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尽管雨声听来遥远,雨看起来却没有停歇的意思。
淅沥潮润的声响和冷气压缩机运转的声音融合在一块儿,翻动书页的声音间或响起。纸张
窸窣作响的方式听上去有些心烦意乱,也许是自己敲叩键盘的声音吵着她了吗?镜片后的
红眸停在笔记型电脑的萤幕上,静留这么想着,有意识地降低了指间的力道。
哗啦。纸张又翻过一页,在她思索停顿的空档里,片刻的沉默伴随窗外的雨声涌入──
“不用顾虑我。键盘的声音听起来可以安心。”
隔着萤幕望过去,这么说的夏树脸也不抬,伸手拨开因俯首盯着书页而溜下的浏海,然后
那手就这么支在额际不动了。静留敛起视线,犹豫着,指尖回到键盘上前,习惯性绕向搁
在一边的陶杯,杯底已经空了。
从座位上起身,静留带着空杯走出学生会办公室,进了一旁的茶水间。瞄了手上的表一眼
,窗外的雨依旧坚持,她将自己的空杯搁在流理台上,从柜里翻出茶叶和茶具,然后找到
夏树的马克杯。
扭开水龙头,洗净马克杯时,她无意间望着自己的手,那姿态很熟悉,理所当然。等到有
所意识的时候,习惯已经早早养成了。所以才是习惯。
淹好茶,回到办公室,将夏树的马克杯递到她面前,夏树仔细接过去,确认过茶汤的温度
,抿了一口,然后捧著马克杯,往椅背──或应当说,往静留那儿──靠过去,悠悠叹息
。
“……不停呢。”
“所以不是先叫妳回去了吗。”
一低头便对上夏树那双睨过来的,祖母绿似的澄澈眼睛。眼底因为不满而亮着,锋芒比起
平时总觉得有些黯淡。静留浅浅地笑了,带着一点没辙的意思,颀长纤细的指尖悄悄溜进
鸦蓝色的发里,祖母绿般的眸瞬间闪现一抹摇曳。
终于,那双眼睛还是转向了窗外。马克杯搁回桌面上的同时,静留的手自夏树肩上离开,
和溜进那濡羽似的发间时一样无声无息。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陶杯归位,之后轻轻推了
镜架一把,重新将视线集中在萤幕上。
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暑假来临前夕,学生会期末的工作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但是,最
少工作必须在雨前结束。她能掌握在手里的,只有这些。
雨总会停的。可以是一种记忆的形式,也可以是夏日午后偶然的风景,总会停的。在书页
与键盘的声音交错,压缩机和滂沱骤雨的声响遥远而低沉的办公室里,静留无意间觑了窗
外晨昏难辨的昏暗天空一眼,这么想着。
──然而在雨停以前,到头来,只能任凭它肆无忌惮地下。
学生会办公室的灯就这么从午后一直亮到入夜。
莫约是时值期末,大多数人都各自在准备应考,自午后下起的倾盆大雨冲散人烟,学生会
办公室孤岛似的,除了静留与夏树以外整个下午无人出入。时间感已然混淆的窗外天色益
发暗了,风雨飘摇中,整间学校仿佛只有这里还醒著。
将手边学生会的工作结束了,静留整理起准备归档的文件,纸张窸窣俐落地响着,划破沉
闷的空气,以及雨声。她抬起头,早她一些念完期末科目的夏树已经阖上沉甸的原文书,
不客气地坐到长桌上,眺望着朦胧在雨中的风景,一如高中时代的习惯。
也不多说什么,静留起身,朝档案柜走去。窗轨流畅地滑动,柜门开启,她伸手抽到自己
需要的资料夹,展开的瞬间,她听见夏树这么说。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雨天。”
手边的动作只暂停了片刻,不出多久便继续下去。静留理所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回过神
