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与雪 京都侦探物语
第五话 青空的去向(完)下
-非专职翻译,欢迎指教。
-随时删除
-全书共五话
-请按顺序阅读
-全书完,感谢阅读。
位于一之船入町的芜木饭店,距离事务所步行不过五分钟。
根据寄来的邀请函,活动在下午五点开场,五点半宴会开始。我从墙上的挂钟确认时间已
近五点,才从事务所走出去。入夜前,在比昨日温暖些的路上,浅紫色天际吹来的夜风,
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沿着市电轨道,弯过河原町和二条的交叉口再直走,左手边即现出芜木饭店的庭园。
依照英文缩写开头,被称为K楷棤漫悸漕妘ˋ黎黺漫情A是明治初期就在河原町御池的一
角,以华丽的屋瓦建筑向世间夸耀,京都少见的豪奢饭店。
原本是洋风木造旅馆,因为海外旅客渐多,遂连连增改建筑,现在拥有广大的庭园和别馆
等,变成炼瓦石建造而成的三层楼雄伟饭店。内部除了有二十多间客房,还有食堂和宴会
场;另外也为了欧美客人设置了台球场。基本上对我这种人来说,原本是无缘见识的地方
。
面向河原町的正门,可能是因接送车辆众多而大塞车,其中也有几辆小型巴士,被其他司
机投以冰冷的视线。
我从正面进入玄关,往二楼宴会场走去。
向饭店寄放帽子并排队等候进场时,之前见过的佐村小姐正站在那里;我向露出微笑的她
出示邀请函后便入场。
嘈杂的大厅已挤了约七分满。
最内侧布置了设有金屏风的舞台,从天花板垂下“阿武木药业 创立百五十周年纪念典礼
”大看板。
在反射水晶灯光的木纹地板上,隔着间隔一字排开好几张桌子。桌上放了各式各样的盘子
和料理,从没有放椅子来看,我想这就是传闻中的立食派对吧。另外被撤下的椅子,就放
在墙边。
环顾会场四周,来客大多是壮年到老年的男人;人虽来愈来愈多,但并没有看到幸助或志
都子。
我站在墙边等待开宴,过了一阵子,看起来像司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走上舞台,拿起麦
克风开场。
边抽著菸,我的视线被吸引到人潮拥挤的前方;这时掌声响起,是穿着黑纹付和服的幸助
登上了舞台;而舞台旁则出现志都子的身影。
被数道灯光照在身上的幸助,先深深地一鞠躬才开始致词。只是,这番致词就算客套也称
不上流畅,幸助的结巴让台下宾客都忍不住失笑。
幸助胀红著脸,紧张得汗如雨下,老实说连我也不忍卒睹。一别开目光,就看到舞台旁边
,看似毫不在意台下讪笑,一直抬头仰望幸助的志都子。演说大约在十分钟后结束,志都
子对摇摇晃晃走下舞台的幸助送上比谁都大声的拍手。
接着在舞台上现身的,是担任药商组合会长的白胡子老人。为了等一下的干杯,服务生开
始替在场的宾客送上装有啤酒的玻璃杯。我也拿了一杯,听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流畅宾客
致词。
老人先称赞了阿武木药厂的的跃进,也殷勤赞美这都是多亏了志都子的活跃;不过接下来
,他往旁边瞥了一眼,讽刺地提到上个月幸助的自家版俳句出版了,会场猛然爆出笑声;
而幸助只是露出困窘的笑脸向台下低头,志都子则始终挂著沉稳的微笑,但眼神却瞪视著
老人。
老会长或许没注意到志都子的视线,心情极佳地祝福阿武木的发展蒸蒸日上,最后请大家
一起举杯。我只是做个样子地举起酒杯,含了些许啤酒;已退冰而变成常温的啤酒,味道
苦涩不已。
大概是开始敬酒之故,大厅益发喧闹起来。幸助和志都子被舞台附近的宾客团团包围,虽
然也想去打声招呼,但一时之间无法接近。
我大吃了三个三明治,站在墙边小口小口地啜饮啤酒。果然这些人都很敏感吗?来找我搭
话的人连一个也没有,反倒落得轻松。
不知道这种情况维持了多久,突然间有人在叫我;一回头,原来是脸色泛红的幸助往这里
来了,看来已经喝了不少。
“您来啦!我听内人说了,好像事情很快就调查清楚了,非常感谢您!”
“那没什么,倒是我这边问候晚了,今天真的很恭喜!”
我向端著盆子路过的服务生,取来一杯冷水递给幸助。
“看来很辛苦呢。”
幸助看似美味地一口喝干,大大叹了一口气。
“真抱歉呀,我无论如何就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刚才的演说也糟透了,真丢脸。”
“没这回事,是很好的演说喔!”
将水杯放回邻近桌子的幸助,以讶异的表情回头。
“真的吗?”
“当然了,比起只是流于表面,说得好听的致词,您的演说相当打动人心。”
“唉呀呀,就算只是客套话,有您这番话就值得了!那个演说可是我跟内人一起想的呢!
话说内人跟您打过招呼了吗?”
“还没,我会看状况过去问候的,请别介意。”
“这样啊,那请慢慢享受。”
幸助离开之后,我再度靠着墙边。
茫然看着纷乱杂沓的人群时,忽然远远传来好像有谁在叫人的声音。
靠近入口处,两名服务生正在阻挡试图闯进来的人。
我从门扉的阴影处看见了那件白色俄罗斯衬衫,登时诧异得定住目光。正在怒吼的人,毫
无疑问就是球磨银二。我把喝完的酒杯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立刻往那边走去。
“就、就跟你说了,我、我是客人!”
眼底发红的球磨,喷著唾液跟服务生争论。
“就算如此,很抱歉没有邀请函的人无法入场。”
“我、我忘记带了,去、去跟、志都子说,银二来了!”
想硬闯入的球磨被服务生委婉地阻挡,双方僵持不下。有几名注意到骚动的客人,远远地
关注他的丑态。
正打算要介入的时候,响起了“哥哥”的喊声。一回头,是志都子往这边走过来。
“真抱歉,可以让这个人进来!我不是提醒过哥哥要带邀请函吗?怎么就忘了呢?”
