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 伊吹亚门 仇讨禁止令(上) 刀与伞续集

楼主: kenshin078 (Esther)   2024-04-13 20:39:23
仇讨禁止令 上篇
出处:纸鱼の手帖 VOL.15 2024年2月
全文是单篇短篇,但翻译字太多故分两篇以利阅读。(还没翻完...)
注意事项:
-非专职翻译,欢迎指教。
-译文可能随时删
-建议先看过《刀与伞》与《被囚禁的师光》再阅读。(刀与伞有简中翻译版本)
-但不看也不影响理解剧情。
-主角鹿野师光说的是名古屋腔,翻不出来请见谅。

炙热的风吹得道路尘土飞扬。
鹿野师光不假思索伸手压住被吹得纷乱的后发。在身为上司的司法卿:江藤新平建议下,
剃掉发髻改留最近流行的散发是最近的事,还摆脱不了违和感。虽说现今是维新时代,已
经不能再拿武士的矜持当借口;但于自小出生在尾张名古屋,熟读四书五经,“若有万一
则当身先士卒为主君殉死,方乃武士之道。”如此这般被谆谆教诲、养育成人的师光来说
,还是强人所难。
以手掌感受被强风吹拂的后发,师光泄出小小的低鸣。
明治五年七月,在锻冶桥御门内的太政大臣三条实美宅邸门前。
原本是津山松平藩的宽阔宅邸,现在则有身着洋装的男子们川流不息地进出造访。
从前此地被誉为大名小路,诸藩的江户宅邸竞相林立,现在以御城的名义被太政官接收,
腾出的各藩邸改设各官衙部门,样貌有了截然不同的转变。往昔闲静的风情摇身一变,身
穿黑衣洋装的官吏们熙来攘往,无论是哪间宅邸前都是车水马龙,乘载达官显要人力车或
马车往来不绝。
师光平时在距离此处约一町左右(约六公里)的旧岩村藩邸内的司法省值勤,今天会造访
三条邸,是为了陪同上司江藤而来。
江藤命令部下研究西欧列强的司法制度,风驰电掣地草拟了几个新法,向立法院左院提出

(注:太政官是日本旧设最高政府机关,细分为三院:正院负责决策行政、左院为立法机
关、右院则主责各部门沟通协调。)
但是,江藤剧烈的改革理念在以萨摩、长州为首的太政官中枢之间被冷淡以对,之后便在
审议过程中被刻意搁置。得知送审迟迟没有进展,是因为萨长阻挠的江藤忿忿不平,决定
直接找上身为首长的三条。只不过这位公家出身、优柔寡断的太政大臣,畏惧江藤严苛激
烈的追逼,早早就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原本江藤新平就不是会为了这点程度困难就放弃的人,他得知身为太政官的三条不会出勤
办公后,便登门造访三条家的宅邸。
身为司法省权中判事兼江藤护卫的师光,当然也立刻请求同行。即使在通透晴朗的青空下
,师光也还是以单手拄著洋伞,驻足于阴影下,丝毫不介意车伕和马伕投来奇异的目光。
他从怀中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震耳欲聋的夏蝉鸣中,可见被阳光炙烤的道路被照得宛如白光。跟京都潮湿的夏季相比,
坂东的热更像在锅底干煎的感觉。是没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但汗流不止的状况仍未
改变。
“好热啊”反射性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师光在路上发现了认识的面孔。刚从三条邸离开,
正准备上车的男人,是任职于教部省,名叫神沼的高级官吏。虽然非直接认识,但是在旗
下司法省负责秘密调查不法公费借贷,被认为是重要成员的人。神沼没有注意到师光的视
线,迳自踩上踏阶,将丰腴健壮的身体坐定于车厢内。
马车缓缓移动的同时,对面的街角出现了一名高个子青年。青年迅速地往这边的方向看一
眼,接着便靠了过来,悄悄地追在神沼的马车后面。他是师光自京都时代就在手下担任间
谍的其中一人。
师光取出怀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一刻,面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拄著雨伞进入门内,探向还是如以往般川流不息的宅邸玄关,但那些人之中没看到江藤
的脸。
在师光正打算尽量不妨碍他人地收紧臂膀站好时,有个蓄著胡须、瘦长身材的男子从玄关
现身了。师光有些讶异,旋即微微低下头去;男子看也不看师光一眼,手上拄著拐杖往宽
广的前庭离去。
这时旁边传来“鹿野君”的叫唤声,在玄关前的地板出现江藤抱着风吕敷包巾的身影。
“啊啊江藤先生,结束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刚到处找你,在里面等不就好了吗。”
“不了......因为还有这个嘛。”
师光稍微举起手上的伞示意。这是在伞轴内藏了自公用人时代的爱刀:阿房一文字贞宗的
机关伞,就算是获赐正五位官位的权中判事,带着刀在太政大臣宅邸内走来走去,也可能
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所以才放弃跟进屋内。
“您花了不少时间呢。”
“因为传达人尽是些蠢蛋啊,就说了我有话想跟三条大人直接谈,可是他们都不听。”
“毕竟卧病在床,那也没办法吧?结果您见到三条公了吗?”
“算是吧,那副尊容确实面无血色啊。”
师光立刻苦笑出来。突然接到江藤来访的通知,三条肯定很狼狈吧。
“三条公很怕江藤先生您喔。”
“治理国家大事有分喜欢讨厌的吗?就算不喜欢也要前进吧!十条申请的法案里,有五条
就在近日送到议会给陛下裁判,总之就先这么做吧。”
“您说得是,这样的话我们先回司法省吗?该怎么做呢,累的话也能叫车。”
师光早料想到江藤会怎么回答,但保险起见师光还是如此询问。总是默默地边散步边想事
情的江藤,几乎不搭人力车或马车。实际上,像今天他们也是从司法省徒步过来。即使现
在是阳光渐渐增强、日正当中的时刻,江藤也如师光所预料的一样,立刻回答要走路回去

江藤说完便立刻迈开步伐,师光也跟着江藤往宽大的门走去。
“——失礼了,请问是江藤先生吗?”
突然,从旁出现了搭话的声音。是方才留着胡子的男人。
“果然是江藤先生吗?唉呀,好久不见了。”
男人嘴角浮现亲切的笑容,立刻往江藤靠了过来。江藤露出讶异的表情,以目光打量男人
全身。
“我是江藤没错,请问您是?”
