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讨禁止令 上篇
出处:纸鱼の手帖 VOL.15 2024年2月
全文是单篇短篇,但翻译字太多故分两篇以利阅读。(还没翻完...)
注意事项:
-非专职翻译,欢迎指教。
-译文可能随时删
-建议先看过《刀与伞》与《被囚禁的师光》再阅读。(刀与伞有简中翻译版本)
-但不看也不影响理解剧情。
-主角鹿野师光说的是名古屋腔,翻不出来请见谅。
—
炙热的风吹得道路尘土飞扬。
鹿野师光不假思索伸手压住被吹得纷乱的后发。在身为上司的司法卿:江藤新平建议下,
剃掉发髻改留最近流行的散发是最近的事,还摆脱不了违和感。虽说现今是维新时代,已
经不能再拿武士的矜持当借口;但于自小出生在尾张名古屋,熟读四书五经,“若有万一
则当身先士卒为主君殉死,方乃武士之道。”如此这般被谆谆教诲、养育成人的师光来说
,还是强人所难。
以手掌感受被强风吹拂的后发,师光泄出小小的低鸣。
明治五年七月,在锻冶桥御门内的太政大臣三条实美宅邸门前。
原本是津山松平藩的宽阔宅邸,现在则有身着洋装的男子们川流不息地进出造访。
从前此地被誉为大名小路,诸藩的江户宅邸竞相林立,现在以御城的名义被太政官接收,
腾出的各藩邸改设各官衙部门,样貌有了截然不同的转变。往昔闲静的风情摇身一变,身
穿黑衣洋装的官吏们熙来攘往,无论是哪间宅邸前都是车水马龙,乘载达官显要人力车或
马车往来不绝。
师光平时在距离此处约一町左右(约六公里)的旧岩村藩邸内的司法省值勤,今天会造访
三条邸,是为了陪同上司江藤而来。
江藤命令部下研究西欧列强的司法制度,风驰电掣地草拟了几个新法,向立法院左院提出
。
(注:太政官是日本旧设最高政府机关,细分为三院:正院负责决策行政、左院为立法机
关、右院则主责各部门沟通协调。)
但是,江藤剧烈的改革理念在以萨摩、长州为首的太政官中枢之间被冷淡以对,之后便在
审议过程中被刻意搁置。得知送审迟迟没有进展,是因为萨长阻挠的江藤忿忿不平,决定
直接找上身为首长的三条。只不过这位公家出身、优柔寡断的太政大臣,畏惧江藤严苛激
烈的追逼,早早就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原本江藤新平就不是会为了这点程度困难就放弃的人,他得知身为太政官的三条不会出勤
办公后,便登门造访三条家的宅邸。
身为司法省权中判事兼江藤护卫的师光,当然也立刻请求同行。即使在通透晴朗的青空下
,师光也还是以单手拄著洋伞,驻足于阴影下,丝毫不介意车伕和马伕投来奇异的目光。
他从怀中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震耳欲聋的夏蝉鸣中,可见被阳光炙烤的道路被照得宛如白光。跟京都潮湿的夏季相比,
坂东的热更像在锅底干煎的感觉。是没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但汗流不止的状况仍未
改变。
“好热啊”反射性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师光在路上发现了认识的面孔。刚从三条邸离开,
正准备上车的男人,是任职于教部省,名叫神沼的高级官吏。虽然非直接认识,但是在旗
下司法省负责秘密调查不法公费借贷,被认为是重要成员的人。神沼没有注意到师光的视
线,迳自踩上踏阶,将丰腴健壮的身体坐定于车厢内。
马车缓缓移动的同时,对面的街角出现了一名高个子青年。青年迅速地往这边的方向看一
眼,接着便靠了过来,悄悄地追在神沼的马车后面。他是师光自京都时代就在手下担任间
谍的其中一人。
师光取出怀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一刻,面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拄著雨伞进入门内,探向还是如以往般川流不息的宅邸玄关,但那些人之中没看到江藤
的脸。
在师光正打算尽量不妨碍他人地收紧臂膀站好时,有个蓄著胡须、瘦长身材的男子从玄关
现身了。师光有些讶异,旋即微微低下头去;男子看也不看师光一眼,手上拄著拐杖往宽
广的前庭离去。
这时旁边传来“鹿野君”的叫唤声,在玄关前的地板出现江藤抱着风吕敷包巾的身影。
“啊啊江藤先生,结束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刚到处找你,在里面等不就好了吗。”
“不了......因为还有这个嘛。”
师光稍微举起手上的伞示意。这是在伞轴内藏了自公用人时代的爱刀:阿房一文字贞宗的
机关伞,就算是获赐正五位官位的权中判事,带着刀在太政大臣宅邸内走来走去,也可能
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所以才放弃跟进屋内。
“您花了不少时间呢。”
“因为传达人尽是些蠢蛋啊,就说了我有话想跟三条大人直接谈,可是他们都不听。”
“毕竟卧病在床,那也没办法吧?结果您见到三条公了吗?”