志都子交替看着两名服务生,迳自向球磨靠去;不只是我,球磨也露出理解志都子意图的
表情。
“怎么啦,志都子?”
幸助边喘著粗气边走过来。志都子以尴尬僵硬的表情回头,伸手向球磨示意。
“请容我介绍,这位是我的二表哥:球磨银二。”
幸助瞪大了眼。
“表哥?你不是说你双方的亲族都过世了吗?”
“他直到前阵子都还待在台湾,这次刚好回日本,最近偶然在街上遇到,才叫他来的,对
吧哥哥?”
“嗯嗯,我是球磨银二,受、受志都子照、照顾了。”
顺水推舟的球磨,笑咪咪地笑出声。幸住虽然看起来很讶异,还是伸出手来。
“这样啊,我是阿武木幸助,向您问候晚了真不好意思。”
球磨回握他的手,交替看着幸助和志都子的脸;而志都子只是僵硬著脸,沉默地瞪视著球
磨。
“总之,再次跟您问好,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慢用。”
“啊啊,谢、谢谢啊!我也有很多话想聊呢!那么就这样了。”
球磨留下注目礼,便朝着供酒的吧台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幸助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离去
的背影,志都子催促他回到宾客聚集的地方;而其他远远围观的群众,也兴趣全失,三三
两两地散去了。
我跟在球磨后方。
球磨向吧台的酒保点了漂浮威士忌*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一脸开心地喝起来。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揍了他一顿,在这里跟他打照面的话,可能会让他起反感而引发骚动
,还是避免这种状况比较好。我选在离球磨有段距离的墙边,继续观察他的样子。
(注:泡法为先倒入冰块,再倒入约七分满的冰水,最后再注入威士忌,形成威士忌分层
在上方的喝法。)
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内,球磨就干了四杯漂浮威士忌。他喝得醉醺醺,像章鱼般地散开
四肢,瘫倒在椅子上;手上的玻璃杯也掉到地上,剩下的威士忌将毛毯染上了琥珀色。
他醉成那副德性,我心里想着恐怕会再引起什么骚动,这时短发的服务生拿了一杯冰水,
向球磨靠近。
无论服务生怎么叫,陷入熟睡的球磨都没有反应,即使轻拍他肩膀也一样,于是服务生离
开球磨,叫住了路过的另一个初老的饭店人员。
在宾客之中忽然出现了幸助的身影,他停在靠近球磨的服务生旁边,跟饭店人员不知道在
交头接耳些什么。我正打算走过去,服务生就向幸助低头,交给他什么东西。幸助点点头
,瞥了一眼球磨之后就回到宾客的方向。
服务生和饭店人员一人架住球磨一边的腋下,想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
“我来帮忙吧,要带他去哪里?”
我靠近他们的同时开口问道。
“没关系,请别介意,谢谢。”
我对婉拒的服务生边摇头边说著“没事!”
“是社长要我来帮忙的。”
“啊啊,是吗?”
把我误认成阿武木员工的服务生,这次干脆地点头。
“是社长说要带走他的吗?”
“不,是夫人说的。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帮忙开门?从这里出去右手边就是了,因为
夫人说把他带去休息室。”
我开了门,步出大厅。跟人潮拥挤而闷热的大厅相比,新鲜的冷空气舒服多了。
没多久饭店人员等人就来了,被架著两边腋下的球磨不停呻吟,但脚几乎连动都不动。
往右转直走的走廊前方,出现了一道木门。背后的服务生说“就是那里。”
休息室是大约十叠宽的洋室。
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对面的墙边有一组配了圆椅的化妆台;左手边是能坐三个人的皮革沙
发。化妆台上放了一个铁制花瓶,漆黑洗练的木枝上,绽放了有如砂糖菓子般的白梅。
服务生缓慢地搬运球磨,让他坐在沙发上。即使饭店人员向他说请在这里休息,回应的也
只有连话都说不清的嘟哝声。
打算从休息室回到会场的途中,一脸介意的志都子来了。
“谢谢帮忙。”
见到我而吃了一惊的志都子,率先开口说道:
“又给您添麻烦了。”
经过一番殷勤致意后,服务生和饭店人员一起当场离去,确认他们已经走远后,我直视志
都子。
“为什么这家伙在这里?”
一瞬间眼光游移的志都子,立刻以放弃的表情说是我叫他来的。
“这也没办法,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打电话来店里说他也要去,大概只想喝酒吧。
我当然想拒绝,但一直被纠缠也很困扰,实在没办法,只好给他邀请函,但相对的,要他
一定要照我说的做。”
“根本不必随那种家伙耍得团团转,交给我来对付他。”
志都子露出疲惫的微笑。
“谢谢,但不要紧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三十分内喝完了四杯威士忌,没意外的话,今天大概整晚都会倒在休息室里。”
志都子露出讶异的脸叹口气,说了声“真是的”。
“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还有时间,请好好享受,我先失陪了。”
志都子留下注目礼,便匆忙回到宾客之中了。
我也想过回到休息室把球磨绑起来,反正他喝成那样,也认不出我是谁吧!虽然很恼人,
但现在也只能放着他不管。
看了一眼时钟,现在还不到七点,中场致词应该在八点左右。原本打算等中场致词完就撤
退,但看了球磨的样子后我就打消念头了。
我挑了后方人比较少的地方找椅子坐下,拿出新的香菸来抽。盛装打扮的客人们还兴致勃
勃地忙着喝啤酒、交换名片。我越过袅袅升起的白烟,远望那些忙碌的人们。
初次察觉异状,是因为服务生们的姿态。
芜木饭店是京都首屈一指的饭店,员工们自然也被严格要求身段举止;但大约近七点四十
分时,注意到他们踏着匆忙的脚步声来回奔走,同事之间不停交头接耳。
我离开椅子查看外面的状况,服务生和饭店人员们都带着困惑的表情仓促走来,他们的去
向是离开大厅,右手边的走廊——也就是方才带球么去过的休息室。
我离开大厅,躲在柱子的阴影里,听见附近传来“医师还没来吗”的声音,看来肯定是出
了什么事。
跟着明显脚步声一起来的,是一名穿着白袍的矮个子老人,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正爬楼梯上
来。这位名叫有明,是在附近开医院,与我熟识的医师。我从阴影出来快速跟上他。
“医师晚安,有紧急病人吗?”
