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
仿佛彰显性格般,门风风火火地开了,很快又汹汹关上。
到家的招呼和门板碰撞的声响同步传遍了,却没有得到回应。夏树脱了鞋,迳直穿过客厅
,盛夏强烈的日光未能触及的地方笼罩在深沉的影里。她拎著书包,踩过那些沉默的影,
走向自己的房间。
也许是出门了吧,记得静留说过下午要去教课。这么想着,夏树瞄了隔壁房间一眼,门后
没有动静。将手伸向自己房间的门把,视线跟着回到门板上的同时,她发现了贴在上头的
纸条。静留的笔迹。
夏树轻轻撕下那张便利贴,扭转门把的力道立刻变得收敛起来。其实明明提醒过自己很多
次了,为什么老是没有放在心里呢。
方才没有回音,想必是因为睡着了。纸条上交代,万一时间到了却没被闹钟唤醒,记得去
叫醒她──大抵是前一段时间总是失眠的后遗症,静留最近的作息稍微混乱了些,就像想
把那些无眠的时间一点一点填补起来似的。有时不容易醒。
随手将纸条贴在桌案上,夏树放下书包,换上便服。然后重新出了房间,比用方才更谨慎
的力道接近无声地转开静留房间的门把,轻盈地进了静留的卧室。
房间里没有想像的暗,夏树发现窗帘没有拉上,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微微歧斜地溜进来。或
许是默认自己只是小憩一会儿,不出多久就要出门的缘故;然而夏日的日光毕竟还是强了
些,静留背着窗,面对自己平时睡的位置,侧卧在薄暗的影里。
典雅的脸庞安稳、沉静,并且无梦,就只是静静地睡着,纤长的睫波澜不兴,甚至在上头
感觉不到疲倦的重量。亚麻色的发柔软地、微微地乱著,有那么几许越了界,散到她的枕
上,在微光里浅浅亮着。是不是会多少纠缠上一点自己的气味呢?抑或静留其实是用这样
的方式不动声色寻求自己的形迹?
纸条上的字句和静留沉睡的样貌同时深深印在心底,都是属于静留的。当下她却失去机能
了,无论如何无法将两者连结在一起。回过神来,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是深怕自
己的动摇一不注意便会发出声音。
她有多久没有看静留这样好好地、沉沉地睡着了?
应当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却也的确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了。落进说不上是怀念或陌生的情
绪里,夏树垂下炯亮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视线从静留身上移开。房间一隅,为了茶
道课准备的和服已经在衣架上就绪了,白绿的色无地配上锡色的腰带,夏日风情的淡雅颜
色。
背后的手还搭在门把上。她想,又或者是,准时叫醒静留,那双好看的深红眼睛会慵懒地
睁开,慢条斯理花一点时间清醒过来,重新整理好自己,然后找她过去帮忙,换上那袭优
雅简净的色无地,从容地出门教课,黄昏时分回来一起吃饭。
理当是这样的。然而,无言地伫立在微暗间,她却觉得,偶尔也该遮蔽日光,在沉默的影
中将熟睡留给静留,把影子里的纠缠留给自己。
指头终于可以从门把上离开。夏树轻手轻脚穿过房内,来到窗边。伸手按掉闹钟,缓缓拉
上窗帘,室内渐次被舒适的浅影笼罩。直到前阵子静留还对光影的变化很敏感,稍微有些
风吹草动便很容易醒来,现在倒连她拉上窗帘的微响与明暗的变化也吵不醒了。
离开房间前,她看了仍迳自沉睡的静留一眼。匆匆的,就那么一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
得,就只能是那么一瞥。接着理直气壮,自然而然,也许只在那蹑手蹑脚闪出房间的动作
里含着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的心虚,再度掩上门。
总而言之,总算恢复到可以好好睡一觉的程度了呢。背抵著静留的房门,夏树如释重负般
吁了口气,微微笑了。
再来就是,希望等等静留睡醒的时候,别太生气。
周六午后的阳光对应考生而言,多少是奢侈的想望。
日光在桌案上极其缓慢地倾斜,夏树因书页上的反光抬起头,下意识蹙了蹙眉,将手伸向
搁在一旁的马克杯,不意发现杯里已经空了。随手端起马克杯,目光在杯边仔细贴在桌面
上的便利贴上头停留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转动门把,推开房门的同时,听见隔壁房间传
来相同的声响。
一走出房间,神情惺忪的静留正好放下手机,那双红眸盯着萤幕上的时间,困惑和初醒的
朦胧掺杂在一起。
“夏树……”
啊,手机真是小小的失算。偷偷在心底这么咕哝了一句,翠色的眼睛不声不响从静留手里
的手机上溜开,她从静留身畔经过,打算到厨房倒水。“我看到纸条了。但妳睡得很沉,
