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没有神的世界也还是有人
安希不言语，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拢起了眉头。
“担忧了很久，后来发现自己很可恶，真的是好低劣呢。”欧蒂娜边说边将两人的手落至
原处，再淡笑着揉开安希蹙紧的眉心：“不可以皱眉喔，不好看。”
安希微凝眼眸沉默，‘不可以皱眉，不好看。”她常常对欧蒂娜这么说。欧蒂娜轻轻摇了
摇两人交握的双手，讨好的模样让安希总算不再将笑容隐没在唇间。
“嗯......”欧蒂娜说道：“那时才一口气知道你每次在场外看我集训与比赛的感觉。”
安希迟疑一阵：“我...不会......”
“是呀，如果你不会。”不满的神情袒露无疑：“我啊，就更寂寞了。”
用力表现出的受伤表情在安希不言不语的盯注下，慢慢变得羞赧。
“尝试各样料理，照顾花朵植物，养各种动物，就算是看各类书......这些嗜好我都能参
与......”欧蒂娜顾左右而言他。
“不一样。”安希说。
“是不一样啊，我.......”
没有打断欧蒂娜，安希眼神温和地看着恋人，神情带着鼓励，并且轻轻加重握著欧蒂娜的
力道。
欧蒂娜抿了抿唇，不自觉点头，再回给安希一个笑容。
稍微调整调整状态后说：“自己想了很久......应该要给你自己的空间。到头来好像是个
傻瓜呀，如果我不懂，那我问你就好了。”
安希没有立刻回答，而欧蒂娜却给出洒脱的笑容，再次将与安希相牵的手举起，提到两人
面前：“好久没有一直牵着手都不放开了......还愿意把之前没有说完的内容，继续对我
说吗？”
安希的视线透过两人间交握的手，看进欧蒂娜清澈明亮的眼眸里——那双眼睛看到的她究
竟是什么样子？她居然好久都不曾为了这个疑问而独自烦扰。患得患失忍不住要牵手确认
彼此不会放开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那些就真的过去了。
只是，那双湛蓝双眼坦荡荡又温柔得让人......
笑容太好——她突然转身，将放著草莓的纸巾拉到两人面前，掷起搁放在纸巾上的叉子，
把叉在上头还剩半口的鲜嫩草莓抵在欧蒂娜的唇上。
“吃草莓。”她说。
突如其来的湿润触感袭来，柔软又湿泞，还曾被恋人含咬过，欧蒂娜不由自主地想着果肉
与唇瓣，害羞地张口，红著脸颊把剩下的草莓吃完。
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困窘，片刻后，她向欧蒂娜说要使用她的电脑找相关资料，欧蒂娜应
声好后在她面前拨动鼠标，打断萤幕保护装置的轮播，弯腰在密码栏中输入密码，接着便
将电脑让给她。她心底有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转瞬又覆上一层浅浅的无奈，自己的笔电就
在一旁待机著，没有必要特意使用欧蒂娜的笔电，但欧蒂娜想也没想就当着她的面输入密
码，打开使用者页面，而立场对调，每次她当着欧蒂娜的面要开启电脑时，欧蒂娜总会避
开，几次下来她发现欧蒂娜是不愿知道她的开机密码为何。
自己的空间......
安希将表情歛起，瞥了一眼欧蒂娜后，呢喃一声：“顽固。呆子。”就直接重新坐回座
位，拿起鼠标，点开浏览器，输入要查询的关键字后，从搜索页上点挑选出最合适的页面
将之打开，随后将笔电往欧蒂娜的方向挪移，再稍稍调整萤幕的角度方便欧蒂娜观看。
欧蒂娜刚弯腰，才看完前半段标题，安希就抬手把萤幕调回。刚才那声顽固与呆子果然不
是错听，欧蒂娜愣愣地看着把她晾在一旁的恋人，前思后想寻不出头绪，认命要主动询问
时，安希直接向左边挪了挪，露出另一半的坐位，直直注视着她，没有邀请。欧蒂娜本能
地缩了下脖子，出于一种无法描述的预感她自动自发地靠近安希、端正坐好、伸出左手牢
牢揽住安希的腰，贴得非常紧。
腰侧被稳稳揽著的人将视线移回萤幕前，鼠标随着手部动作指在重要的文字叙述上，微微
泛起的唇线在平静无波的脸上画出淡淡柔软温和的色调，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也不是，那么呆。
一边切换著画面，一边概略地讲解各网页上的定义与相关事件，从人类活动导致的细沙消
失，土壤荒漠和退化，到各处森林锐减，各地珊瑚白化海洋资源枯竭，磷、氦的短缺，当
欧蒂娜以为只是有迹可循的环境保护与资源过度开采导致的问题时，安希一口气将所有浏
览页关闭，之后重新打开全新的首页，在搜寻列里输入完全无关的内容。
接着点开搜出的一条连结，并把鼠标让给欧蒂娜。
在安希的等待下，欧蒂娜慢慢滚动着鼠标，将整篇文章读完。
几分钟后，欧蒂娜从文章中抬头，反复看过好几次的安希撰写的小说内容与刚才安希说出
的话以及一系列的资料在脑海中慢慢拼凑到一块，好像把握到了什么。
尽管那是不她想理解的。
她暗暗吸一口气，让自己专注，克制住不由自主产生的牴触情绪，她想聆听，想聆听属于
安希的完整的想法。
侧身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欧蒂娜正视安希的目光，说已经看完，但手还是围着安希的
腰际。讨好的小举动反倒让安希目光深沉，只一瞬，安希又如什么都没发现似地，平静淡
然地继续阐述先前未尽的话。
“百猴效应......集体潜意识......如果说这些是同个物种间个体与个体的连结，
那......”