“喔喔鲤城先生,你也在啊!”
大概被催得紧,有明医师的秃头流了许多汗,喘着气停下脚步。我伸手拿过他抱在腋下的
包包,从中拿出手帕;有明医师说著“抱歉呀”接了过去,以手帕擦脸。
“说有个客人倒下了,匆匆忙忙地跑来呢!你也是为了工作?”
“没错。”
负责带路的服务生讶异地瞥了我一眼,但没有斥退我。
我们穿过大厅往走廊迈进;在那间休息室前方,有个身穿黑衣,看起来像管理阶级的男人
,跟先前跟带走球磨的服务生,一起焦虑难安地等待着。
我跟着有明医师一起进入休息室,谁也没有阻拦。
走到桌角处,我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没有叫出声,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下意识预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态了吧。
球磨就仰倒在化妆台前方,瞪得如玻璃珠大的眼瞳连眨眼都不眨,只有空虚的视线飘向天
花板。
有明医师从我手中拿回包包,立刻跪在他旁边,取出并打开笔灯,往球磨的眼睛照过去仔
细端详。
“他已经不行了。”
有明医师干脆地道。黑衣服的男人和服务生的表情没什么大变化,恐怕在外面等待的期间
,就已经知道了。
有明医师从包包里拿出听诊器,卷起球磨的俄罗斯衬衫,将听筒放在他胸前。毫无血色的
皮肤下,肋骨一点起伏也没有。由于不想错过丝毫的鼓动,医师花了一点时间来回游移听
诊器,可惜也只是无谓的努力。
我转向黑衣男子。
“发现遗体的是谁?”
服务生怯生生地窥视黑衣男子的脸色,对方以险峻的表情回答:就是我们。
“你们是来关心他的吗?”
“是的,因为夫人拜托我们时不时来照看他一下。我和这人在刚过七点半的时候,来这里
敲门却没有回音,以为是他不想开门,就自己打开了门,进去后就是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
“你们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这里?”
“是的,因为不管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看起来也没有呼吸,所以立刻通知有明医师过
来。”
可能为了强调自己没有过失,黑衣男子强调了语气说道。
后方传来有明医师“啊啊”的自语声,一回头就看到他把手伸近尸体的脖子下方来检查。
“看这边,这里有渗血,怎么看都是外伤性脑损伤呢。”
我弯下腰仔细看木地板,接触到头的地方,确实残留了血迹,后头部的黑发也湿湿的。大
概是移动了尸体之故,一阵酒后特有的腐败酸臭味涌了上来。
“这表示,他是跌倒后撞到头的吗?”
“他看起来醉得挺厉害的呢。”
转回头的有明医师,站起身来开始跟黑衣男子交代之后的事。
靠近尸体,就看见化妆台的椅子翻倒了;球磨是打算站上去吗?然后跌倒撞到头?不知道
是不是受到当时的冲击,原本插在花瓶的白梅,散落了好几朵花在地上。
再次环顾室内,没看到什么跟先前不同的地方。四角形的花瓶,也跟我记忆中的位置没有
相异。
跟着慌张脚步身一起出现在休息室的,是另外两名年事已高的男性。黑衣男子陪着有明医
师,以紧张的神色向他们说明目前的状况。从他们各自的名牌中,可得知他们分别是经理
和保安部长。
我离开尸体,靠近手足无措站在墙边的服务生。
“幸助先生和夫人知道这件事了吗?”
“是的,应该已经有别人去报告了。”
服务生语尾含糊,向走廊瞄了一眼;大概是对怎么没有阿武木的相关人士赶来感到奇怪。
正想着他们可能怕引发骚动,先等待中场致词结束时,走廊就传来嘈杂声。看了时钟,现
在快过八点,是中场致词结束,客人开始准备离开的时候。
过没多久,血色大变的志都子和幸助赶到休息室,跟在后方的是看起来像阿武木员工的男
人。看见面目全非的球磨,任谁都呆若木鸡。与颤抖的志都子眼神交会后,我仅是沉默地
低下头。
经理以僵硬悔恨的声音向幸助说明现况,委婉地提醒这一定要联络警察。
“是、是这样吗?”
大力喘着气的幸助看器来脸色苍白;经理先命令黑衣男子联系警察,接着转向志都子。
“因为死者是夫人的亲属,请问该怎么联系亲族呢?”
“我们已经失联很久了,所以也不清楚。虽说是二表哥,但也只见过几次面而已。”
面对志都子茫然困惑的回答,经理也露出料想不到的样子;他跟一旁的保安部长交头接耳
,接着引导面色难看的幸助等人到别的房间去。
就在那时,幸助发出呻吟声,慢慢屈下身;就在下一个瞬间,从嘴里吐出大量混了各式渣
滓的黄褐色液体。
“亲爱的?”
志都子来不及反应,幸助就跪坐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中。我推开呆掉的经理和阿武木员工等
人,扶住阿武木倒下的身体。
阿武木血色近失,苍白得有如白纸;他闭着眼睛,一心一意调节粗浅的呼吸,浑身冷汗如
雨下,脸也被汗水浸湿而泛出水光。
有明医师大概是为了在通报时说明情况,一起和黑衣男子出去了。我说快叫有明医师回来
,此时幸助以虚弱的声音说“别担心”。
“只是喝多了而已。”
微微睁开的双眸,瞥向跪在他身旁的志都子。志都子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是以双手紧紧握著幸助的手。
门口出现几个听见骚动而跑来看的服务生和饭店人员,我紧抱幸助,怒吼快叫医生来;而
志都子靠近幸助的脸,紧握着他的手,拚命地跟他说话。
至今没有感受到的呕吐物臭味,突然飘散开来。
阿武木幸助在被送往的东山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是隔日凌晨的时候。
--
被粗暴打开的门后方,站了两个面相凶恶的男人。
位在右边,发型犹如拨开栗子的矮个子男人,是我认识的脸:他名叫间宫,是我警察时代
的同事,现在在中立卖署担任司法主任;至于左边的年轻男人约莫就是他的部下。
我走上前去,对这两个用打量目光环视我事务所的闯入者,示意他们坐沙发。
“好久不见啦间宫,是工作上的委托?”