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又知道多久了呢──
最初听夏树说起时,静留觉得那是当然的,可以理解。毕竟总是在倾盆的雨日里,以为被
谁抛弃了,或差点因为驽钝而抛弃了谁;总是强烈的伤害,撕裂,无限接近背叛的丧失。
甚至,连她也是被牵连而受伤的人。当然,也是加害者。
雨是夏树记忆痛苦的形式。
然而静留总觉得,也许,应该有一些例外。必须有一些例外。其实那不过也就是将近一年
前的事,不需要多么费力就能想起来,碰触时仍带有雨的疼痛和酸楚,和从前不同的是,
苍白冰冷里有着对方将熄未熄的温度。
她想起夏树在雨中,同样这么剧烈而漫长的雨中,捉住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做好准备、想
要流亡的手。
──我喜欢妳,静留。
然后,声嘶力竭地,像是不能输给雨声似地,像是想和胸口的疼痛与酸楚抵抗似地,拚死
不让彼此将熄未熄的温度熄灭似地,呐喊。总之就是呐喊。
完全就是背离预期的场景。记忆里的画面非常模糊,即使轮廓模糊不清也能晓得彼此都糟
得可以,有一瞬她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加入讨厌雨的行列了,但现在想想,她其实是感谢的
。幸好当时下著雨。
在那么大的雨里,狼狈让人奋不顾身,玉石俱焚,尊严淋在脚下,赤裸的情绪剥离出来;
却又因为那么大的雨,兜头降下来,恰到好处地、不由分说地掩饰了,自眼底一起满溢而
出的号哭在模糊间也能看成微笑。
那时,她们都竭尽了全力。所以现在还一起,困在雨里。
“就算是在一场雨里,好不容易能够走到这里的,也不喜欢?”
短暂的空白后,静留这么说。她继续手里停下的工作,那纸张翻动归档的频率和夏树是不
同的。规律而沉静,仔细,并且满怀耐性地,一点一点让该回去的事物回到该回去的地方
。
“嗯。不喜欢。”
背后传来短暂却笃定的回答。静留并不意外,她很明白,从来就是顽固的孩子,和这场不
愿意停的雨一样,凝视著窗外的样子就像在比拼谁比较固执。
“因为,只要再早一点察觉不就好了吗。谁也不必变得那么狼狈。”
低沉的声音拨开雨传来,就像当时一样。那么容易就把她留住了。那么容易就使她下定决
心。
抽取文件的指尖又停了,静留垂眸,让视线落在手里的档案夹上,并不真的想寻找什么,
只是觉得不能去看自己在玻璃柜门上的倒影。仿佛会看见当时自己在雨中的表情,她有这
种预感。但雨远在窗外。
压缩机运转着,曳出漫长的声响。
花一点时间,终于悉心收叠好那句话,静留闭上眼睛,反复一次深呼吸,气息里于是沾上
了一些雨的味道。纵使这气味永不磨灭也无所谓了,她想,重新睁开眼睛,明净的玻璃上
,属于自己的倒影正清浅地微笑着。
“夏树。”将最后一份文件归位里,静留阖上档案夹,这么断言:“妳很犯规。”
那张锐利英气的脸庞很快转过来,一脸莫名其妙,看上去一副想盛大地抗议的模样。她原
先准备好接收抗议了,但某种比夏树的抗议更盛大的声响早一步传了过来,一个下午不曾
动过的门扉风风火火地打开──
静留和夏树同时转向办公室门口。遥握著门把,定在原地。
“这么晚了,还没走?”听见静留这么问,遥这才回过神来,带着雪之走进办公室。她将
整理完毕的档案夹放回柜里,拉上柜门。
“差不多了,只是顺路拿急件过来。这些麻烦在放暑假前给我答复。”遥将手里的红色卷
宗递给她,静留接过来,简单翻阅后回到桌边,直接从抽屉里拿出职章,迅速解决。
“会长妳们呢?已经过七点了……不早点回去?”