“算是吧,那副尊容确实面无血色啊。”
师光立刻苦笑出来。突然接到江藤来访的通知,三条肯定很狼狈吧。
“三条公很怕江藤先生您喔。”
“治理国家大事有分喜欢讨厌的吗?就算不喜欢也要前进吧!十条申请的法案里,有五条
就在近日送到议会给陛下裁判,总之就先这么做吧。”
“您说得是,这样的话我们先回司法省吗?该怎么做呢,累的话也能叫车。”
师光早料想到江藤会怎么回答,但保险起见师光还是如此询问。总是默默地边散步边想事
情的江藤,几乎不搭人力车或马车。实际上,像今天他们也是从司法省徒步过来。即使现
在是阳光渐渐增强、日正当中的时刻,江藤也如师光所预料的一样,立刻回答要走路回去
。
江藤说完便立刻迈开步伐,师光也跟着江藤往宽大的门走去。
“——失礼了,请问是江藤先生吗?”
突然,从旁出现了搭话的声音。是方才留着胡子的男人。
“果然是江藤先生吗?唉呀,好久不见了。”
男人嘴角浮现亲切的笑容,立刻往江藤靠了过来。江藤露出讶异的表情,以目光打量男人
全身。
“我是江藤没错,请问您是?”
“真是失礼了,我是担任外务少记的蜡山纯名。以前曾在松平春岳大人举办的晚宴跟您打
过招呼。”(注:外务少记为外交部门的职位)
“原来如此,那这就先失陪了。”
江藤一这么说完,便简单地行个注目礼,正打算再度迈开步伐。这时蜡山忽然以出乎意料
的表情朝江藤伸出手。
“啊,请稍等!其实,我有忠告想对先生说。”
“喔......忠告。”
从江藤的声音变化,师光不禁挺直了背脊,瞥见江藤的眉间出现了几道皱纹。蜡山多少被
江藤有如发现杀父仇人的目光气势给压倒,但仍努力露出开朗的表情。
“不是啦,或许这是门外汉的多嘴,但关于江藤先生先前提出的‘仇讨禁止令’议题,其
实大家都评价不佳。我身为外务少记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这也不能说符合欧美的作风。
复仇乃自古以来的武士之道,就算是维新,要废除复仇也该三思......”
“门外汉的插嘴就请适可而止吧。”
是犹如以柴刀切断般的冰冷语气。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蜡山露出仿佛被泼了水般的表情。
江藤鼻哼一声,说著“走囉鹿野君”便再度迈开步伐。
“鹿野?”
浮现愤怒神情的蜡山,以意外的语调说道。
“难道,阁下是尾州的鹿野师光大人?”
“......嗯,在下鹿野师光。蜡山君,真的好久不见了。”
师光转过来面向蜡山,缓缓地低头致意。江藤则像被弹开般地回过头来。
“你们认识?”
“是的,我在加贺藩担任京都奉行助勤,长住在京都宅邸时,跟身为尾州公用人的鹿野大
人很交好。”
‘就算如此’蜡山仔细地来回打量师光全身。
“我听说阁下在鸟羽伏见之战遭遇了奇祸,原来您还活着。”
“哈哈,总之发生了很多事。”
师光只能微笑以对。战争时期被关进京都御所北边的二本松萨摩宅邸的地牢,说出来谁也
不信吧。(注:参见《被囚禁的师光》短篇)
“原来如此,那样最好不过了,我正以为您肯定是死了呢。”
蜡山的嘴角浮现浅笑,大大地颔首。
“但是啊,该怎么说好呢,我是听说江藤先生身边的护卫是位技艺高超的练家子,没想到
就是您。唉呀唉呀,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州公用人现在干起了护卫,有道是盛者必衰、世
事无常啊。如果鹿野大人希望的话,我也很乐意替您介绍更好的差事喔,如何?”
