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转录网址︰
https://bit.ly/3pxSBv4
2.转录来源︰
谢志伟
3.转录内容︰
我也曾当过线民
1977年六月,我从东吴大学德文系毕业,夏末进了辅仁大学德国文学硕士班。
由于是榜首,有教育部的奖学金可过日子,我就辞掉了大学后三年晚上在中山北路的“榕榕
园西餐厅”端盘子的工作,以便能专心学业。
就在辅大校园,我认识了一个来台湾学中文的德国女孩A.,小小的个子,一头金发,紥了两
条辫子,煞是可爱。
由于年纪相仿,又都住校园宿舍,很快地,我们就常约碰面作语言交换,或每几天就相约一
起在学校对面的小店吃饭。她边吃边练中文,我边吃边练德文。
我还记得,我们最喜欢点的是“葱蒜红烧鱼”,而一般德国人是很怕吃带骨带刺的鱼的。
有一天,我们又去小店吃饭。结果老板在后面炒他的菜,我们俩也在前面吵起我们的架了。
我至今犹记得,那是十月十日前几天。夹杂着中德文,我们起先很愉快地聊著、聊著。忽然
她很严肃地以德文说了一句让我瞬间几乎“冰的”(翻桌)的话 - 我一定是淘淘不绝地讲
了光荣的国庆,(刚逝世两年的)伟大的“先总统蒋公”什么的 - 总之,她突然正色地对
我说:“ A-Wey, hör mal zu. Chiang Kai-Shek war eigentlich ein Diktator. Er hat
viele Taiwaner ins Gefängnis gebracht oder gar umgebracht. Er war ein Mörder.
”(阿伟,听我说。蒋介石其实是个独裁者。他关、杀了很多台湾人。他是个凶手。)
听到这句话 ,我惊讶且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立即指着她的鼻子,夹杂着中德文激动地说:“
你是我们的客人,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谎话?!而且你不可以用 ‘蒋介石‘ 称呼我们伟大的
蒋总,他。。。”
大概没料到我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又看到我涨红了脖子,她涨红了脸,一连串说了很多德文
句子,有的我也没听懂。重点是,我根本没心思听她说什么了。
那顿饭,我们每次必点而且吃得精光到只剩鱼骨头的葱蒜红烧鱼连翻都没翻身,我就翻脸走
了。我依旧红著脖子,她则改红着眼睛。
接下来好几天,我一直觉得很矛盾,也很难过。我心里已经认定她是“破坏分子”了,可是
她是那么的友善、可爱。我该怎么办?
我当时直觉应该要向学校的教官举发她。但是,我又很讨厌注册时检查我头发长度的教官。
煎熬了几天,最后,我决定去和一位师长 - 一个慈眉善目的德国老神父 - 谈我的困扰。这
是“告解”兼“告密”的决定,当时,心里多少期待着透过他去帮我举发吧。
但是,坐在我面前,一手拄著拐杖,平时走起路来一脚有点瘸的老神父静静地听完我结结巴
巴的话后,只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大意):“Lieber Immanuel, es gibt im Leben immer D
inge, über die wir nie wirklich genau Bescheid wissen.”
句子我是听懂了:“亲爱的以玛努艾尔(我的德文名字,和康德一样),人生总是有一些我
们难以真正参透/理解的事。”但我并不确定,神父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出神父的辧公室。靠在走廊的栏杆边,我望着前方,黄昏的阳光暖暖
地洒在我身上,我如释重负地走回宿舍。
为什么如释重负?一方面,我认为我尽到了我该举报“破坏分子”的责任,我没有伤害一个
“好国民”该尽的义务。可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神父并没有要去举发的意思,因此,
我应该也不会伤害到我的好朋友。
然而,自此我一直被“好国民”与“好朋友”间的冲突困扰著。我们的语言交换似乎就变成
有一搭没一搭了。
。。。
她回德国之前,我给她饯行,就去那间小店。也点了葱蒜红烧鱼。这次整条鱼都吃下肚了,
我对她的愧疚感却一直都没能说出口。
多年后,回想起来,是整个制度让我那时自动当了“线民”,- 一个痛苦、爱国、心力交瘁
到快不支倒地的不支薪线民!而我相信,我当时只是成千上万个“自动线民”中的一个而已
。
她回国后,刚开始还有联络,渐渐地,就断线了。日后,偶尔想起我那件“自动线民”的往
事,眼前总会浮现那条现在想起来形状其实很像台湾、而葱蒜遮身、残破不堪、还不及翻身
的红烧鱼,她红红的双眼,以及我仿佛还感觉到涨红了的脖子。
我自己明白,这段留在心里深处的愧疚感终究化成了我为这块土地打拼的动力之一。
整整四十年过后,2018年,我二度驻德已过两年。有一天,我们代表处的“台湾文化厅”办
了一个介绍“台湾民主化”的演讲活动,来了许多德国朋友及台湾人,热烈非凡。
演讲结束后,也定居在柏林,我当年辅大硕士班的助教带了一个年轻德国女孩,大约廿岁左
右,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阿伟,这是A.的女儿。”
我愣了一下,只听到,眼前那可爱,两颊红润的女孩笑咪咪地用德文对我说:“我妈跟你问
好!她说,你作得很好。”
瞬间,我觉得眼眶不由红了起来。
***
事隔多年,有一天,我偶然听说,那位神父的瘸脚是年轻时被纳粹所害。不管详情如何,对
我来说,那解释了当年他对我“告解”兼“告密”的反应。
***
说到“好国民”,国民党叶姓立委日前藉应元兄的病情来诅咒我,招致多方批判。
但某种程度来说的,我是可怜她的。
应元兄的勇气、正气及高度是她这类人从来难以想像的,因为她从戒严到解严永远是无忧无
虑的一方,显然从不曾受到真正煎熬的考验,导致她的认知是如此的扁平、贫乏、没有深度
,更没有血色,要她如何能想像何谓人性的“高贵”?
也因为如此,我也可以想像,应元兄当年冒着各种危险在对抗独裁政权而列海外黑名单时,
也正是眼前类似这些至今不知悔悟之永远的“好国民”在干着无良勾当的时候。
至于我,我只能说,被她诅咒总好过被她赞赏。
只是,我再怎么涨红我的脖子,恐怕也红不过她/他们的主子了。
应元兄,你会好起来的,因为真正生病的不是你,而是她/他(们),- 对了,或许还有那
些日来跳过加害者而突然检讨起受害者的受害者。
我打开水龙头,试图用冷水冲凉脖子。
照照镜子,没有用,依旧是涨得红的。
4.附注、心得、想法︰
所以这是个当免费线民
然后没吃到德国妞的悲惨故事吧
为了杀人魔蒋介石跟可爱的德国女生吵架
想想多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