“真是失礼了,我是担任外务少记的蜡山纯名。以前曾在松平春岳大人举办的晚宴跟您打
过招呼。”(注:外务少记为外交部门的职位)
“原来如此,那这就先失陪了。”
江藤一这么说完,便简单地行个注目礼,正打算再度迈开步伐。这时蜡山忽然以出乎意料
的表情朝江藤伸出手。
“啊,请稍等!其实,我有忠告想对先生说。”
“喔......忠告。”
从江藤的声音变化,师光不禁挺直了背脊,瞥见江藤的眉间出现了几道皱纹。蜡山多少被
江藤有如发现杀父仇人的目光气势给压倒,但仍努力露出开朗的表情。
“不是啦,或许这是门外汉的多嘴,但关于江藤先生先前提出的‘仇讨禁止令’议题,其
实大家都评价不佳。我身为外务少记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这也不能说符合欧美的作风。
复仇乃自古以来的武士之道,就算是维新,要废除复仇也该三思......”
“门外汉的插嘴就请适可而止吧。”
是犹如以柴刀切断般的冰冷语气。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蜡山露出仿佛被泼了水般的表情。
江藤鼻哼一声,说著“走囉鹿野君”便再度迈开步伐。
“鹿野?”
浮现愤怒神情的蜡山,以意外的语调说道。
“难道,阁下是尾州的鹿野师光大人?”
“......嗯,在下鹿野师光。蜡山君,真的好久不见了。”
师光转过来面向蜡山,缓缓地低头致意。江藤则像被弹开般地回过头来。
“你们认识?”
“是的,我在加贺藩担任京都奉行助勤,长住在京都宅邸时,跟身为尾州公用人的鹿野大
人很交好。”
‘就算如此’蜡山仔细地来回打量师光全身。
“我听说阁下在鸟羽伏见之战遭遇了奇祸,原来您还活着。”
“哈哈,总之发生了很多事。”
师光只能微笑以对。战争时期被关进京都御所北边的二本松萨摩宅邸的地牢,说出来谁也
不信吧。(注:参见《被囚禁的师光》短篇)
“原来如此,那样最好不过了,我正以为您肯定是死了呢。”
蜡山的嘴角浮现浅笑,大大地颔首。
“但是啊,该怎么说好呢,我是听说江藤先生身边的护卫是位技艺高超的练家子,没想到
就是您。唉呀唉呀,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州公用人现在干起了护卫,有道是盛者必衰、世
事无常啊。如果鹿野大人希望的话,我也很乐意替您介绍更好的差事喔,如何?”
“不不,那就不必了,我有这份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可别说谎喔,您是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被江藤先生捡去的吧?我们不是很要好吗
?就别跟我逞强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在下的确是在戊辰战争死过一回,如您所言,能像这样被江藤先生
捡去收留就已经是侥幸了。”
“可是......”蜡山正想继续说下去,一直默默不语的江藤以锐利的声音打断他。
“喂,有一点你搞错囉。鹿野君做我随从的同时,也是司法省的官吏,被任命为权中判事
也获赐正午位官位。相对之下,如果你说你是外务少记,不是才正六位而已?像你这样的
下位者来担心这个,我觉得真是笑掉大牙啊。擅自摆出一副很懂的脸来说教,不如多学习
一些物事比较好,就当我鸡婆地给你忠告。好了鹿野君,回去囉,在无谓的地方浪费太多
时间了。”
江藤说出最后一击,旋即迈开步伐;霎时哑然的蜡山在师光面前变了颜色。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鸡婆的忠告。”
蜡山的声音被耻辱和愤怒所颤抖,高声向江藤背后放话。
“这位名为鹿野师光的大人,是个苗头不对就会撒谎逃走的男人。让这样的家伙当护卫,
您身为天下的司法卿,恐怕思虑有欠周详。”
蜡山以为转向他露出震惊表情的师光要做出什么动作,登时向后退了半步。
“什、什么呀,就是长州处分之前,我在梅枝卿的宴席上发生的事,可不要说你忘了。”
(注:长州处分,或称长州征讨,指一八六四年禁门之变后,长州藩被立为朝敌,向幕府
下达征讨长州的命令。之后以尾张藩藩主德川庆胜为首,聚集兵力向长州进军。)
“啊啊,就是八郎兵卫的——”
师光马上以怀念的语气说道。真的是很久的往事了。
江藤以惊讶的语气叫师光的名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不......以前也发生过很多事嘛,下次再跟您说吧。”
趁隙站稳姿态的蜡山,拉正了洋装衣襟后说“总而言之......”。
“就是这么回事,江藤先生也最好多加小心。那么,告辞。”
说多加小心,到底是讲仇讨禁止令还是指师光当护卫的事,江藤也不甚明白;但蜡山就这
么抬头挺胸地大步离去了。
“什么呀那个笨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江腾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光则耸耸肩。
“他从以前就是争强好胜的人呢。”
“那种蠢蛋也能做外务少记,可见外务省还真是人才非常不足。”
江藤再度回头看向玄关,接着看着往来不绝的黑衣官吏们,喃喃自语着“洋服也很让人困
扰呢......”
“现今这个时代,不管怎样的蠢蛋,只要一穿起洋服,就误以为自己能干得出大事,连周
围的人也这么想所以情况就更糟了。就算退个一百步来说,如果是无能之士还好,如果那
群人当中混入想取三条公性命的暴徒该怎么办?从旁来看是分不出来的喔。”
“哈哈,那下次要推洋服禁止令吗?到进入审议为止大概要花个十年吧。”
“真是的。”
师光和江藤随兴地再开始行走之际,“对了”师光看着江藤的脸说道。
“蜡山君说的仇讨禁止令,果然被三条公驳回了?”
“是啊,只是今天面谈完之后,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三条公本身对复不复仇没意见,果然
是周围那些萨摩份子在反对,那些家伙光会碍事。”
“复仇乃是武士道的本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藤以险峻的目光道:
“......鹿野君,竟然连你也反对?”
“别说笑了,要是能得到谅解的话还好,但罪行真的能就这么被赦免吗?”
