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际
柑橘类的香气。
也许是注意到了,夏树拿着PSV的手停了下来。静留不去看也可以感受到视线,在慵懒的
沉默里从掌机的萤幕悄悄地移开,落到自己的手上,看纤长灵巧的十指怎么气定神闲地将
一颗橘子漂亮干净地分剥成两半。
一人分走一边的耳机里,裁判的证词不断重复。静留一面听,手边一面动作,忽而觉得俩
人窝在一块儿的暖桌其实不是适合玩推理游戏的地方。懒散过度了,容易分心,就像她可
以一边剥橘子一边透过耳机在意游戏的内容,自己面前平板的小说书页却早就因为太久没
动,自动进了休眠一样。
将半边橘子放到夏树手边,那双绿眸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萤幕上了,认真的程度和平常写
程式时的神情几乎没有两样。猜测大抵是推理陷入胶着,静留趁吃橘子喝茶的空档把证词
完整听过一轮,扶了扶眼镜,偷偷笑了。
“有矛盾的证词是刚刚那一句。”
“……啊。”
正解。沉思的表情豁然开朗。其实逻辑好得很,就是不擅长应付文字游戏的诡辩吧。静留
不动声色地想着,摘下耳机,打算起身去洗把手,于是断然地出了暖桌。
走在铺木地板上,寒意细细地浸上来。总不是待在暖桌里太舒服的缘故,老家的冬天是这
么冷的吗?正兀自疑惑,她进了厨房,扭开水龙头的同时往窗外望,就著庭院内低微的灯
火,隐约闪现的白银光芒疏落、琐屑,破碎在夜里,很快失去形迹。
指尖捞到的湿意,有一瞬让静留以为她将手伸向了窗外。
回到客厅,夏树已经关了PSV,主机搁在桌上,和她的平板萤幕一起黯淡了,最后一瓣橘
子正送进嘴里,然后一样俐落地钻出暖桌。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洗个手。”
“嗯。”
静留摘了眼镜,随意往桌上一放。PSV、平板沉默著,眼镜躺在一边,共享过的耳机线身
穿梭其间。夏树正要出客厅,静留看了那有暖桌可窝便穿得单薄随兴的背影一眼,及时把
人叫住,叮咛一句:
“等等出门记得穿暖一点。──下雪了。”
坚实的靴底敲在石板路上,在深夜曲折蜿蜒的巷弄里静静响着。
每重复一次呼吸,冻结的空气中便扬起一阵袅袅的水烟。彼此的气息和纷飞的细雪纠缠在
一起,散佚在夜中,却也不是完全失去形迹。足下的石板路幽微地染上了湿意,反映微明
的灯火,亮着森严冷峻的光,仿佛以这种形式记忆了雪。
“还真的是颇冷啊。”一向不大屈服于冷天的夏树,走着走着,也这么呢喃了一句。
尽管俩人已经确实裹得严密暖和,在几乎冻得人生疼的空气里小心翼翼地呼吸,仍有每换
一次气,就好像有什么随着逸出的白雾一并失去的错觉,只有从彼此手挽着手的偎靠来弥
补。
静留撑著伞,清清浅浅地笑了。
“其实,京都是很难得下雪的。”
“是吗?”夏树沉吟。“总觉得和妳一起回来的这几年,少说也碰过两三次了吧。”
“是呢。说也奇怪,和妳一起回来的时候,就算没下雪,京都的冬天也老是冷飕飕的。”
究竟是偶然,抑或单纯是自己的记忆不靠谱?静留若有所思,红眸望向伞缘外那片沉静的
天空,微笑里带着一点促狭的气味。“有时候简直会怀疑京都的冬天真的有这么冷吗?”