间宫冷哼一声,双手插著口袋便直接在沙发坐下。另一个年轻男人等间宫坐定后,也面对
着我坐在他旁边;看来他们应该不是需要我端茶出来招待的客人。
“什么嘛,这不是赚了不少吗?”
间宫开口就用跟以往一样的黏腻声音说道。
“托露木伯的福,干了很多大事吧?我也听了不少坏风声。”
“那些话就别提了,中立卖署的司法主任找我有何贵干?”
间宫仰著脸用鼻孔瞪我,以一言难尽的口气说是阿武木的事。旁边的男人自报姓名说他叫
信乐,在间宫的开场后,接着简短说明他们为了昨天在东山医院病逝的阿武木而来。
我表面装得平静,内心却很震惊;因为我以为肯定是为了球磨而来。
幸助的死,我当然也知道。
那一晚,我陪志都子前往东山医院,在等候室里一起接到了幸助的讣报。幸助明明说过只
是喝多了,没想到竟是攸关性命的程度。据说幸助正在治疗心衰竭,或许跟疾病也有关系
;但最终我什么都没多问。志都子跟同行的阿武木总务部长一起进入了治疗室,在那之后
就没再见过面了。
间宫含了一根粗纸卷菸,点燃火柴;而信乐则取出笔记本摆出记录的架势。
“听说那时你也在场?”
“只是碰巧被邀请去派对而已。”
“夫人的亲戚也死了对吧?”
“好像是吧,详情我也不清楚。”
原以为要开始讯问球磨的事,没想到间宫只是哼了一声,意外干脆地没再逼问下去。
“比起那个,为什么像你这种家伙会被阿武木请去派对啊?”
“因为我接了幸助的委托才有这个机会。”
间宫“欸”地抬起头,明显是在装傻。他接下来要讲什么,连听都不必听就知道。
“你接的是什么委托?”
“我当然不可能透露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完,就往后靠在沙发上。
“我们不是旧识吗?还是说,有什么不方便向我们透露的勾当?”
“我什么都不会讲啦,再说了,为什么警察会想知道这种事?幸助的死因有什么疑点吗?
”
间宫慢慢地伸长手腕,朝菸灰缸叩落烟灰;室内只有信乐用铅笔写字的沙沙声。
“毛地黄*中毒。”
间宫深吸了一口纸菸,低声说道。
(*注:digoxin,中译为毛地黄配糖体制剂 ,也翻译作地高辛,以毛地黄提炼而成的甲
型强心苷成分,经常直接以此植物名直称,故采此译。)
“什么?”
“反正明天或后天新闻就会出来了,阿武木的死因是毛地黄中毒。因为他的样子很怪,就
抽血调查看看,才发现毛地黄的血中浓度是正常的好几倍以上。只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回
天乏术了。”
我哑口无言。原来死因不是饮酒过量。
“怎么突然不说话啦?难道你心里有底?”
“不要胡说八道了,幸助正在治疗心衰竭,应该本来就常用毛地黄类药物,会不会是搞错
了剂量?”
“是呀,就是毛地黄药物。只是,应该不会有你说的那种事才对。因为阿武木的包包里有
专用药盒,晚上的份还好好地留在原处呢。”
“那是……”
“你也觉得很奇怪吧?说到这个啊,当天参加派对的家伙里,带了很多毛地黄的人还有一
个,就是他老婆。”
“那是、那个人应该也有心脏方便的疾病才对,身上带强心药也不奇怪吧。”
“有需要带到一整盒?毛地黄是内服药,跟发作时才需要的类型不一样,有需要带到那么
多颗?”
我逐渐理解间宫想表达什么,感到一阵脱力。
“所以,你想说志都子夫人给幸助下药?不要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你真这么想?”
“这不是当然的吗!”
“那她为什么会寻死?”
“什么?”
“昨晚,阿武木志都子企图自杀未遂。”
我再次哑口无言。间宫把吸到底的菸头丢进菸灰缸里,抚摸著残留有胡渣的下颚。
“在我跟信乐拜访他们位在木贼山町的自宅后没多久,就到浴室割了手腕。因为被女佣发
现才得救,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就追随她老公而去了也说不定。”
我冲击过大,只能喃喃说著“是吗”,完全没有若无其事的余裕。间宫往后靠向沙发,定
定地看着我。
“所以她没事?”
“但她什么也不肯说。如果没有见不得光的事,会需要寻死吗?你说说?”
间宫像想起什么似的戳了戳信乐的肩膀,信乐则是礼貌地回答是的。
“所以才来我这里问委托内容?那你们白跑一趟了,跟我毫无关系。”
“到底有没有关系,判断的是我们,你只要坦承以对就行。”
间宫没有放弃的意思,我也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我的脑海里全被志都子自杀未遂的事实
给占据了。
“知道了,我能理解你们的立场,但也不能这么轻易泄露顾客的情报。所以先让我跟志都
子夫人和阿武木员工讨论一下。”
“他们不是肯定会要你别说吗!”
“如果我能接受他们拒绝的理由,那么你就放弃吧。要是情况相反,我会据实以告,这点
我可以保证。”
“没信用的家伙净说些瞎话啊。”
“我们不是旧识吗?”