“你这不是很了解吗?就是如此。对了,刚才那男人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梅枝卿的事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喔?”
“啊啊”师光以拳头托起下颚。
“仔细想想,那也是一种复仇吧。”
两人踏入大门往道路走去,天色仿佛拉下布幕般地阴翳起来。色白而巨大的云漂浮着,覆
盖了艳阳天。震耳欲聋的油蝉声突然中断,停了约莫三拍的空档又再度开始骚动。
“刚刚不是说长州处分之前?那样的话,是你还在当尾张公用人时期的事了吧?”
“在文九三年,距今近十年前的往事了。是有点奇特的复仇,非常有趣的故事喔。若可以
的话,请想想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右手侧是青绿的护城河一路延伸。师光以雨伞尖端将小石子弹飞,轻吐一口气,接着开始
讲述在文久三年的夏天,他被卷入的某起复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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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色夕阳的照耀下,乡间的荒道一路延伸。
风吹拂著青绿色的茅草倒向一侧,蒸腾的暑气也暂时随风消散,鹿野师光“呼”地叹出一
口气。
这一晚,位于京都西侧的葛野御室村的加贺藩别邸,由身为加贺藩的京都奉行:布目诚之
进担任主办人,将举办与左近卫少将:梅枝经定的恳谈会。师光并不是很想参加这场宴会
,但还是在丹波街道上向西匆忙赶路。
梅枝左少将经定,身为年轻公家,以皇居中屈指可数的攘夷者而为人所知。
安政五年,他对幕府违命缔结日米修好通商条约悲愤交加,与年长一岁的姊小路公知一起
煽动八十八名公家,在宫中静坐抗议;另一方面,他身为公卿,也以剑艺高超,甚至能直
接骑马使剑的武勇而远近驰名。
经定敬爱如兄长的公知,同样也是高声主张征讨蛮夷,乃固执的攘夷主义者,对洛中的攘
夷派来说,恰好是有如神主牌般的两位贵人;对幕府而言则相当棘手。
风向会转变的契机,是由于公知被朝廷任命为摄海防备巡察。公知与海军奉行:胜安房守
一同登上幕府的西洋军舰后,体验其无视于大浪的机动力,以及惊人的砲击威力后,便幡
然醒悟,旋即改奉行大攘夷思想,主张应立即与外国诸国展开交流,在蓄积国力的前提下
与之相互竞争。
(注:大攘夷思想指并非单纯地驱夷锁国,而是尽可能与西洋列强交流,藉以强化累积自
身国力,累积能与西方国家对抗竞争的实力。)
经定对公知的转变很是讶异、瞠目结舌。公知也斥责自己情同兄弟的经定之无知,力劝他
也转向大攘夷思想。但呜呼哀哉,这样的争吵并没有长久持续下去。文久三年七月,亦即
距今约一个月前,在皇城之北端、朔平门外,公知被杀了。
透过京都守护职与奉行所的搜查,将萨摩藩士:田中新兵卫当作凶手逮捕;但在居留期间
他就自杀了,结果真相就此下落不明。有风声谣传是憎恨公知变节的攘夷派教唆新兵卫,
但一切都未知。
在早朝结束的归途中,遭到复数人士袭击,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公知,由随从抬回自宅。公
知全身被染成苏芳色,被抬进玄关前板;等待仅存奄奄一息公知的是打算继续议论,正造
访姊小路宅邸的经定。
公知临死前握住震惊而飞奔赶来的经定之手,低语了三言两语后才断气。濒死之际,公知
到底说了什么?经定沉默不言,什么也没透露。但可以确定的是,目睹公知惨死的经定,
原本身为激进的攘夷主义者,从此彻底地低调并沉潜下来。
过了不久,经定透过友好的旧识:布目,开始聆听滞留在京都、为数不多的开国理论者谈
话的样子。那些人当中,也包含了曾在横滨游学的师光;但厌恶红毛碧眼的异邦人心态,
果然还是很难转变,因此经定的心意就这么一直摇摆在攘夷与开国交易之间。
这次宴会的目的就是经定打做出决定,而命令布目举办的。召集攘夷与开国交易两阵营,
究竟哪方才是正确的,在大人面前辩论彼此的理念——能有这个决心是很好,问题困扰的
是承办人布目诚之进。
说到攘夷论者,人选多如过江之鲫;而另一方面,开国论者则屈指可数。要在那些容易激
愤的攘夷论者面前,不会胆怯而被压倒气势,能侃侃而谈理念的人几乎可以说没有。但是
,对一直支持大攘夷理论,且想方设法透过经定,在早朝导入开国交易决策方向的布目来
说,这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
于是布目便为了拜托旧友师光,频繁地造访尾张藩邸低头恳求。原本坚辞的师光,因为再
怎么说对方都是加贺藩京都奉行,身为他的上司,实在难以抗命。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这犹
如捡拾火中栗子的苦差事:明明对自己没有好处,却仍挺身而出。前面说不是很想参加,
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穿过寺庙林立的西京村一带,前方可见三个连在一起的小山丘,正是葛野的双冈。而目的
地加贺藩别邸,就隐藏在山麓下的苍郁森林。
那一带从平安时期就是天皇的狩猎场,同时也以仕绅贵族的避暑胜地而驰名。在东麓建造
的法金刚院,传说原本是右大臣清原夏野的别庄;加贺藩也从穷困潦倒的大臣手中收购了
这幢别庄。在到处都有幕府官吏眼线的洛中,终究难以密议谋谈,而这里恰好十分合适。
途经古意盎然的正法山妙心寺门前之际,远方传来低沉的梵钟声,是宣告晚上六时的晚钟
。约定在六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天际逐渐暗去的西方夕空,飞过犹如芝麻般的乌鸦。
师光停下脚步,取出手帕擦拭脖子的汗。从这里距锦小路的尾张藩京都宅邸,约有近一里
半的路程,他早已大汗淋漓。虽然途中拿出扇子试图搧风,但因手腕愈来愈疲累,最后就
放弃而收回了。
在双冈前方,路一分为二。师光选了有茂盛草木竹林的左道来走。或许是疏于打理,风一
吹过,竹子就摇晃碰撞,发出刺耳的“喀哒喀哒”声响。
持续往满地小石子、凹凸不平地路前进,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古老的冠木门。高挂的提灯里
已经点燃灯火,可见加贺梅钵的家纹隐隐约约浮现。
师光擦掉脸上的汗水,接着进入门内。虽说是别庄,但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宽广。在砍除竹
林而开拓的土地上,侷促地建著类似茶屋风格的书院。
一进入玄关,有个高个子男人正从里面出来;是布目的部下,担任加贺藩京都奉行助勤的
蜡山纯名。
“鹿野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蜡山当场跪下,微微地低头致意。
“有点太早到了呢。”
“没这回事。今天真的很感谢......好了,请先进来吧!奉行大人也到了。”
蜡山嘴角微妙地抽动,速速进到屋内去。被留下来的师光稍等待了一阵子,但没有管鞋仆
役*要出来的迹象;看样子没有类似下人的人。无奈之下,师光在原地脱下草鞋,就这么
插著长短刀进入有路灯照明的长廊。
(*注:原文为下足番,指在玄关协助收拿管理客人脱下的鞋的仆役,如果有配武士刀,
也会在此卸下交给他保管。)
经过两个拐弯处,在路底见到了里屋。边说著“打扰了”,并踏入室内,约莫有十五叠宽
的和室,有名壮硕的男人正拿着纸张在确认座位。
“喔喔,鹿野君。”
他就是布目诚之进。目光看似严厉,脸上带着剑道面具摩擦伤痕的脸,看见师光就浮现爽
朗的笑容,以要扑上去抱人的气势向师光走去。
“太好了!你来了啊。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藩的颜面就能保住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会遵守约定的喔!”
