造更多“烈士宣传
”之外,枪毙自杀炸弹客的意义是什么?对于恐怖份子的针对性死刑恢复,迄今也持续被
普丁与俄罗斯政府封杀于正式的讨论之外。
那么普丁是真心废死吗?就像他怀疑国际人权组织一般,国际人权组织对俄国的“实质废
死”也存在许多疑虑——就像上个世纪的苏联宣传一样,或者是伊莉莎白.彼得罗芙娜身
后一样——冻结的死刑,在制度上仍是死刑,依旧有解冻、或是重启制度结构的可能一天
。
但无论如何,自1996年到今天,“战斗民族”眼下仍恪守了自己许下的诺言,仍还站在了
拒绝死刑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