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末,阳光似乎不曾减弱,白热的太阳持续烘烤著大地,缓慢地夺走所见的水分
。森林里没有一丝凉意,枯黄的焦叶掉落在死去的长草间,像是深秋的景色。
流经城镇的河流早已干涸,但不完全是因为干旱。
一名旅人进入森林已过了三天,荒废的道路上没有人同行,紧跟着的只有疲惫与饥饿
。扁扁的背包装着一些衣服杂物与剩余不多的干粮,挂在腰侧的装水皮袋几乎感觉不到重
量,比起稀少的存粮,饮水的存量更是危险。
三天前──在他远远看到城镇时,隐隐约约就觉得不太妙了。旅人眼中的城镇被热气
扭曲,前往城镇的路上,寸草不生,偶尔有风吹过,便尘土飞扬。靠近城墙的景象更是令
他错愕,围绕着半个城的河流没有一滴水,像被巨龙画出的长沟。当然,他想,这世上才
没有龙这种生物。
“我已经算你便宜了,朋友。”小贩擦擦头上的汗珠,说:“再过不久,有钱也买不
到啦,更别说是是水!”
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再走个几天路,就是他的故乡。记得我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
的,旅人想,不过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四处打听下,饮水与食物最低的价格仍是其他城
镇的三倍,旅人变卖了一些东西,才勉强换到三天的粮食与一整个皮袋的水。
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了,连地面都被烤得干裂,城中的枯树伸着手,像是在向天上讨一
点水。街角的阴影中也有一个人,向旅人伸出手。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前放著一个裂开的碗。旅人蹲了
下来,有些疑惑。一会儿,旅人开口:“其他人呢?”
乞丐动了一下,两眼无神地说:“没有了……”
他沉默地打开皮袋,将水倒入那破旧的碗里。
●
稀疏的枝叶挡不住炙热的艳阳,汗水浸湿了的衣服紧贴在旅人的身上,被树枝勾出许
多破洞,不可避免地划开皮肤。大部分的伤口不再渗血,但总是会有一两只苍蝇黏在上头
。他烦躁地拨开牠们。晚一点,太阳下山时,他将升起营火,试着缝补破布似的上衣。
那天原本旅人走向城门,打算循着路,回到家乡去,但在经过一间制甲铺时,他停下
了脚步。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面盾牌。
那是一面做工粗糙的盾,边缘破碎使他误以为是战场上捡到的战利品,却也因为破碎
的边缘,让旅人注意到盾的奇特。尽管非自愿,旅人成为学徒也有近十年,在游历的过程
也见过许多不同的材料,但那不是他认识的材质。
比较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片。旅人摇摇头,甩开这荒谬的想法。整面盾看起来是由
同一材料切割,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鳞片。
“很特别的盾吧?”注意到旅人,年轻的制甲师从阴凉的店舖走了出来,说:“可以
拿拿看,你是冒险家吧?”
冒险家?旅人不置可否地接过盾牌,这面盾比他意料的轻。正当旅人怀疑这面盾的实
用性时,制甲师举起大槌,朝着旅人挥了过来。沉重的铁锤重击盾面,旅人退了一步,满
眼震惊。盾牌丝毫未损。
“很厉害吧!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又轻又坚固,并且相当吸震。”制甲师放下大槌,
说:“这是龙鳞做的。”
“龙鳞?”
