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把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捡回来重看一遍,
对照到张亚中等人的这番话,真的让人感慨良多。
二十一世纪的民主台湾,对于语文的观念还和五百年前的明朝相去不远,
我真不知道该把这种国文教育当做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
万历初年掌权的首辅张居正,曾经讲过一句话叫“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再漂亮的好花,如果长在人们必经的马路上,
也不得不把它铲掉。这句话讲的是当时的兵部左侍郎汪道昆,
汪道昆这个人除了官做得大,最为人所知的是他在诗文上面的成就,
当时的文坛领袖,也就是后人称“后七子之首”的王世贞,
曾经高度捧汪是“文繁而有法者于鳞(李攀龙),简而有法者伯玉(汪道昆)”,
俨然是万历当时屈指可数的文章大家之一。
但汪道昆这个人文章写得好,办事的能力不太行。
汪道昆在嘉靖年间做福建兵备道的时候,帮剿倭的戚继光筹过粮饷,
所以被当时的文官集团过份评价为“晓畅军事”,
但万历初年汪道昆领兵部左侍郎衔,巡视主持西北边塞军务的时候,
很多帐目都搞得不清不楚;张居正掌政时期着重清丈财赋、循名责实、提升行政效率,
像汪道昆这样的糊涂帐,当然被张居正骂过不少遍,
每次挨骂,汪道昆就要上折子辩解,汪道昆又喜欢在折子里面舞文弄墨,
这也就算了,朝中有些人就帮腔,说汪道昆这个人文章写得好,
是难得的人才,也就放他一马吧!但张居正正在改革的锋头上,
哪能接受这样的和稀泥?所以他在写给汪的一封信函里有这样的话语:
“二三子以言乱政,实朝廷纪纲所系,
所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者,知我罪我,其在是乎?”
大意是,有些人老是讲些话来扰乱政事,这实在跟朝廷的纪律大有关系。
这种人文章写得再优,只要扰乱了改革的步调,我也不得不把他炒了。
有些人理解我,有些人怪罪我,想必都跟这件事有关吧!
黄仁宇先生写万历十五年这本书,
主旨讲的是“道德不能取代国家治理技术的落后”,
而明朝的八股取士、翰林养士的人才培训管道,
都侧重于语文训练,而且是把语文能力作为传统、道德、习惯的载体,
而不是一种逻辑的表达工具。
这点是东方与西方语文教育的不同。
西方语文教育,着重的是把语文作为表达思想、情感与逻辑关系的工具,
东方则似乎更多是灌输统治者意识型态与延续旧社会的道德习惯。
正因为华人的语文教育,把意识型态、道德教条摆在逻辑实用的前面,
使得人们,尤其是以高级知识份子自命的华人,
总是陷在“满篇经典却言不及义(意义)”的无穷循环里。
举个例子来说吧!台湾2013年高考作文的题目是“慎己戒满”
(http://examinfo.pixnet.net/blog/post/57708126 )
引言里面就拉了一段论语的话,然后补教业者的范文里面,
一篇文章四段,每一段都要拿古人的话做开头。这真的是很无谓的写法。
但是也就仅止于秀一段古人的话语,然后对当时的时空背景都没有解释,
就算稍作解释了,也没有沿着解释来展开自己的想法。
也许受过传统国文教育的人,看到这些文字,
可能觉得“引经据典俗话说”是个好开头,
这也是中国人几千年来深植于人心的作文方法。但这种没头没尾的引经据典,
到底能不能帮助没有相关背景的读者了解作者的想法
(其实我们更该问,作者有没有自己的想法?),我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同样的题目,放在西方的作文考试,会怎么考呢?
以GRE 的出题模式,也许会有这样的题干:
“处理一件工作的时候太过于倚赖个人的经验,
而不对工作内容多做一次检验,往往会导致不符合预期的结果。
试表达您对这个叙述的看法,并举例说明之。”
英文作文里面最基本的一个模式就是topic sentence,
简单说,就是每段文字的开头,应用简短的,通常是叙述性、直白的一句话,
来概括整段文字的观点。
而我们再看看上面的高考作文,
“孔子说”是自己的想法吗?我想这没有直接的关系,
“苏轼说”是自己的想法吗?我想也没有直接的关系。
问题是,为什么标题句里面,我们不能直接讲“我认为自满会导致事情的失败”,
而一定非得要抓一句孔子,抓一句宋朝人的话来表达我的赞同?