“嗯,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只不过还是......”
布目以熊一般的宽厚手掌,大力地拍了师光的肩膀。
加贺藩不像其他藩一样被以留守居来称呼,而特称为“奉行”;负责统筹在京都的公家、
门迹*或与其他藩之间的交际,总共配置两名京都奉行,皆从隶属于御马回组的高级藩士
中挑选担任。奉行的任期为期一年,每年在水无月和神无月交接是惯例。但自黑船来航以
来,看到都内情势突然变得骚动,藩内高层便判断没有其他能取代人脉广阔的布目人远,
便作为特例让布目持续担任了近八年的京都奉行。去年迎来不惑之年而仍未有衰颓之相的
布目,传说其深甚流剑术的技艺,在加贺藩士之间也数一数二。
(注:门迹-皇族、贵族子弟所出家的特定寺院;水无月-六月;神无月-十月)
“可是鹿野君,丑话先说清楚,今晚的宴席,想必气氛绝对不会太好。”
“说得也是呢,我有这个觉悟喔。”
“我会注意不要让场面在大人面前失控,但大概还是会给您添麻烦,真的对不住。虽不能
说是作为赔罪的替代,但食物很美味喔!当然酒也是。你应该也知道左少将是位挑嘴的大
人吧?今晚为了招待大家,叫来都内第一的厨师让他大显身手。全都是山珍海味佳肴,非
常好吃喔!”
似乎是为了鼓舞师光的爽朗态度,让师光忍不住笑出来。
“那还真期待啊,这样的话我也要拚命努力说服经定大人大攘夷的好处。”
布目犹如栗子般的圆眼瞇成细线,用力紧紧握住师光的手,感激涕零的样子。
师光在屋内一角坐下,从开放的纸门外眺望夜色。在夜幕低垂的竹林,音色清凉的虫鸣响
鸣著。
客人还只有师光一人,布目为了迎接经定,往街道上走出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以盆子装着茶杯的年长女侍现身了。师光行礼后,啜饮递上来的
茶,是口感极佳的玉露茶。
师光猛然想起,问了脱在玄关的草鞋就那样放者好吗?可是老女侍只是重复著“呃这个嘛
......”,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在这时,恰好路过的蜡山进到室内。
“她做了什么冒犯的事吗?”
“不,只是想问脱在玄关的草鞋,直接放在那里好吗?不是还有其他藩邸的人会来?”
“她是布目请来的厨师妻子,兼任女侍的工作。喂,不要再发呆了,赶快去玄关整理好!

蜡山看着她速速退下的背影,大大地咋舌起来。
“真是笨拙的乡下人!晚点我会好好骂骂她,请您见谅。”
“不要紧喔,你们没有从藩邸带女侍或下人过来吗?”
“就是啊,已经说了需要人手,但奉行大人说带大批人马过来太引人注目。但就算是这样
,只靠厨师的妻子应付整个宴席还是太勉强了啊。多亏如此,连我都要被杂事追着跑。”
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吧,但现在对眉头紧闭的蜡山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师光便只好暧昧地点
点头。
穿得一身白色厨师装扮的老人从走廊现身了,在开放的纸门前双膝下跪,于木地板上以两
手向前并拢的姿态深深低头行礼。
注意到师光视线的蜡山回头一看,“喔八郎兵卫”地说出声。
“鹿野大人,这位就是刚才说的厨师。喂八郎兵卫,过来这里。”
个头娇小的老厨师静静地向两人移动,再度平伏下去。
“鹿野大人可曾听闻过‘花菱’这间料亭?”
“祇园的名店对吧?我是没去过,但听说过好几次。”
“这家伙啊,就是花菱将厨房全权交付打理的那个男人喔。虽然已经退休隐居了,但奉行
大人为了今晚而重金礼聘他回来,因为那位大人非常挑嘴嘛。您知道吗,大人特别喜爱浓
味噌的牡丹锅喔,不敢置信对吧?”
蜡山以戏谑的口吻挤出表情。的确,理应素食的殿上人被爆出喜好猪肉锅的话,肯定会造
成大骚动。
“喂八郎兵卫,这位乃是御三家笔头:尾州的公用人鹿野师光,抬起头来打声招呼。”
八郎兵卫缓缓抬起头,以低垂而无感情的视线向师光看去。
“......初次见面,在下八郎兵卫,此次承蒙邀约,由衷感谢。”
“鹿野大人身为尾州高官,曾在居留在横滨学习西洋的学问,可是京都一等一的异国专家
。方才被多津粗俗无理的冒犯搞得很火大,你给我好好地求饶。”
“喂,蜡山君——”
多津是方才的老女侍,亦即八郎兵卫的妻子。就算师光加强了语气制止,八郎兵卫还是弹
起般地抬起脸,姿态跟着动摇。
“横滨......”