间宫皱起那张严肃的脸,冷哼一声。
--
让间宫他们回去之后,我立刻打电话到阿武木药厂的本店。
我有些期待如果是佐村小姐的话,或许会跟我透露一些情报,但接电话的是男员工,他冰
冷的语调打碎了我的期待。原本打算开门见山问志都子的事,但想想这不是好主意。
于是我挂断电话,抓起外套踏出事务所。虽然太阳开始被云遮蔽,仍是稍微走几步路就会
出汗的艳阳。
我要去的地方是芜木饭店。
听完间宫的话,脑中率先浮现的,是球磨的死状。
志都子带了量多到足以成毒强心药去派对现场。追根究柢,难道不是为了杀死球磨吗?然
后,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才不小心被幸助误食,这是我的看法。
为了确认这项推测是否正确,就必须先调查球磨的死。从试探间宫的感觉来看,应该不像
幸助的死那样受瞩目的样子。
我向柜台出示名片,说明有事想找当初发现尸体的服务生。表达我是阿武木雇用的人之后
,里面就走来一个像管理阶级的人,把我带到其他小房间内。
等候一阵子,服务生跟保安部长一起现身了。
“这次又有什么事?”
一坐下来,保安部长就带着微妙的脸色开口问道。我沉默地点点头,同时也想到,我到底
该为了什么表示哀悼比较好?
“这是阿武木委托的工作吗?”
“包含球磨的事件,公司必须全都记录下来,无奈他们实在没这个时间,因此这项差事就
落到我头上了。”
保安部长看著名片,说原来如此。看他的样子,应该也已经听说过幸助的事了。
我拿出笔和笔记本摆好姿势。
“总而言之,这次想来再一次请教饭店发现球磨时的状况和详情。跟我一起把球磨送到休
息室的就是你吧?”
带着不安脸色的服务生点头说了声“是”。
“因为夫人说:‘他看起来已经累了,把他送到休息室去’”
“就这样?”
“是的,啊啊,那时连醒酒药也一起。”
我边振笔疾书,边默念醒酒药这几个字。
“那好像是他们公司的药,由包装纸包成四颗药丸。”
“你把那个给了球磨?”
“不,那个嘛……我是想给他,但他已经喝得很醉了,根本没办法吃药,正烦恼该怎么办
的时候,刚好阿武木社长来了,问了我怎么回事?我说明完之后,社长就要我把药交给他
。”
我不禁握紧了拿笔的手。
“你是说,那是志都子夫人亲手交给你的东西吗?”
“当然了,是夫人说‘啊啊,这是我们家的醒酒药’。”
我感到心跳加速,为了清除喉头的痰,我轻咳一声。
透过球磨,志都子和幸助连起来了——竟然在这种地方连起来。
在这之后,就全是已知的情报了;不过我还是姑且形式上留下笔记,最后问出我最在意的
事情。
“照你前面所讲的,那你有跟志都子夫人说,你没直接把醒酒药交给球磨吗?”
服务生脸色一沉。虽然不必细问也能猜到答案,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我的猜想成了事实。
“不,昨天夫人有联络我们,问那之后情况如何了?我也老实说明了,然后……”
“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就被骂得很惨。”
他倔强的表情中,流露出不满的眼神。他们肯定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骂吧!
但就是这样事情才陷入无法转圜的境地,如果这一连串的举动中少了任一个,幸助就不会
死了。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太阳已完全西沉。
白天的热气迅速消失,变成冷风呼啸,吹得全身刺冷。
我打开暖气,松开领带,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幸助会毛地黄中毒?
为什么志都子想自杀?
被称之为谜团的奇怪事件,可以逐一说明缘由。
但是,也仅止于此。
就算解开谜团,事情也不会有所进展。
、、、、、、、、、、
无法拯救现在的志都子。
我一时半刻,在脑海中构思种种办法。
可是,就算想破脑袋也浮现不出什么好主意。
留意到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热气。我猛然站起,走向墙边的电话。
我把手伸向电话——但没有拿起话筒。我的内心里,不知为何非常抗拒。手腕感到一阵乏
力,最后缓缓放了下来。
这次,我不能再依赖露木。
如果像以往一样借用露木的智慧,是很简单的事;然后那家伙大概会传授我绝对想不到的
绝佳好方法。
但那样是不行的。这起事件,无论如何都必须靠我自己解决。
我伸手关掉电灯,只留下桌上小灯,室内暗了下来。我回到桌前,再度坐回椅子。
混杂着低沉的蒸气音,窗外传来强劲的风声。我掏出新的香菸含进嘴里,点燃火柴。越过
袅袅上升的白烟,我凝视昏暗的室内,在脑海中一心一意地反复构筑推论。
编织后又解开,堆积而后崩塌。
经过无数反复摸索,直到终于找出一线光明,是夜晚已开始泛白的时候了。
我站起久坐不动的身体,大力伸展筋骨,全身僵硬的肌肉发出喀喀的悲鸣。
靠近窗边,以手掌抹开结露的玻璃窗。
湿润的玻璃窗外,恰好开始下起斗大的牡丹雪*。
(*注:指大片的雪花)
--
搭乘市电在今出川御门前下车,积雪愈来愈厚。
充满水气的绵雪没有马上融化,我的外套和帽子转眼间就染上一层白。我踩上厚厚一层的
积雪地,进入同志社大学的正门。
在雪白的校地内,有数名学生撑著洋伞低头路过;不管是哪间校舍都静寂无声,兴许是降
雪把噪音都吸收了。
走了一段路,我的目的地:犹如披上白纱的教堂出现在眼前。
炼瓦建成的坚固外观与陡斜的切妻屋顶*之下,并排著几个圆拱型窗。从雪天突出的烟囱
上,濛濛地吐着白烟。
(*注:指两片斜屋顶交合,中间形成三角形屋簷,而两侧为斜屋簷的建筑形式。)
或许是礼拜恰好结束之际,从石阶上的木门涌出大量人影,我站在原位,逐一检视那些撑
著伞、三三两两散开的人脸。
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浮现心满意足的表情;然而那些幸福洋溢的脸之中,没有我要找的
人。
我目送完最后一人,才往石阶踏去。我在屋簷下拍落身上和鞋底的雪,推开雕有硕大茑纹
样*的大门。
(*注:茑是落叶攀缘植物,可以攀附在墙上或栅栏上。传统的茑纹具有长寿和子孙繁盛
的意涵,为一种吉祥花纹。)
屋内残留人潮的热气,缓缓纾解我冻僵的脸。
门的另一边,静谧而宽阔的空间展开来;被吊灯的柔和灯光洒落的室内,排列著木制长椅
。
我巡视周围,在中间位置的长椅边缘,有个几乎融进墙角阴影、穿着洋装的人影。
那人就是阿武木志都子。
我把脱下的外套挂在手上,往那边走去。即使在她后方一排的长椅上坐下,她也不为所动
。
“找到你囉”我出声道。
“听说你一声不吭地跑走,公司也很骚动呢。”
经过漫长的沉默,志都子才说“是吗?”仿佛来自洞穴深处的回响,极度空虚的声音。
“为什么你知道是这里?”