“其实我也不清楚,这块东西沿着河,从北方飘过来,传说北方的某处山里有只巨龙
,我想这就是龙的鳞片。当然,没人看过就是了。”
旅人放下了盾,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说:“这是面好盾,不过我不是冒险家。”
年轻的制甲师抓抓头,说:“是吗?好吧。”
旅人离开制甲舖,走出城门几步就停下了脚步。他试图思考些什么,却发现脑袋一片
空白。最后,旅人选择转入旁边的小径,走入森林。
●
旅人坐在一截树干上看着营火,入夜后地秋初已有些凉意,他披上毯子,抹了抹脸。
一天的疲惫涌上,无声的夜晚使他开始思索。这世界上没有龙,旅人想,也不可能有传说
中的生物。他摇摇头,烦躁地发现自己的愚蠢,在这两年的旅途中,所见的景象一次次提
示他那些传说就只是传说,而他仍旧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处境。
他摸了摸腰间的工具袋,里头有两封推荐函,来自不同城镇的老制甲师傅。原本距离
他脱离学徒、独当一面只有三天的路程,回到城镇后,凭著这两封推荐函,旅人将可以拥
有自己的店舖,或者接手年迈师父的店。
而现在,他很可能就这样迷失在森林中。他翻出皱成一团的地图摊平,尽管画得精准
,却毫无意义。路还是路,河还是河,只是荒废的道路、干涸长满杂草的河道,都已经无
法依循。旅人将地图抛入火中,看着纸团变黑、缩起、燃烧。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走出森林
,沿着山脚将可以找到一个山洞,那里可能有他想找的,也可能没有。
回去吧,一个声音说,现在还来得及。旅人躺了下来,闭上眼。
“有旅人!从东边来的旅人,有三个人穿着铠甲跟剑!”铁匠的儿子跑过街道,兴奋
地大喊,经过制甲舖时,还不忘探头进来,说:“这次一定是冒险家,快来看啊!在酒馆
那边!”接着一溜烟的就不见人影。
少年抬起头,看向门口,又赶紧低下头,继续手边的工作。他偷偷地瞄了师父一眼,
师父背对着他,默默地工作著。
街上持续骚动着,声音聚集到酒馆的方向,有时候有钱的旅人会请人喝一杯,并且说
著各种天马行空的故事。不知不觉,少年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开始发呆。
“想去就去吧。”师父说,依然背对着少年工作著。
少年立刻放下工作,抓起帽子就往外跑。跑过正在收摊的水果贩,经过广场的喷水池
,早先看热闹的人群已涌入酒馆,铺石街道上只剩下拿着长杆的点灯人,以及赶着回家的
妇女。路上的行人被少年的跑步声吸引,纷纷回头观望。对于他人疑惑的目光,少年忍不
住红了脸,加快脚步。
酒馆前早已挤满了人,对比较偏远领地来说,旅人是相当少见的,每次他们的出现,
都会带来许多讯息。可能是首都或其他村庄发生了什么事、哪里的领主颁布了什么命令、
哪里的农民暴动。但是冒险家就不太一样了。
这里的人将他们视为喜欢说故事的旅人,除了一般旅人会说的,还会说些天马行空的
故事。有些也许是真的,但大多是加油添醋,不过因为生活平淡,许多人乐于接受这些故
事。而少年少女们更是信以为真,从这些故事中编织各种幻想。
一小群人从酒馆挤了出来,那些是喝完酒就打算离开的人,他们对于旅人的故事嗤之
以鼻。少年趁机钻进门,向人群中心挤去。
“……就在山谷中,当时真的非常惊险,尽管我的身手很好,所有人站在悬崖边替我
拉着绳子,还是相当危险的。”穿着破旧铠甲的旅人举著酒杯,看起来有些醉意,兴致高
昂的说:“但是既然接受了委托,我们就会做到,这就是我们的坚持。结果你们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吗?那天杀的绳子竟然断了!所以我就摔下去啦……”旅人卷起袖子展示他的伤
口。
少年拉长了脖子,试图看清楚,却被一只手拉住。手的主人──铁匠的儿子低声说:
“这边,过来这边比较清楚。”
少年一边跟着铁匠的儿子走,一边问:“你觉得怎么样?他是真的吗?”
“我觉得可能是真的,他们也是佣兵,有时候会当商队护卫。”
“嗯。”少年不安的动了一下,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曾经他们有过梦想,就是加入
冒险团离开领地。后来少年被父亲送去制甲铺当学徒,从此再也没想过这件事。他不会是
想加入吧?少年想,那只是不真实的幻想。
“你们有看过龙吗?真的有龙存在吗?”铁匠学徒突然开口,眼神紧张认真,因为听
力有些受损,声音不自觉地压过其他客人。
众人先是一楞,接着哄堂大笑。铁匠学徒紧盯跟着众人大笑的冒险者,胀红了脸。少
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从不是他在意的事,却是少年最想知道的事。旅人
停下笑声,说:“这个吗,我也不知道呢。”
“不过呢,”旅人喝了口酒,说:“这种事不去找,有没有也很难说吧?我是有看过
龙的鳞片,为什么我知道那是龙的鳞片呢?因为旁边有巨大的爪痕。传说……”
冒险者自顾自地又开始了另一个故事,而这一晚就在一个个的故事中度过了。
旅人醒来时,天还没亮,营火已经熄灭,剩下银白的灰烬。盖在身上的毯子不知何时
滑落,破晓前的寒意让他冻得发抖。旅人伸了伸懒腰,重新升起营火,拿出剩下的干粮和
水,想了一下,决定全部吃完。他慢慢地嚼著,昨晚的声音重新回到脑海,继续劝说。
回去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声音说,你还能保有未来的人生,可能哪天你会有足够
的准备,到时候再来也不迟。旅人回想起当年被送去当学徒时的情景,当时他没有任何的
意见,只是想着也许有一天,穿着他的铠甲的冒险家会回来,诉说他与他的铠甲一起经历
的故事。想像那些被制造出来的铠甲,也许正跟着主人一起四处闯荡,让他能够接受这个
未来。
但是铁匠的儿子、那个预定接受父亲铁匠铺的学徒,跟着冒险团离开了。而我已经走
到这里了。
旅人决定继续前进。
●
太阳升起后的头几个小时,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明亮凉爽。旅人趁著这段时间确
定方位,这次前进就是最后一次的前进了。随着太阳升起的高度,旅人越来越无法忽视那
火烧般地干渴。脑中的低语变成嘲笑,尽管理智上他知道就算回头,那声音只会换个方式
继续嘲讽,却无法停止那要他回去的声音。往前比较好吗?回去比较糟吗?