八郎兵卫异常地瞠目结舌,目光从师光身上移向蜡山。他追问般的态度,蜡山也有些不知
所措。
“对吧,鹿野大人?”
“没那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接到藩命,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到处见识罢了。”
张著口的八郎兵卫,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又慌慌张张地伏下头去。
“......蜡山大人,这次的宴席,呃,我听说是梅枝大人召开的晚宴。”
“是啊,那又如何?”
“不,梅枝大人的话,在皇室公卿之中也是特别厌恶西夷的人士,我以为邀请的都是信奉
攘夷的武家大人。为什么......会有像鹿野大人这样的人物出现?”
“真烦啊,跟你没关系吧?”
“可是......”
“都说了很烦没听到吗?少管多余的事!”
“蜡山君,不用那么大声。”
看不下去的师光出声警告,蜡山就鼻哼一声,留下轻蔑的目光便步出室内了。面露狼狈之
色的八郎兵卫,立刻随后追出去。
室内登时恢复寂静,师光再次拿起杯子送到嘴边,剩下的少许玉露茶已经完全冷掉,只剩
下苦涩刺痛了舌头。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其他宾客们渐渐现身了。
透过蜡山引导入座的客人有津藩的鳄口弥一和冈山脱藩的成木敏悟,接着是阿波藩的稻守
主税;不管哪位都是名号响亮的激进派攘夷主义者。或许是已经知道这场宴会的目的,不
管是谁,入座前都带着险峻的眼光瞥了末席的师光一眼。
被布目引领而迳行进来的,是身着桧皮狩衣的经定身姿。
经定走过跪伏的一行人面前,以不像公家的姿态,粗暴地坐了下来。
“诸位多礼了。”
以此发言为契机,列席者缓缓抬起头。
坐在上座的经定,手持代替笏的大铁扇。一如既往,公家特有的装扮:以铁浆薄薄地涂黑
牙齿,在经定威严的容貌显得很突兀。
在走廊上看着经定坐定的布目,以滑行的方式往师光旁边移动。这样便以经定为首,和鳄
口等三人形成相对的形势。
发出响亮声音后,经定合起铁扇。
“今晚的宴会,乃是吾命令这里的布目所举办。姊小路左中将的意外之祸,诸位都知道了
吧?无论如何,中将似乎是因为从攘夷转向至开国,遭人怀恨在心而被杀害。虽然听说凶
手被萨摩的人逮捕,但吾也听闻那只是代罪羔羊。到底是谁?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知道杀
死中将的凶手是谁吗?”
大家都低着头,什么都答不出来;经定以鼻子冷哼一声。
“......也罢,吾将诸位召唤聚集而来不为别的,就是要你们证明给吾看,攘夷与开国,

竟哪一方才是正确的?中将一直试图说服吾转向大攘夷理论;是透过交易培养国力呢?还
是驱而赶之呢?原来如此,给我个道理吧!”
“梅枝大人,那是......”
鳄口高声开口说道,经定便“唉,先听我说完”地制止他。
“吾原本就厌恶西夷啊,真的非常厌恶。一想到他们的红毛碧眼就全身发颤。
            、、、
另一方面,长州在马关砲击英吉利的船,不是听说为了复仇讨一口气吗?
什么嘛,只是想说逞凶斗狠的话,小孩也做得到。所以说啊,今晚针对攘夷或开国,就在
吾面前好好地辩论给我看吧。”
(注:英吉利-原文用平假名书写,旨在强调语气。)
攘夷派的三人,立刻彼此交换目光。身为首席的鳄口正准备开口发言,仿佛欲打断般的布
目大大地拍了手。
“好了好了,因为晚餐已经准备好,暂且等等吧。”
纸门被拉开,蜡山和多津端着白木制的三方盘*静静现身了。那就是餐点吧,两人反复地
进进出出,由多津将餐点放置于师光面前。
(注:三方指下方呈现窄柱状、上方为方形盘状的容器,通常用在盛装神佛供品或身分高
贵人物的供物。)
餐点是二汤五菜,再搭配锡制窄口酒瓶与小酒杯。餐具全是白瓷底的蓝染纹,饭锅和汤碗
都用素烧土锅的盖子盖著。以纸片包裹的筷子则似乎是杨木制。
五菜的香气四溢,色彩也很鲜艳。有颜色赤红的厚玉子烧、添加薄切肉片和青豆的炒蔬菜
、加了鹰爪椒的清蒸鸡、小型馄饨的开口撒了山椒,以及从三叶凉拌菜飘来强烈的醋香味

蜡山和多津退下后,静静地将纸门阖上。
“布目,真是不得了,叫人看得入迷的晚餐啊!”
经定边取下汤碗的盖子,边以赞叹的口吻说道。师光也取下盖子看内容,登时芬芳的高汤
香气四溢、挠动鼻腔,令人垂涎三尺。里面是加了青菜,勾芡浓郁的羹汤,还有蛤或浅蜊
熬煮而成的海鲜高汤。而饭碗内的白米饭则粒粒分明,闪耀着光芒。
“诚惶诚恐,为了符合大人的口味,这次请来了都内第一的名厨。这位八郎兵卫,快来介
绍菜单吧。”
不知何时起,门边出现了八郎兵卫等待着。经定一边接受布目以跪坐滑行的姿势,拿着酒
壶来倒酒,同时目光瞥向八郎兵卫。
“这份餐点,是模仿摄家大人的晚餐吧?”
(注:摄家指镰仓时代出自藤原氏的五个家族,即近卫家、一条家、二条家、九条家和鹰
司家。他们可以通过大纳言、右大臣、左大臣等职位晋升到摄关体系中最高的摄政和关白
官位,是公家中最高的家格。)
“诚如大人所言。敝人从前承蒙某位大臣惠赐机缘,而有幸为其负责料理工作;此次菜单
设计乃从中参考而来。”
“餐具是清水烧吧?这个三方盘也是好东西。二汤五菜真是豪华啊!担任传奏的吾自不待
言,就连担任议奏的三条大人,在特殊节日顶多也是一汤三菜呢!”
师光也替自己将酒杯斟满。醇厚而浅黄色的酒液,带有微微的酸香气。
以酒杯就口的经定瞪大双眼,喃喃地脱口而出“甘露啊!”