“要说犯罪者会去的地方,不是寺庙就是教会吧?不过我也只是请佐村小姐告诉我你可能
会去的地方,一个一个搜索之后,很幸运地在第四个地方就找到你罢了。”
“这样啊,不过看来是不行呢。”
“你指的是?”
志都子抬起下巴,面向前方的讲道台。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会改变。只在痛苦的时候才来祈求的人,想必是不会得救的吧
。”
“到底如何呢?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如果有差别待遇,就不会被称之为神了,不是吗?
更何况,如果真有能让你想得救的地方,我就能放下心,全力往那里跑去了。”
志都子低下头,小声地笑出来。是干冷的笑声。
“鲤城先生什么都看穿了呢。”
“你真这么想?”
“是啊,真的。”
志都子缓缓抬起头,目光再往讲道台上看去。
“如果靠近神的话,说不定就会立刻降下天罚在像我这样的罪人身上。只不过,这种单方
面的想法终究是行不同通的,所以我现在还像这样苟活着。”
“你打算杀了球磨银二,没错吧!”
志都子没有回应,但无所谓。
“你采用的方法是毒杀,可是你准备的不是所谓毒药,而是强心药毛地黄。毛地黄的治疗
剂量范围非常狭窄,也能当作毒药来使用。你打算让毛地黄中毒所引起的心衰竭,看起来
像因喝酒过量而弄坏身体,所导致的心脏病发作对吧?就算被调查,死人也不会讲话,事
后你就可以佯称球磨是因为饮酒过量导致心脏衰弱,经常服用你给他的毛地黄药物;这次
是因为喝醉而搞错剂量才发生憾事。所以你才在派对中,要求服务生把球磨带到休息室去
,并把毛地黄当成醒酒药交给服务生,要他让球磨吞下。”
你又没有证据,志都子嗫嚅地道。
“我的确没有,所以要是有说错的地方,希望你告诉我。其实我现在仍有无论如何都搞不
懂的地方。为什么你非得特地在派对中杀死球磨不可?如果要用这个方法,选在萨门多罗
之类的酒场角落,绝对更适合吧?即使如此,为什么你要选在这么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
”
唯独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硬要选择那个状况来执行,理应对志都子一点好处都没
有才是。
我一开始就没期望会有回应,经过一段预料中的漫长沉默,我正打算放弃而开口时,耳边
传来志都子喃喃说著“因为我无法拒绝”的声音。
、、、、、、、、、、、、、、、
“因为我无法拒绝他,但这是不行的。”
我思索她话里的意思,但仍无法理解她的答案。见我沉默不语,志都子悠悠地摇了摇头。
“鲤城先生,瘟神这种东西是确实存在的。对我来说,球磨就是彻头彻尾的瘟神。整天只
顾著喝酒也不工作,我真的好多次都想逃走。可是每次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球磨就会哭
著哀求说我只有你了,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那时我在阿武木的壬生工厂上班,每天都是
天亮前就出门,一整天都站着工作,直到深夜才回家。即使如此,他还是积欠了大量的酒
费,要我做其他各式各样的工作。我很清楚,继续跟这人在一起,做不了什么大事。”
志都子自嘲地说很可笑吧,接着继续往下讲。
“会这样想,是因为我跟现在的丈夫相遇,就在球磨离家弃我而去的隔天。发生了许多事
,我受到父亲大人……前代社长的赏识,从那之后就出现了许多连我吃惊的进展,这一切
……都发生在那人离开的时候喔。”
“球磨再次现身在你眼前时,你作何感想?”
“我吓了一大跳,但也仅止于此。就如鲤城先生所知道的,那人因为经济困难来拜托我,
若拒绝就威胁我。刚才说他要我做各式各样的工作,其中也有无法对别人说出口的内容,
球磨就威胁说他要揭发这些过去。”
“所以你付钱给他?”
“您说得没错。他不管怎么嘲笑我都无所谓,但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阿武木的名誉受到污
蔑;虽然我原本就认为球磨也没勇气做那种地步就是。”
“那你为什么……?”