安希停顿了一会，把心中所想的模糊概念作整理：
“如果更广泛的看，以生态为基础，自然中的一切可能会彼此关联，甚至影响到我们认为
的无意识的大气、土壤、海水、地壳。”安希淡然地说：“像蜜蜂......几年前在浏览
资料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蜜蜂大量减少的报导，原本不是特别在意，后来有一天看到了老
鼠乌托邦实验记录，突然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蜂群消失，‘蜂群崩坏症候群’前年被提出
了，去年这个现象在全世界大量发生。”
安希的视线投向一旁。之前随手放在纸巾上的银质叉子，尖端贴着火红似焰血的果实，裸
露在表皮上的种子，似沉似浮，尖锐金属叉上抵著几粒种子？
“也许有一天，会发生难以置信的事，像涟漪般扩散，之后各种荒诞的事情会不断发生，
即使做出应对也会选出最差的方式，一层叠加一层，最后整个世界会再次......”
安希的目光重新移了回来，正视著欧蒂娜的双眼，一会儿后说：
“我无法改变故事的终局，即使延缓。达到限度时，必然造成屠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
用何种方式，何种名词而已。”
安希语调平缓，把结论重申了一次。
“就像锁一样。开启得越多的物种个体数消灭越快——并不一定是人——残忍但也维护了
自然生态......而有时，当其他的物种没有阻止同一时期过度暴增的任一物种时，也会
被牵连，生存被波及或者——一起覆灭：共存的代价。”
她忽然停住，后再说：“可能就是所谓的共业了。”
说完，安希笑了。
“我真的很狡猾呢。”安希说：“我知道你会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因为是我写的，你会更
在意。明明知道你不喜欢，还是这样做了，而且也期待你展现出不喜欢这故事结局的样
子。很狡猾。”
吹拂海风的黑土上，光、种子和生命，所有努力只是徒劳与无尽循环。
看似好转的一切，终于敢去相信，胼手胝足开拓出的璀璨光景，都是真实，但都无用，挣
扎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欧蒂娜不会喜欢的结局。
欧蒂娜蹙著眉头，未出声。
“因为总算明白了一些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这样狡猾地计画著。”她抚摸欧蒂娜圈
著自己的手臂，柔韧的肌肉线条透过纯棉面料，传进安希的掌中——其实她是贪心的，想
要的是更加、更加不理性、不实际——“我爱你，不只是爱也喜欢你，喜欢你那些偶尔自
责太不成熟的一面，也喜欢那些你自嘲的天真。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但我想要亲近善良。
嗯，我把这项困难的任务完全丢在你身上了。”
这些轻待与苛责自身的话敲进欧蒂娜耳里，手臂不自觉用力，却又立刻克制——紧拥安希
在此刻似乎就像默认对方的话是对的——抿了抿唇，只是低声说：“不是坏人。”说完，
又更笃定：“不会不善良。”
听到欧蒂娜此刻不同平时显得低沉又执拗的音色，安希讶异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而欧蒂
娜只是看着她，目光灼灼不肯退。
总是在意不那么重要的地方，明明——安希柔软了眼眸，说：
“不善良不代表是坏人......一直都很担心我会贬低自己呢。不过，我不是个善良的
人。”
安希目不转睛地看着皱着眉面色复杂的欧蒂娜，伸手，轻挑地勾起她的下巴：
“怎么办呢，我好像从你身上得到太多勇敢，多到都已经忘了怎么去害怕自己不值得你爱
了。”
欧蒂娜双眼微微睁大，愣住。
“就算我是这样的人，我也开始相信自己值得你爱了。”
轻挑的举动改为亲密地抚摸。
“又狡猾又卑鄙呢。”
安希忽然间停下动作，对着任由她触碰的人认真地一字一句说：“但不龌龊喔，龌龊好难
听。”
“嗳？”欧蒂娜反应不过来。
安希依旧强硬地看着她，一脸要她同意的样子，欧蒂娜笑了出来。
“卑鄙也不好听啊。”
“斗嘴打闹的时候可以用呀。”安希说。
“嗯......不喜欢。”
“玩游戏奸诈耍赖的时候......”