“真好喝!真是特殊的酒呢!”
“此乃丹波篠山的铭酒,平时没有在市面上贩售,是特别为了今天而让给敝人的。”
八郎兵卫趴伏在地上回答道。师光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含酒入口,的确美味。刺激舌头的辛
辣之后,芳醇的香味扑鼻而来,是第一次品尝到的口味。
“请尽情享用,这边依序说明:首先从白饭开始,高汤是用海鲜高汤和鸡高汤制作再滤清
而成。接下来是玉子烧,此乃宇治的鸡蛋制作而成。接下来如各位所见,是开了口的蕗菜
馄饨和运用纪伊田边特产的拌菜——”
就在此时,从方才的纸门另一侧,传来“打扰了”的女声。由于语气显得很仓促,所有人
都往那边看过去,布目立刻上前拉开纸门。
走廊外是两手并拢跪下的多津,布目膝行至她身边,冷酷地问“什么事?”多津抬起头,
以极度狼狈的表情向布目说了些话。
“什么?”
布目就这么以跪坐的姿态朝师光望去。
“鹿野君,不好了!听说尾张藩邸失火了。”
“你说什么?”
“就在刚刚派了人过来,说向你转达藩邸的火灾扩大了,正在骚动的样子。”
在布目身后,多津激烈地点头。
骚动如涟漪般在现场扩散开来,就像捅了蜂巢一样。经定向布目询问详情,而攘夷派的三
人则困惑地面面相觑。
“布目先生,抱歉今天就让我先回去。”
师光将长短刀插回腰间,留下这番话后便打算夺门而出。
“鹿野君,等一下。”
后方飞来布目的声音。一回头,从座位上可窥见布目的上半身。
“里面系着我的马,拿去用吧!”
“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
师光从走廊奔向玄关,自鞋柜抓出草鞋往外跑,正好撞见蜡山闲晃的身影。
“怎么了?”
蜡山被师光的姿态吓到,瞪大了眼问道;师光则气息未定地左右张望。
“有人来通知我藩邸失火了对吧?对方已经不在了吗?”
蜡山发出“欸”地一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初次耳闻的表情。看来应对的是多津吧

“那、那是真的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现在正打算直接回去,但布目说可以用里面的马。马厩在哪里?”
蜡山被师光一逼问,便慌慌张张地沿途替他带路。在月光皎洁的竹林中,栗色毛的马正看
似悠哉地吃著草。
师光拔出短刀,砍下一截身旁的青竹,拿来当成简易马鞭。松开绑绳,轻抚马的颈项后,
马以慵懒的目光看了师光一眼便向他靠近。
给马系上缰绳,踩上足镫,师光一口气跃上马鞍,马随即缓缓地开始行走。
“马待日后必归还,替我向布目先生道歉。”
师光边看着蜡山点头说“好”,边用青竹鞭打了马的屁股,马啼声响彻暗夜,旋即飞也似
地疾奔而去。
好快。马匹转瞬之间就穿过竹林,往街道奔去。师光握紧缰绳,在笼罩暗夜的路上一心一
意地往东前进。听见马啼声的当地路人们,纷纷跳开闪避。
宛如疾风般奔驰的期间,心急如焚的师光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冷静。
所谓火灾,真的是单纯的小火程度吗?
实在不认为会有人胆敢在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张藩邸纵火,但特地遣人到葛野通报,应该
不是普通的小事。先前会津中将上洛之时,滋事浪人就日渐增多。师光陷入厌恶的思绪,
心中很是焦急。
过了西京村一带之后,人影就多了起来。虽然有市街上禁止骑马奔跑的法规,但现在也不
是介意那种事的时候。师光拉紧缰绳让马的速度缓下来,同时大声呼喊叫前方的行人让路

通过了釜座的守护职宅邸再往南转弯,沿新町通往南,还有一町就能赶到家了,师光突然
兴起怪异的念头。
太安静了。
尾张的京都宅邸失火的话,当然会引发骚动吧,但就连一丝一毫的骚动都完全没听到。路
上行人的模样也一样,飘着拉长薄云的夜空下,连一缕菸也没有。
师光怀着不明所以的心情继续驾马前进,总算到了高挂尾州葵纹大灯笼的藩邸门前。
“喔鹿野先生,怎么啦,竟然骑着马。”
从出入口看见了熟识的门卫。
“不是去参加宴席吗?还真早回来呢。”
师光说著“不...”同时下了马。
“火灾呢?”
“啊?”
“因为我听说藩邸失火了,才匆忙赶回来。”
门卫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话,才没有那回事呢。”
师光把马交给门卫,接着进门去,确实眼前的景象跟出发前毫无二致,还是平静的宅邸。
一察觉自己被骗了,师光便感到全身脱力。心中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安心。
“说这里失火,是哪来的哪个家伙通报的啊?”
牵马的同时,门房也向师光走了过来。
“我也不是直接听说,在双冈的加贺别庄吃饭时,似乎有向我传话的家伙来过了。”
“从那样的地方骑马赶回来吗!真是的,真是不得了的家伙呀。”
门房露出辛苦了的表情几度点点头,师光回应着“就是啊”,同时也意识到的确事有蹊俏

今晚的宴席毕竟是秘密举办,参加者经过严格挑选,不在河原町三条的加贺藩邸,而特地
选择在洛外别庄设宴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师光为了保险起见,没有向上级禀报宴会的目的

也就是说,应该没有人会知道鹿野师光在那里才对。撇开那些不谈,以尾张名义留言的那
名男子,特地到双冈山麓现身,要说单纯只是恶作剧,未免有些勉强吧。
“鹿野先生,这匹马该怎么办?”
栗毛马被门卫拉着,以怒吼的表情发出鼻嘶鸣。师光也瞬间浮现过骑回去还的选项,但排
山倒海的疲劳立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很抱歉害布目被迫在一排攘夷派面前孤军奋战,但
他身心俱疲,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那是跟加贺的人借来的,强迫牠跑了那么长距离,肯定很累了吧。我会准备谢礼,明天
还回去。”
“明白了”门卫低头应道,牵着马一起离去了。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撒这种谎?踏进玄关的同时,师光在心里试着找凶手。
可是,全部想过一轮又太累了。
师光卸下腰间的长短刀,脱下草鞋,决定全部等明天再说。
翌日,师光带着马造访加贺藩邸的布目。
“听说火灾是误传啊?”