“这个嘛。”听彼此漫步的跫音错落,夏树停顿了会儿,那双祖母绿般剔透的眼睛像是突
然想起什么似地跟着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有谁偏偏就是喜欢和冷冰冰的人在一起啊。”
那双好看的深红眼睛里,笑意更深了。静留故意在挽著夏树的手上稍微再多用了些力,夏
树让她拉近了,线条锐利精巧的脸庞就这么靠过来,她低下眼睛,俩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低敛地亮着的石板路上,影子重叠在一块儿。
细致的鼻尖厮磨在一起的刹那,远远地,寺院的钟响了。
静留俯首,夏树的臂弯几乎在同时搂住她的腰。在古都的夜中悠悠回荡,宣告新的一年来
临的钟声里,只是闭上眼睛,虔诚地交换一个吻。
然后,她听见夏树在自己的唇上轻声低语:“新年快乐,静留。”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喜欢和冷冰冰的人在一起喔?”额抵著额,温暖的气息轻柔
而确实地掠过颊上,她又吻了夏树一次。这回,稍微久了点,深了些。
“──嗯,明明就很暖嘛。”
这么说的时候,亲暱柔软的鼻尖又凑了过来。再一次,夏树不置可否地笑了。
也许是下了雪的缘故,抵达神社时,并不见什么初诣的人潮。
若是名所的话,大抵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不过京都较为著名的神社和寺院,在最初带夏树
回来那时便已都去看过,之后非到必要,不再涉足。毕竟她不爱吵,而夏树不爱人多的地
方。
后来初诣总是到老家附近自小就去的神社,中间就走一段彼此都默默喜欢的,这城市典型
的曲折小巷。
双方都不是会对这样的例行公事感到热衷的个性。惟独初诣这件事,不知不觉间成了彼此
必然履行的默契。即连这样下著细雪的日子,也依然要在夜中出门。
每年,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前来,二拜二拍一拜。许一个愿。
在二拍那样愉快的疼痛与短促清脆的击掌声中,静留悄悄地摸索着心底。是不是有什么新
的愿望呢?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老是不厌其烦地许著一样的愿望,和每年必定前来初
诣一样地不厌其烦。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是那么不善于想像,却又娴熟于许愿。
然而她也怀疑,是否夏树和自己是一样的,甚至,连愿望也相同。年复一年,在俩人节奏
几乎一致的二拜二拍一拜里,仿佛连祈愿所花费的时间也同样,合上掌以后,总是在差不
多的时间睁开眼睛,用眼角余光瞥对方一眼,然后,在神前深深地弯腰低头,祈求。
夏树也有着这么年复一年,不厌其烦的愿望吗?
想来是有的吧。今年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睁开眼,对上彼此的视线时,静留这么想道。走出
拜殿,手套还静静躺在风衣口袋里,夏树已然不声不响牵走她的左手,碰到她冰凉的指尖
的瞬间,她听见夏树没辙地轻轻叹息。
接着那只粗糙温暖的手便用力地握紧了,被深深地覆住的指头因无名指上那枚冷亮坚实的
白金戒指微微生疼,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放松指间的力道。静留稍微蹙了起眉,苦笑着,始
终没有挣开。
嫌她手太冷的时候,一直都习惯这样用力掐上一把,恨不得快点变暖似的,一种温柔的、
蛮横的欺负。
参拜过后,照惯例求完御守,这才走上来时路,踏上归途。将神社通明的灯火留在身后,
拐进通往家的小巷,夜逐渐深了,原先疏落的雪开始认真地下,寒意迅速积攒,理所当然
将伞下的俩人凑得更近。
“看来明天也许有雪金阁看了呢。”
“正确地说是今天吧。但等妳睡醒都不晓得几点了,哪有人回老家过年就变废柴的。”
“就说妳可以叫醒我啊。”
“……但好好的新年连假,应该也不用这么勤奋啦……”
“啊啦,雪金阁很难得的喔。”
“反正,等妳睡饱再说──”
可事实上,在这个难得下雪的城市里,更难得的是有她在。共享一把伞,慢悠悠地走在雪
夜的返家途中,静留悄悄地重新握紧了被夏树牵去,就此拢在风衣口袋里暖著的左手。
所有的不厌其烦,都只是为了这一刻。
走进沉静的巷弄中,她们便不再对话了。感受着指间传来的回应与温度,漫步在深夜的细
雪里,试着回想许久不见的雪金阁的景色。过去,她从未想像过身旁会多一个人一起屏息
凝望;往后,那会怎样在自己的记忆中辉煌着呢──
静留安然地敛上眸,只是微笑。
======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妳在干嘛呢”
“写静留的生日贺文”
“那七年后的现在,妳在干嘛呢”
“写静留的生日贺文”
这回答感觉好没建树。
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愉快。
附带一提,七年前静留的生日贺文,就是〈二律背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