志都子顿了一拍,说因为我回想起来了。
“记忆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就像筛落海砂一样,不好的回忆从网目中掉落,之后留下
的都是美好、快乐的回忆。所以回想起来,就觉得当时真的很快乐,我也是这么想。球磨
那个人,有他微妙的哭点喔!下班回家之后,那人就会把白天写完的原稿摊开在书桌上读
给我听。他只要稍微喝一点酒,就会对自己写的东西感动得无以复加、哭得唏哩哗啦。每
晚看着这样的他,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真的很开心,志都子喃喃说道。
“每当被球磨叫出去,这些回忆就变得愈来愈强烈。理智上明白,再继续这样下去不是好
事,但我却情不自禁开始想:如果回到当时那样,再一次跟球磨一起生活似乎也不坏。所
以……
、、、、、、、、、、、、、、、、
我无法再像这样继续跟球磨独处下去。”
志都子就像破裂的气球般爆笑出声。
“这种事……我就是想着这种邪恶的念头才会受罚。是我杀了那个人的。”
志都子中断了笑声,颓然倒在椅背上。
我被她迸出的呜咽声触动,心中掀起波澜;咬紧牙关,说出阿武木幸助之名。
“服务生想依照你交代的,让球磨吃下药丸;但他喝得太醉,最后没让球磨吃下去。在那
里现身的幸助听说了事情经过,就说那交给他,由他看状况拿给球磨吃。可是幸助原本就
不擅长喝酒,
、、、、、、、、、、
他相信了那就是醒酒药,
、、、、、、、、、、、、、、、
因此自己吞下了致死剂量的毛地黄。
然后因毛地黄中毒而死。你在东山医院得知丈夫的死因,问了服务生后,才知道是你给服
务生的药,被交到幸助手上;因此你策画的计画造成了最糟糕的结果。”
志都子双手遮脸,无声地哭泣著。
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毋宁说早就决定了。
我开口以强调的语气说道:
“这么认为是错的。”
犹如被强风吹拂般,志都子回头看向这里。她肯定一直在哭吧,红肿的双眼中,藏着有如
刀刃般的凶暴光芒。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是幸助误食了药,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他没有把手上的药误认为是解酒药,
很清楚这就是致死剂量的毛地黄;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吞了下去,
、、、、、、、、、、、
因为阿武木幸助打算自杀。”
“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志都子颤抖著嘴角站起身来。
“他为什么要自杀?又没有理由……”
“要说理由的话他有,因为杀了球磨银二的就是幸助。”
志都子哑口无言。
“请仔细想想看。毛地黄是阿武木药厂的主打产品,幸助自己也经常服用,就算是拆封取
出的药丸,为什么会没注意到外观?还有,服务生去找球磨时,幸助偶然经过这点也很令
人介意。就算退一百步来说,为什么幸助要亲自拿药给球磨?他可是阿武木药厂的代表,
活动的主办人,不管再怎么想细心招待,那里也明显不是他该待的地方,身为企业之长来
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就算是这样,他……”
“幸助他注意到你跟球磨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表面所介绍的那样。在派对会场跟球磨会
面时,你虽然故作平静,但表情还是很僵硬,连我都注意到了,我不认为跟你长年相处的
幸助会没发现。在意你反应的幸助,便持续观察你跟球磨的状况,之后发现了你把致死剂
量的毛地黄伪装成醒酒药,想让球磨吞下的事,自此他的怀疑便成了确信。对你坚决的杀
意坐立难安的幸助,因为想知道理由,才会避过宾客们的注意来到邱磨所在的休息室。”
“不会吧……”
“球磨的死因,是脑挫伤伴随颅内出血。虽然我们认为是因为他喝醉了,想踩上化妆台的
椅子而摔倒,但事实真的是那样吗?那家伙确实醉到连路都走不稳,如果真的醉到那种程
度,当然也不可能指望他剩下多少理性了;那样的球磨面对幸助质问,会有什么回答也自
然不难想像。如果他嘲笑并表示要公开你的过去,并泄露出以往种种勒索你的事实,幸助
又会有什么反应呢?问题的答案,就在休息室的地板上。”
志都子重复着地板的字句。
“化妆台旁边的圆椅翻倒,白梅也散落一地,虽然我们认为是因为球磨跌倒的冲击,但如
果是那样,理论上花瓶也会一起翻倒才对。话说那个花瓶是铁制,而且还是四脚柱形状的
呢。”
志都子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被激情驱使的幸助,抓起化妆台上的花瓶,从后方殴打了球磨。如果是从侧面而非棱角
的地方殴打的话,只要不经过精密调查,看上去跟撞到地板的伤痕也差不多。插在花瓶上
的白梅就是那时候飞出去散落一地的。”
不只是喉咙,连嘴巴也开始干起来。我舔著嘴唇,盯着气血尽失的志都子,开始最后的了
结。
“看见球磨不动了,幸助才恢复神智。他边颤抖著将仰躺的尸体翻成趴姿,擦掉花瓶的血
痕,并把梅花飞散的花瓶放回原位,接着便离开休息室。但是,你肯定也很了解,幸助并
不是那种杀了人还能若无其事的人。随着时间经过,他对自己所犯下的重罪逐渐难以承受
,这时他想起了怀中的致死剂量毛地黄。”
志都子带着虚脱的表情,呆站在原地。我深吸一口气,改吐出心中残存的言语。
“幸助最后说他只不过是喝多了,你懂他的意图吗?你绝不能说是无罪,但被留下的人,
有其该做的工作,我是这么想的。”
我能做的就到这里了。“你很坚强”我把这句话吞下,站起身来。
留下注目礼,往门外走去。
传来“鲤城先生”的声音。
一回头,是志都子面对着我。
这就是最后了吧。我也正面回望盈满泪水的志都子视线。从那里满溢而出的情感究竟是什
么,我也不知道。
经过一瞬间的沉默,志都子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有这句话就够了,我轻轻点头,离开现场。
一打开门,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大口吸气,就感觉有无数刀刃在刮喉咙和肺。
我戴上帽子,穿上拿在手里的外套。
白色的世界,到处都是雪白的。
持续不断的降雪,覆蓋了眼前所见的一切,仿佛也将我必须前进的道路给遮蔽了一般。
--
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回到寺町二条。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全身沾满了犹如粉砂糖的积雪。
灰鼠色的天空。沉稳的白壁建筑。怀念的我家。自从同志社礼拜堂离开,已过了将近两小
时。
把外套的雪抖落,踏掉附在鞋底的雪后,我推开入口的门。是路上的雪反射阳光吗?从外
面看进去,从楼梯旁的名牌明显亮着微光。我瞥了一眼鲤城侦探事务所的文字列,爬上楼
梯。
随着持续行走,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只是,要说最后我得到了什么,也就是两腿硬如铅
块的疲劳感罢了。
在毫无风情可言的走廊下,见到了事务所大门;毛玻璃窗上也以金色字体印着著鲤城侦探
事务所。
侦探。
我的心情混合著没来由地愤怒与寂寞,忍不住讽刺地笑了出来。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伸手
向门把之际,门就从另一边打开来。
“唉呀鲤城,你回来啦。”
在门内现身的是露木。
戴着蓝色墨镜的露木,身穿奶油色的背心、系著栗棕色领带,拄著银制握柄的拐杖站在屋
内。许久——我真的许久不见露木的外出服装扮了。
我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就如字面意思的哑口无言。在真的吓到的时候,反而完全发不出声
音就是这么回事。
“我自己上来了,你上哪去了啦?”