一进入里侧房间,布目就开门见山地说。
“您已经知道了吗?我可是飞也似地赶回去呢!什么谎都有人说啊。”
“虽说只是误报比什么都值得庆幸,但也可能造成大麻烦呢。”
稍微叹了一口气,布目双手抱胸。
“就算你已经回去了,果然大家还是都心浮气躁起来。当然了,也不是议论什么攘夷的时
机。因为经定大人也很介意发生了什么事,不得已之下才派遣经定大人的人力车到市区去
调查,结果怎么著?这才知道什么火灾全是胡说八道。”
“就是啊,我也是回到藩邸才得知。”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号称尾州派来的男人要撒这种谎?地点在葛野的双冈喔,右京的
边陲地带,就算为了闹事或发酒疯,特地跑来也太远了。”
“对啊,到底......”
“就是你啊”布目低声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在那个场合全身而退,你自导自演的吗?出现了这样的说法。”
“开什么玩笑!我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知道。我啊,很清楚鹿野师光不可能会耍这样的小手段;但其他人就不是了。老实说
吧,鳄口和成木他们,都不停地说你是夹着尾巴逃走了。更糟糕的是,经定大人看起来也
有几分怀疑真是如此。”
师光惊讶得哑口无言,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就算谣言也太过分了。但是,师光也明白对布
目说这些也没用。
“我已经再三否认,但那些家伙应该听不进去。然后到了今天,或许谣言已经散布出去了
也不一定。”
“毕竟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原来如此,确实很麻烦。”
“结果害你卷进麻烦事了,真的对不住,请原谅我。”
布目在禢禢米上并拢双拳,深深地低头道。
“不不,请抬起头。不会有谁认为是布目先生的错喔,只是这下糟糕了,任凭臆测流窜而
受人耻笑的话,我身为尾张公用人也会立场尽失。这下子,说什么都非得找出那男人不可
了。”
“就是啊就是啊,当然我也会尽力协助的,这样我多少才能过意得去。”
布目以膝形前进,说起了“八郎兵卫”。
“鹿野君,你该不会遭他怀恨在心吧?”
“昨天的厨师?怎么可能,我昨天才跟他第一次见面呢。为什么这么问?”
“宴会结束之后,我质问多津来的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可是她只回答是手提着朱漆太刀、
邋遢的浪人,怎样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再追问就没有其他特征吗?八郎兵卫从结结巴巴的
多津旁边,插嘴说是个子相当高的男人。这不是很奇怪吗?遣使现身的时候,那家伙正在
我们面前介绍餐点才对,为什么会知道那男人的外型?”
“说得也是,那八郎兵卫怎么回答?”
“就是这点,他是这么说的:其实在准备膳食的时候,从里面的厨房窥视到那男人就在附
近徘徊。因为觉得对方行迹可惜,就问对方是谁,男人回答他是尾州的仆役,乃今晚造访
的鹿野师光的护卫......你听了觉得如何?”
“那是什么呀,我可没有什么护卫喔。”
“很奇怪吧?”
“很奇怪呢,就算真是如此,我认为我没什么会遭八郎兵卫怨恨的理由。”
“如果鹿野君跟他之间有什么隐情的话,我也不便贸然多说什么。考量这点,昨天才没有
进一步介入;但既然你心里也没底的话就不要紧了,要不我去帮你问问看吧?”
布目双手抱胸,撑大了鼻孔哼气。师光稍微思考后,摇了摇头。
“感谢您的费心,但我也不好劳烦布目先生亲自动手,毕竟是我自己的问题嘛。怎么,复
杂的
事我会派成坊协助调查的。”
布目瞪大双眼,随即扬起笑容。
成坊是师光在洛中洛外所配置的其中一名间谍,其名为成之助。乃布目上洛以来,跟关照
的一名女子所生。由于布目与正室之间只有女儿,因此大喜过望,以自身之名采取其中一
字,取名为成之助。
成之助会成为师光的间谍,是布目的期望。身为京都奉行,能洞烛先机综观京都情势的布
目,早就切身体会到纸上谈兵的士道毫无意义。靠自己身体力行、时而手握白刃克服险境
,才能培育武士之魂,进而养成士道。由于自身职务的关系,布目无法亲自教导成之助,
基于为父之情,便拜托旧友师光将成坊收留在身边使唤。
“那正好,请尽情使唤他。”
布目豪气地点头,接着说八郎兵卫和多津的家就在距离双冈不远的木辻村。
师光郑重地致谢后,离开了加贺藩邸。
虽是日渐闷热的阴天,在过了大极殿迹的所司代组*宅邸附近之后,就断断续续地降起雨
来。雨势如预料中的并不强,在毛毛细雨下,师光走在和昨天相同的道路上,只不过这次
是缓缓向西行。
(注:所司代-留在京都负责处理皇室和近畿地区有关的各种事务称之。)
木辻村就位在葛野东端,有妙心寺的门前町。
平安时代迁都之时,看似勉强包含了右京的西北端,但这一带早有衰败之相,现在几乎都
是有如广漠的荒野。
向路过的农路问路后,才总算找到八郎兵卫的家:位于村子西侧,可遥望双冈的竹林中。
师光说“打扰了”,接着跨入开放的屋内。一股青草臭扑鼻而来,在昏暗的室内,八郎兵
卫正在以研钵磨碎著什么东西。
八郎兵卫对师光的身影瞪大了眼,丢下木制研杵,平伏在地板上。屋内深处能窥见多津的
脸,她登时也以趴倒的姿势跪在八郎兵卫身边。
“抱歉唐突打扰,我是昨晚宴席的鹿野师光。”
“是的敝人知道。”
八郎兵卫伏在地上回答。由于脸朝下的关系,声音听起来闷糊不清。
“......那么鹿野大人,敢问来到这种地方有何事?”
“毋须那么介怀,请抬起头来;我有事想请问你们。不为别的,就是昨日多津遇到的男人
,听说他向我转达了藩邸失火的口信。”
八郎兵卫缓缓地抬起头。
“啊啊,火灾的情况如何了?”