不晓得是否察觉了学生会办公室里微妙的氛围,雪之疑惑的视线在静留和夏树之间往复来
回。老实说,不管理由正不正当,这两人完全不是会在办公室里勾留的个性。
坐在桌上的困兽转过头来,回答了她的问题。
“在等雨。”
“啊……说起来明明是雷阵雨,但已经下了好一阵子呢。”
“这样的话,干脆请我家司机顺道送妳们一程吧。”
静留落完最后一处款,俐落地阖上卷宗,交还给遥。同时她听见自己和夏树的回复重叠,
完全一致。
“──不用了。”
越过那副肩,静留捕捉到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正满意地、任性地望着自己。视线对上的瞬
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两双别有深意的眼睛就这么无声地窃笑起来。那是她今天
第一次看到夏树笑。
“……算了,我搞不懂妳们。”
最后,遥只留下这么一句话,摆摆手,和八成也在忍耐笑意的雪之一齐离开了。静留坐回
自己的位置上,随手挪动鼠标,关了笔记型电脑,俨然是宣告工作模式结束,今日到此为
止。
“这下好了。雨势是变小了,但还是没停。怎么办?”
“继续等啊。”
静留说。她摘下眼镜,将椅转向夏树,舒舒服服地将肘弯搁在扶手上,惬意地交叠那双让
牛仔裤衬得更加修长的腿,有恃无恐地笑起来。
“我可以陪妳等。多久都行。”
是的,多久都行。她愿意。
雨总会停的。
尽管熄灯离开学生会办公室时已近九点,那股意气终于还是获胜了。各自去将行政大楼巡
视一次,确认已无人逗留,她们这才锁上办公室,踏上归途。走在漫长而昏暗的走廊上,
夏树疲惫的脚步声毫不掩饰地回响着。
站在楼外,等待身后倾轧的铁卷门缓缓降下时,甚至不必去看,静留无声无息地将那只无
精打采的手牵过来,仔细地握好。夏树索性整个人凑过来,圈住静留,将额抵在她肩上。
她深深拥抱着她,铁卷门不识趣地轰然作响。怎样都好。
刺耳的声响持续了一阵,总算停止。片刻后,静留听见她含糊的声音,从自己的领口一带
传来。
“──抱歉。还有,谢谢。”
“我觉得那其实是我的台词呢。”
“才不是。”
真的是对雨没辙的孩子呢。静留苦笑着,细致端整的鼻尖凑进那头鸦蓝色的长发里,在彷
彿有雨那般湿润柔软的质地中往下,找到那截精巧好看的耳廓。浅浅的呼吸中有她的气味
。她希望听到什么?
“……我们回去吧。”
“嗯──就这样,再一会儿。”
静留有时会怀疑,夏树是故意的。她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所以这么说。就像方才在学生
会办公室里,她总觉得夏树知道那天在雨里她真正的表情,所以那么说。真的很犯规,她
想。可静留并不讨厌。
从她肩上抬起脸时,终于,不只是那双眼睛,夏树完整地笑了。温柔的手凑过来,理好她
被蹭乱的针织衫领口,然后这才满意地收手。
于是,静留牵着夏树,将漆黑与静默留在背后,朝灯火微明的路上走去。
当时她们都还很年轻,并不晓得往后更多的是理由讨厌雨。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无论是雨中送她离开,雨里分隔两地,或在迢遥的异乡继续一起被
雨困着。记忆的形式持续添进各种理由,不绝地延续下来,惟独人果真和雨一样固执,那
句话始终被坚守着──
多久都行。她愿意。
======
姑且算是白色情人节贺文吧,虽然篇名看起来很惊悚。
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夏树这孩子讨厌雨,老实说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总是在雨里受伤的一个孩子。
最初只是想写两个人困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躲雨的样子
顺便沾一下当时夏树是怎么告白的
意外地主角却成了静留呢。
然后,好像早该写到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写到的角色no.2
毫无意外就是我们的遥同学
怎么说呢,嗯,又是一个神救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