“呃不、你才是怎么会……”
露木怎么不在冈崎的宅邸,跑到这个事务所了?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到底怎么回事时,露
木挑了挑单边眉毛。
“你果然忘记了!我不是说我爸会在一号过来,所以拜托你让我躲一下吗?你不记得了?
”
“那是……啊啊,好像有这么说过。”
现在回想起来,在介绍阿武木委托时,确实有拜托我这件事,我到现在完全忘记了。
“抱歉!我没注意到!但是,这种大雪天你怎么过来的?”
“是沟吕木帮我安排汽车喔!还好在真的下大雪前赶到了,可是来了之后发现最重要的鲤
城不在,还好为了保险起见我有带钥匙来。”
露木从背心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我看,是当初开事务所时给他的东西。这扇门的钥匙,新
得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在露木天真无邪的笑脸前,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嘴;因为我
注意到三季就待在事务所的角落。
满怀思绪的我解开外套扣子。在犹豫些什么?只是,同时也有一股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必
再说的心情。
我拿着帽子的手正伸向墙壁,这时从背后传来露木叫我的声音。
“嘿鲤城,如果还不累的话,要不要出去散步?”
露木黑玛瑙般的眼瞳中浮现笑意,往窗外看去。
“你看,雪不是已经停了吗?”
我稍加考虑——假装成考虑的样子,微微地点头。
踩上还没有被染污的雪,我跟露木前往鸭川。全白的河岸边,还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我们谁都不经意地,开始往北走去。
“外面的空气果然不同呢。”
露木看着仿佛正在沉睡的漆黑河面,有些兴奋地道。看来能踏出屋外这件事,让他开心得
不得了。
“像这样跟你走到外头,真有种奇妙的感觉啊。”
“是吗?”
“感觉就像在贵船的川床放了雪人。”
露木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是什么啊!你想说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
“因为已经看惯的景色里,出现了平常绝对不会出现的你。比起那个,你爸那边还好吗?
”
“还好啦,只是现在沟吕木大概正在被我爸狠狠责骂吧!要买什么土产给他好呢?”
喃喃念着要买什么好呢的露木,以不经意的语调继续道:
“所以鲤城,发生什么事了?”
我踏出的下一步,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果然,还是被看穿了。我维持继续前进的脚步,回答怎么这么想?
“因为,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累,再说,你在三季面前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嘛。”
“抱歉啊,这么冷的天气还要顾虑我。”
“没关系喔,像这样跟鲤城一起散步是我的梦想。”
“是真的喔”露木补上这句,踢了踢脚下的雪。
“阿武木的事?”
“你知道了?”
“报纸上说社长在派对后倒下,他死了对吧?之后又发生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啊。”
叹出的气息,变成白色烟雾旋即消失。露木以单纯好奇的表情窥视我,但没有逼问的意思
。
通过丸太町桥下,视线一口气开阔起来。遥望鞍马群峰,山顶盖满了积雪。
“很难的事件?”
露木再度开口。我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在脑海中试着对这个问题转换各种不同的方向。
“……阿武木志都子,认为自己杀死了丈夫,因此打算寻死。我为了让她认为是自己误会
了,只好向她解释其他的可能性。”
露木像被打了一巴掌般地转向我。瞪大的眼瞳里,登时以锐利的目光扫向我,就像看见了
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志都子深信是自己放的毒被幸助误食。我为了让她接受是自己误会,说明这一切是因为幸
助想杀害球磨,之后以志都子的毒自尽。
、、、、、、、、、、、
可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我推测幸助从服务生手中回收毛地黄,而他理应不会把醒酒药跟毛地黄弄错,因此求磨的
死跟幸助有关这点应该没错。只不过,球磨真的是幸助杀害的吗?
那个状况下,必须先考虑的是,球磨的死真的是意外。不论是幸助强押,抑或两人扭打在
一起,总之球磨的头用力撞到地板,因脑挫伤般随颅内出血而变得不会动。那时因冲击之
下,化妆台的圆椅和花瓶都倒了;如果为了湮灭证据,幸助随后把散落一地的梅花枝捡回
来,那状况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是,我不打算再深思下去。我没有仔细检查球磨的伤势,也没跟间宫说。那是因为,幸
助基于明确杀意杀死球磨,
、、、、、、、、、、、、、、
才是说服志都子最方便合适的说法。
露木带着诧异的表情呆站在原地。
“但,鲤城把事件解决了不是吗……?”
“不是像你那样的解决谜团,我啊,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努力创造出不跟事实矛盾
的故事罢了。”
“可是那……”
“我辞掉刑警,接受了你介绍给我的工作。无论如何,这种运用头脑和身体,帮助有难之
人的工作,我很乐意。但是,却不小心走上了歪道。”
“才、才没有那种事!”
露木用力摇摇头。
“真相不一定能拯救人不是吗?”
那对渴求的眼神,对现在的我来说很是痛苦。我别过脸去,将目光转向倒了几个大石头的
河边。
云霞流动,多云的天际开始洒下日光。在仿佛被毛刷刷过的云隙间,能窥见澄澈的蓝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露木喊了我的名字。
“既然你说是为了方便而捏造的故事,表示鲤城知道正确答案囉?”
“啊啊,算是吧。”
“那不就表示还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
“鲤城以为自己看穿了真相,
、、、、、、、、、、、、、、
而那个捏造的故事才是正确推理,
、、、、、、、、
也有这种可能性喔。”
我回望露木。那双越过蓝色墨镜看向我这里的眼瞳,流露出坚信不移的眼神。
“这种事……”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露木以强硬的语气打断我。
“我只剩下这个了。至今为止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原本带着一副必死的表情说著“所以嘛”的露木,忽然扭曲了脸。
“告诉我是什么事件嘛。”
露木白皙的脸颊,落下一道泪痕。我说你怎么哭啦,正想笑出来。但说出口的,只有一言
以蔽之的感谢之情。
我们再度迈开步伐。
不知何时开始,云开始流动,鞍马山峰前就像被划开一般,可见琉璃色的天空展开来。
在耀眼的蓝天下漫步,这起漫长事件的来龙去脉,也终有说完的时候吧。
我靠着露木的肩,开始向他诉说在门萨多罗所发生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