“那完全是谎言,我慌慌张张地赶回去,连小火都没有,安静得不得了。”
八郎兵卫说了声“这样啊......”便住了口,一时半刻哑口无言。而身旁的多津则继续趴

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我真是太失礼了。”
“我不是要八郎兵卫先生道歉,有错的是那个男人。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要向你们打听
那家伙的事。”
“鹿野大人打算亲自调查吗?”
“尾张的公用人被不知打哪来的混帐给耍了,面子挂不住啊。”
八郎兵卫以伏跪的姿势并双手并拢,说了“诚惶诚恐”
“虽然是这种地方,还请让我替大人备席;大人请进吧。”
“不不,在这里就好了。”
师光拔下腰上的长短刀,在玄关口的段差坐下。“可是......”在八郎兵卫困惑的时候,

旁的多津静静地拿出稻茎编成的坐垫,恭敬递上去。
“谢谢了。那么,遇见那男人的是多津吧?”
多津再次低下头,以蚊子般的细声回答“是的”。
“那时一听说尾张大人的宅邸失火,我吓了一大跳,所以记不太清楚了——”
“至少还记得那男人长什么模样吧?”
八郎兵卫对“呃......”结巴的多津,斥责“给我好好回答!”
“例如,大概有几岁?”
“看起来不年轻了,我想有三十岁以上。”
“身高呢?”
“是位个子相当高的大人,他不像鹿野大人看起来那么整洁的样子,有股脏污气息。袴的
下䙓沾到了喷溅的污泥,腰上的长刀也斑驳脱色了。”
“相貌呢?”
“被太阳晒得很厉害,是浅黑肤色的脸、披头散发,啊啊还有胡子也没有修剪,长得相当
长。”
目前为止,都跟布目问到的外型相差无几。是路上的脱藩浪人形象,但果然还是没有头绪

师光边说著“原来如此”边搔头,这时瞥见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八郎兵卫。
紧闭双唇、刻着深深皱纹的八郎兵卫,看似在隐瞒些什么。师光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
悲伤。
“男人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地方的口音吗?”
多津稍加思考,缓缓地摇摇头。
“他很少开尊口,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为了隐藏口音也不一定。”
“那么,那家伙怎么称呼我的?”
“呃这个嘛,因为我们也没时间在那里多聊,他只说出要传话给鹿野大人的口信,接着说
拜托了,就立刻就出去了。”
“喔......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大人吗?”
师光皱起脸道。
“果然那家伙是冒牌货啊,如果是真的遣使,就不会用尊称才对,我们家的人都是这么做
的。”
(注:原文为“鹿野殿”,殿是对上的一种敬称;前面鹿野家的仆人对师光都只说鹿野さ
ん/san,属于尊敬度较低,普通客套的称呼,通常翻译为“先生”。其实这段对话中,
师光对八郎兵卫的敬称也是殿,只是原文中不用汉字,而用平假名“どの”表示,发音为
dono,为了语境合理中文还是翻为先生。)
多津弹起般地抬起脸。这是师光刻意套话,然而多津的反应超乎他预料。
师光正想坐到禢禢米上,此时八郎兵卫说了句“对了......”,打断了师光。
“那个男人,左脸颊不是有个很大的旧伤疤吗?”
多津的嘴唇颤抖,八郎兵卫则说著“对吧”催促她。
“是这样吗?多津?”
“是、是的。那位大人的左脸颊,刚好在眼睛下方,有个直直被斩过的大伤疤。”
“确定没错?”
多津大力点头,师光转向八郎兵卫。
“那家伙来访的时候,我记得八郎兵卫先生正在屋内介绍餐点,为什么会知道他长什么
样子?”
八郎兵卫摇摇头,说出师光已经从布目那听过的相同说明——准备餐食的时候,男人就在
宅邸附近徘徊,问对方是谁、想干什么?对方回答他是师光的护卫,如此这般地娓娓道来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就完全相信那人是鹿野大人的下仆,如实转达了他的话。”
“是的,真的没想到会那样啊。”
师光微微颔首的同时,也确认了这两人是在撒谎。
多津先证言遣使是高个子、脏污的浪人风男子,八郎兵卫其后才说男人的脸颊有大伤疤,
多津随后跟着附和。
这顺序很奇怪,脸部伤疤是最显眼的特征,为什么多津不先说?就算真的忘记了,为什么
多津在说明的时候,八郎兵卫不插嘴补充?师光认为,只有可能是为了包庇被问倒的多津
,当下立刻说的谎言。
“我已经很明白了。只是八郎兵卫先生......”
师光坐正姿势,以认真的表情盯着对方。
“您......是否还有话没对我说?”
八郎兵卫直视师光的视线,缓缓伸出双手并拢伏平。
“绝对没有这种事,真的已经全说了。”
毫不动摇地双眸中,透出想劝退师光的意图。这两人果然在说谎。根本没有什么遣使男来
访,是八郎兵卫和多津联合算计他。
如果是这样,师光思考着——理由是什么?
身为尾张公用人,被滋事份子或醉鬼欺骗是不能容许的,但多少可以理解。但眼前的两人
,为什么要设计让自己回藩邸?师光想破脑袋,也对他跟八郎兵卫之间的恩怨没有头绪。
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八郎兵卫是接受了某人的指使。
师光再度窥探两人,死盯着自己的八郎兵卫,脸上浮现必死的神色;而多津也一样。
虽然想着要不要试着威胁看看,但还是住手了。师光也置身京都七年了,胁迫愤怒的京都
人是没有意义的,这点师光已经很深刻地体会了。
师光说著“好吧”抓起身边的太刀。
“很有参考价值,我这边也会试着调查看看。”
八郎兵卫与多津,并排著一齐跪下。
(待续)
作者: tontontonni (只有眼泪是真的)   2024-04-13 21:05:00
先唯一支持kenshin
作者: wintersail (木末辛夷知静雅)   2024-04-14 16:58:00
推推推 未看先推
作者: kevinapo (龙羽)   2024-04-14 23:05:00
看完喽 推推 谜解到一半不过瘾啊
作者: curry333 (苏董)   2024-04-15 10:45:00
推热血用心
作者: Takhisis (尽归尘土)   2024-04-19 17:54:00
一口气看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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