实在不忍心叫醒妳。”
其实也不是不忍心,不如说,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太习惯叫醒静留了。总是在深夜里,每
一个静留无法安稳的时刻,摇她一把,不厌其烦地重复熟悉的名字,仿佛必须用某种特定
的节奏,清楚,而又柔软地反复三个音节,才能进行仪式似地将她唤回现实,固著下来。
“……总觉得,很久,没有看静留那样熟睡过了。我觉得妳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按掉闹钟的。最后,夏树宛若答辩般补上一句,不再吭声,开了冰
箱的门,正要抽出水壶,身旁悠悠探出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她回过头,一眼对上那双
深邃的绛红眼睛,正无奈地笑着,有些困扰,又带着那么一点依赖的意思。
“要喝茶吗?虽然得等上一会儿。”看着她空空如也的马克杯,静留说。
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等水烧开的空档,夏树坐到餐桌边,望着静留惬意的身影,在透进
厨房的一缕阳光中安逸地等著,像一种苏醒的过程。她忽然有点困惑自己的举动是好是坏
了。
“……说起来,不是要去上茶道课?”
“刚才学生打电话来时早就迟到了,干脆暂停一次囉。”
意外地,静留对于自己没能准时醒来的理由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想想也是,面前是找理
由翘课永远比她高明的专家,哪管身分是老师或学生都一样。况且前一阵子静留状况的确
不好,偶尔吃不消时也会停课──至于这回真正的理由是睡过头这种事,反正她不讲,静
留不说,鬼才知道。
只是,心底大概或多或少也有那么点可惜的成分。夏树支著颊,隐约想起房间角落那袭雅
致的白绿色无地。说不期待,那是骗人的。
她闭上眼睛。不过是单纯试着去想像,偏偏静留就是能从这样的小动作里精准地读出什么
,她总是怀疑静留究竟细腻敏感到什么地步。于是,有双手,纤细的手,从身后无声温柔
地圈住她,灵巧的指尖在她颊畔来回往复,轻轻摩娑。
“夏树,谢谢。……各方面都是。”
“说什么傻话,睡昏头了吗。”
夏树笑了,她晓得静留也是。诚实地往那双臂弯里蹭,借此汲取熟悉的温度与香气,她不
期然地想,也许那些无关紧要的犹豫其实都是很重要的,又或许也真的无关紧要。谁知道
呢。
(而她这个时候还太幼稚,太直接。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枝微末节的踟蹰已然悄悄成形,自
然也无从得知这种枝微末节的踟蹰,到头来会变成她面对静留时永远的,认真的,没有固
定解答的难题。)
炉上的水开了,那双手松开她以前,不忘亲暱地揉揉鸦蓝色的发。不一会儿,茶烟袅袅升
起,静留将斟满的马克杯递给她,随后望了墙上的挂钟一眼,看起来并没有顺便要替自己
倒杯茶的意思。
夏树接过茶杯。“不是停课了吗,还是要出门?”
“是啊。不出门的话,晚饭我们只能在餐桌边大眼瞪小眼囉?冰箱差不多空了。我可不像
夏树只要有美乃滋就能过活。”
“──总之,先喝杯茶,等等一起去吧。”
绿眸有一瞬间涌现不满的意绪,最终却只是这么回应。面对最关键的挖苦,居然是不反驳
的。静留笑了,细致的脸庞上难得出现一副全然败北的神情,跟着从杯架上拿了自己惯用
的陶杯。
谁也没有催促对方的意图,仅仅是全心全意地在餐桌边消磨一杯茶的时间。
对于原本预计在书房和课本与作业死斗一整个下午的高三生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午后
了。说不定蹑手蹑脚按掉静留的闹钟还真的是个不坏的决定。一面和静留列著等等该买的
东西,夏树悄悄地想。
真要说有那里不尽人意的话──
结束简单的午茶时光,看静留换上轻便的POLO衫和牛仔裤准备出门的模样,趁着她不
注意,夏树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
“想看换上和服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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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称不称得上情人节贺文的短篇。
回过神来,工作修罗一下,
毫无产出的两个月就过去了。
豪可怕啊。
话说偶尔写写这种刚交往时
暧昧的小清新好像也不错(?)
稍微补足〈待日〉的小短篇。
过保护欲其来有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