而这底下其实藏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华人根深柢固的儒家意识型态,
也就是柏杨在其著作里面不只一次痛批的“儒家学派的基本思想是复古”。
因为我们的教育界,把复古当做一种意识型态神主牌,
使得考试作文里面,鼓励大家照抄古人的话语来编缀成文章,
而不是用标题句-展开句-总结句,这样平实的逻辑写作方法来陈述个人思想。
但是有什么样的古人的文字,能够比平铺直叙的一句话,
更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当我们习惯性地把照抄古人的话语,
当作作文的一种必然,我们是不是也潜意识地把自己想表达的意见,
给限缩在古人这语焉不详的几句文言文里面?
而如果我们的教育体系,鼓励大家用这种不直接的方法来写作,
某种程度上,等于是一种思想箝制。
就好像很多人会讲“八股文箝制思想”,
事实上,“八股”结构本身是一种很有逻辑的写作方法,
制艺八股文之所以会演变成一种思想箝制,
是因为出题一定要源自四书五经的章句,
而写作的时候,又必须限于引用程朱注释,不得擅自生发、独出新论。
这种有标准版本的复古意识型态,才是箝制士人思想的最大因素。
而这样的意识型态放大到社会运作上,就会像张亚中在记者会讲的
“国文课本读得愈多,就愈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但问题是,“为什么要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我认为如何算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现代定义是什么?”这些根性本该搞清的问题一概不提,
总之,国文课只负责惭古人的话语重述一遍,翻译成白话文就好。
至于怎么把传统价值观做现代的诠释?
这是你们年轻人自己要去摸索的事情,我们的教育体系既不负责启发你们,
也不打算培养你们思考这个问题所需的语文能力。
如果我们一味地复古,只会让社会远落后于外在环境的演变,
并且滋生许多善于利用“传统”的大义名份来虚耗社会能量的既得利益者,
而他们反过来扶持复古的价值观,使得改革变得更加困难。
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型塑一代人的思想,而语文教育更是“如何型塑思想”的方法论。
像张亚中等人这种老是把国文教育跟儒家复古意识型态挂钩,
用拿一顶“学中文就是有竞争力”的大帽子往上戴,
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情在逻辑上就有根本性的矛盾。
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得出这种论点的。
※ 引述《nuggets (舟彿全槐)》之铭言:
: 1.媒体来源:
: ETtoday
: 2.完整新闻标题:
: “空心世代” 抢救国文联盟呼吁增加古文课程
: 3.完整新闻内文:
: 生活中心/综合报导
: 抢救国文教育联盟4日召开“十年辛苦不寻常”记者会,呼吁政府重视国文,增加学校国
: 文节数,并将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恢复必修。与会的台大政治系教授张亚中表示,抢救国文
: 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家长要了解国文不只是写国字,“国文课本读得愈多,就愈懂得孝
: 顺父母、友爱兄弟,抢救国文也是抢救孝顺。”
: 抢救国文教育联盟先前在官网发布“抢救我们的国文教育”连署书,表示“有第一流的中
: 文能力才能拥有第一流的世界竞争力”,因为全球学习中文的人数已超过2500万人,有85
: 个国家共2300多所大学开办了中文课程,新加坡政府甚至送第一流的人才到大陆学习中文
: ,连美国高中都将中文加入选修课程,“反观得天独厚的台湾,承袭了完整的汉语、汉字
: 及中华文化,却反其道而行。”
: 抢救国文教育联盟认为,有第一流的中文能力才能拥有第一流的世界竞争力。副召集人刘
: 源俊表示,现今社会经常见到名嘴在节目上捕风捉影,“婉君”无时无刻不躲在网络世界
: 匿名隐性惹事生非,人人都成了低头族,这些问题都在于教育失根造成文化空洞,批教育
: 部想着“国际化”,却不重视国文教育,才让现在的年轻人成了“空心世代”。
: 强救国文教育联盟秘书李素真也呼吁教育部增加国文节数,国小至少每周10节,国中8节
: ,高中6节,古文比例国小25%、国中45%、高中65%,将中国文化基本教材恢复为必修,学
: 测和指考古文考题必需占55%到65%。同时希望教育部的暑假乐活计划不限本土语言,也奖
: 励国语文,并建议全国国语文竞赛增设古文诗歌吟唱比赛、古文背诵比赛等项目。
: 而台北市大直高中公民老师黄益中虽然赞成应该加强学生的语文能力,但他也提出“什么
: 是国文?台湾文学算不算国家的语文?”建议应该增加包括台语、客语、原住民与新住民
: 文学的“台湾文学”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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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救我们的国文教育”连署书--有第一流的中文能力才能拥有第一流的世界竞争力
: 如果“恻隐之心”变成“我看你可怜”,如果“虽千万人吾亦往矣”变成“老子跟你拼了
: ”,当这些都成了我们下一代的口说与手写,您能想像会是怎样的光景?
: 不要以为不可能,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