欧蒂娜瞇眼，挑挑一边眉梢，再轻轻捏安希的耳垂：“难怪常常赢喔。”
“嗯。”热度由耳垂开始侵向脖子，安希睨了一眼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的人，随后，安
希将视线移开，忽然说上不相关的话：“草莓......我们吃的是假果。”
真的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怔了下，看了眼桌上散在纸巾上的草莓，下意识说：
“是花托。”
说著，她无意识地放下亲暱触碰恋人的手，指尖按上冰冷的金属叉柄，一丝丝的凉，新的
疑问也在刹那间浮起、成型——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入看似积极参与世间，却又不干脆直
接引导世人的神们，而且那些神到底在期待什么？
“为什么要有神呢？”她问。
安希停了一下，才说：“没有神也会造出神。嗯......不过神离开了呀。”
“造出神？”
“神离开了喔。”安希将问题引导开，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注意到安希的避而不答，但神离开了？
“神真的离开了吗......”她问。安希会那样安排结局，应该还有一些原因，但她却有预
感如“造出神”般，安希也一样不怎么想谈。
“嗯......你说呢？”
果然。
“那为什么不把...锁.......那个锁解除呢？”
“那个世界有没有锁呢？”
“......那是你写的小说吧。”
“啊，原来如此。”
“喂喂！”
欧蒂娜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法在恋人那里得到明确的回答，但还是想问，想知道安希是否有
答案。
“没有办法避免吗......”
“嗯......可能要很多很多个欧蒂娜吧。”
“啊？”
安希微偏著头，不作解释，过了会，向前倾将下颔抵在欧蒂娜的肩头上。
“人好像没有改变过。”
欧蒂娜稍稍用力地收拢环抱着安希的双臂，不解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件事上。
“好多古老的谚语、哲思，甚至语录到现在都适用。几百年、上千年、几千年，都没有被
淘汰呢。可是科技却完全不一样了......科学技术......是不是只是在验证那些百、千
年前就被提出的对于世界和人的观察呢？”
欧蒂娜迟疑了一会。
“也许有可能.......但是这和那件事有关联吗？”
“如果人类不再是原本的人类，可能就会不一样了。”
欧蒂娜面色复杂，这个说法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如果人类不再是原本的人类，那就算终
能幸免于难......还有意义吗？
感受到欧蒂娜上半身不自然地僵硬，安希拍了拍欧蒂娜后背，轻轻安抚，之后像想到什么
似的，跟欧蒂娜说了一声后快步走到后方的书架前，指尖依著目光在书籍与笔记本间滑
动，之后选出一本书脊些微破损以透明胶带黏贴保护的手帐。
安希一边走一边翻看内页，嘴角流淌著一丝不明显的俏皮。
“‘批式反应和流体反应是不一样的，设备不一样制程不同，不能用相同参数，但是反应
物与化学反应是一样的，原料一样，反应式一样，生成物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听到熟悉的内容，欧蒂娜直觉地回：
“纯度会不同......也会有机会产生其他不知名的东西.......”之后她挠了挠头，有些
尴尬，那是她以前曾对安希说的话，而且还是拌嘴时说的话，没想到被记录了下来。
“所以还是多点欧蒂娜吧。”
“......这什么结论嘛。”
“我的结论呀。”
“真是......”
“而且被好多欧蒂娜包围......”安希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眼神......
无言地看着泄漏出一丝期待又笑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疑的恋人，欧蒂娜眼角与嘴角同时抽呀
抽......
忍无可忍后，欧蒂娜面无表情地说：“也要同等多的你。”
“哎？”
“一个配一个，”欧蒂娜龇牙：“不会有后宫那种东西。”
后来，安希这么说。
“破灭重生，也不是那么糟，也许总有办法的，只是还没找到而已。”
草莓红色如心状的部分是花托化作的假果，以酸甜的果肉引诱动物和鸟类采撷吃食，露在
外部的种子则是瘦果，剥开才能见到里面真正可发育繁殖的种子。脆弱的草莓找到了让物
种延续下去与散布的方法，生命自有其演化，自能找到适合的办法。
没有神的世界，也还是有人，背负所有过去记忆的人。
《待续》
※
章五多么想取名成：章五 没有后宫那种东西
=w=
在调情与感情推进当中，穿插玄乎的一些东西。
这两章玄乎的部份是这几年一直在构思的原创长篇的主要核心概念的一部分，原本以为今
年会动手开始写这篇长篇原创，但没想到我真是太高估自己的勤劳与能耐，想着真的动笔
都不知哪年了，就先用安希与欧蒂娜来呈现吧。要是我更新速度也能比肩文中的安希，这
一切将是多么的美好啊......
然后，咳，是的，其实当时写老鼠乌托邦我隐藏的小心思就是这个，啦啦啦啦啦~~~
可以用社会失序后的否定的一面看，也可以用另一层面看——其实救了这个物种。
所以在我的脑里，其实想着的是：嘛，不婚不孕同性恋什么的，说这是社会秩序崩溃后该
导正的错乱，是毁灭世界，不不，你不懂，其实是在拯救世界，要苛护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