你以为你真的能找到什么吗?都几岁的人了,还相信那不切实际的东西!看看你现在
是什么样子?去了又如何?只是让自己的想像破灭吧!早该放弃那些东西了。找到了又如
何?你会获得什么东西吗?其实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吧?让自己在这里活受罪做什么呢?
有找到跟没找到是一样的吧?
“我不认为这是错的。”旅人擦了擦汗,说:“我不走完……就这样回去的话,也许
再也没机会……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旅人挥着捡到的树枝,拨开割人的杂草前进。再往前一点点,或许前面就是出口了。
他拿出袋子里的冰凉圆石,含在口中压抑口渴的感觉。稀疏的阳光穿过树荫照在旅人身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这里的植物不再干枯。
也是因为停下脚步,他隐隐约约的听得见水声。
“哗啦……”在前方。旅人迈开脚步,开始奔跑。
不论是谁站在森林的边缘,应该都会呆在原地,眼前如镜一般的湖泊倒映着山的翠绿
,两三只鹿在湖边喝水,全然不在意旅人的出现。一只鱼跳出水面,噗咚一声地落回水中
。风吹过湖面,森林沙沙作响。如果湖边没有像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他已经跳进湖里了
。
一头活生生的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如同他想像了数千次的模样,但远比他想像的
巨大。尽管趴卧在宽广湖泊里,湖水却连牠的爪子也淹不过。一对翅膀收起来,像是倾颓
的钟塔躺在牠的背上随着呼吸起伏,城墙一般的尾巴勾在身旁。如果可以,他会告诉每个
最好的画家,让他们将这幻想中的生物记录下来。
巨龙闭着眼,身体随着呼吸平稳地起伏著,如果牠醒了我会被吃掉吗?这样的念头跳
进旅人的脑里,让他打了个冷颤,也稍稍冲淡了他激动的心情。旅人小心翼翼的走到湖边
,拿出皮袋一边装水,一边偷瞄那头龙。
要画下来吗?除此之外还有任何留住牠的方法吗?旅人犹豫着,没注意到脚下湿滑,
一不小心就摔进湖里。
“呜啊!”他挣扎的爬了起来,却看到那头龙半睁着眼看着他。怎么办?看着一旁逃
跑的动物,旅人想走却动弹不得。
那头龙看着旅人一会儿,接着站了起来。正当旅人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巨龙张开
翅膀,伸展了一下,挥动了起来。随着挥动的幅度,地面开始起风,卷起了细碎的树枝与
石头,湖面扬起了浪花,旅人趴在地上睁不开眼睛。
直到风停了许久,旅人才敢睁开眼,眼前没有龙的身影。他赶紧抬起头,看见牠正在
上空盘旋,接着消失在视线中。
湖水仍涌动着,流往巨龙原先睡着的方向。旅人茫然地看着天空,不知不觉间,夕阳
染红了大地。
●
阴影中,衣衫褴褛的乞丐抓着碗,沿着房屋的阴影,费力地前进。在渴死之前,他想
再挣扎一次,也许干枯河底的石头下,还有一口水。或者,他是想死在河床上,有一天水
会再一次的充满河道,尽管到时候已不再需要水。乞丐离开阴影,暴露在致命的阳光下,
迅速地掠夺他的体力。他知道许多人在看他,但他丝毫不在意,只是直直向城门移动。
乞丐向着河道前进,他原本打算向着长沟坠落,却在边缘停了下来。起先他以为又是
濒临极限,而产生的幻觉,因为他竟然看见龟裂的河道,又再一次的有了水流。浅浅的河
面上,飘着树枝与绿叶,几块大小不一的鳞片参杂其中。布满灰尘的旧碗从乞丐的手中滑
落,滚下了土坡,激起一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