“不不,那就不必了,我有这份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可别说谎喔,您是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被江藤先生捡去的吧?我们不是很要好吗
?就别跟我逞强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在下的确是在戊辰战争死过一回,如您所言,能像这样被江藤先生
捡去收留就已经是侥幸了。”
“可是......”蜡山正想继续说下去,一直默默不语的江藤以锐利的声音打断他。
“喂,有一点你搞错囉。鹿野君做我随从的同时,也是司法省的官吏,被任命为权中判事
也获赐正午位官位。相对之下,如果你说你是外务少记,不是才正六位而已?像你这样的
下位者来担心这个,我觉得真是笑掉大牙啊。擅自摆出一副很懂的脸来说教,不如多学习
一些物事比较好,就当我鸡婆地给你忠告。好了鹿野君,回去囉,在无谓的地方浪费太多
时间了。”
江藤说出最后一击,旋即迈开步伐;霎时哑然的蜡山在师光面前变了颜色。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鸡婆的忠告。”
蜡山的声音被耻辱和愤怒所颤抖,高声向江藤背后放话。
“这位名为鹿野师光的大人,是个苗头不对就会撒谎逃走的男人。让这样的家伙当护卫,
您身为天下的司法卿,恐怕思虑有欠周详。”
蜡山以为转向他露出震惊表情的师光要做出什么动作,登时向后退了半步。
“什、什么呀,就是长州处分之前,我在梅枝卿的宴席上发生的事,可不要说你忘了。”
(注:长州处分,或称长州征讨,指一八六四年禁门之变后,长州藩被立为朝敌,向幕府
下达征讨长州的命令。之后以尾张藩藩主德川庆胜为首,聚集兵力向长州进军。)
“啊啊,就是八郎兵卫的——”
师光马上以怀念的语气说道。真的是很久的往事了。
江藤以惊讶的语气叫师光的名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不......以前也发生过很多事嘛,下次再跟您说吧。”
趁隙站稳姿态的蜡山,拉正了洋装衣襟后说“总而言之......”。
“就是这么回事,江藤先生也最好多加小心。那么,告辞。”
说多加小心,到底是讲仇讨禁止令还是指师光当护卫的事,江藤也不甚明白;但蜡山就这
么抬头挺胸地大步离去了。
“什么呀那个笨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江腾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光则耸耸肩。
“他从以前就是争强好胜的人呢。”
“那种蠢蛋也能做外务少记,可见外务省还真是人才非常不足。”
江藤再度回头看向玄关,接着看着往来不绝的黑衣官吏们,喃喃自语着“洋服也很让人困
扰呢......”
“现今这个时代,不管怎样的蠢蛋,只要一穿起洋服,就误以为自己能干得出大事,连周
围的人也这么想所以情况就更糟了。就算退个一百步来说,如果是无能之士还好,如果那
群人当中混入想取三条公性命的暴徒该怎么办?从旁来看是分不出来的喔。”
“哈哈,那下次要推洋服禁止令吗?到进入审议为止大概要花个十年吧。”
“真是的。”
师光和江藤随兴地再开始行走之际,“对了”师光看着江藤的脸说道。
“蜡山君说的仇讨禁止令,果然被三条公驳回了?”
“是啊,只是今天面谈完之后,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三条公本身对复不复仇没意见,果然
是周围那些萨摩份子在反对,那些家伙光会碍事。”
“复仇乃是武士道的本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藤以险峻的目光道:
“......鹿野君,竟然连你也反对?”
“别说笑了,要是能得到谅解的话还好,但罪行真的能就这么被赦免吗?”
“你这不是很了解吗?就是如此。对了,刚才那男人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梅枝卿的事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喔?”
“啊啊”师光以拳头托起下颚。
“仔细想想,那也是一种复仇吧。”
两人踏入大门往道路走去,天色仿佛拉下布幕般地阴翳起来。色白而巨大的云漂浮着,覆
盖了艳阳天。震耳欲聋的油蝉声突然中断,停了约莫三拍的空档又再度开始骚动。
“刚刚不是说长州处分之前?那样的话,是你还在当尾张公用人时期的事了吧?”
“在文九三年,距今近十年前的往事了。是有点奇特的复仇,非常有趣的故事喔。若可以
的话,请想想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右手侧是青绿的护城河一路延伸。师光以雨伞尖端将小石子弹飞,轻吐一口气,接着开始
讲述在文久三年的夏天,他被卷入的某起复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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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色夕阳的照耀下,乡间的荒道一路延伸。
风吹拂著青绿色的茅草倒向一侧,蒸腾的暑气也暂时随风消散,鹿野师光“呼”地叹出一
口气。
这一晚,位于京都西侧的葛野御室村的加贺藩别邸,由身为加贺藩的京都奉行:布目诚之
进担任主办人,将举办与左近卫少将:梅枝经定的恳谈会。师光并不是很想参加这场宴会
,但还是在丹波街道上向西匆忙赶路。
梅枝左少将经定,身为年轻公家,以皇居中屈指可数的攘夷者而为人所知。
安政五年,他对幕府违命缔结日米修好通商条约悲愤交加,与年长一岁的姊小路公知一起
煽动八十八名公家,在宫中静坐抗议;另一方面,他身为公卿,也以剑艺高超,甚至能直
接骑马使剑的武勇而远近驰名。
经定敬爱如兄长的公知,同样也是高声主张征讨蛮夷,乃固执的攘夷主义者,对洛中的攘
夷派来说,恰好是有如神主牌般的两位贵人;对幕府而言则相当棘手。
风向会转变的契机,是由于公知被朝廷任命为摄海防备巡察。公知与海军奉行:胜安房守
一同登上幕府的西洋军舰后,体验其无视于大浪的机动力,以及惊人的砲击威力后,便幡
然醒悟,旋即改奉行大攘夷思想,主张应立即与外国诸国展开交流,在蓄积国力的前提下
与之相互竞争。
(注:大攘夷思想指并非单纯地驱夷锁国,而是尽可能与西洋列强交流,藉以强化累积自
身国力,累积能与西方国家对抗竞争的实力。)
经定对公知的转变很是讶异、瞠目结舌。公知也斥责自己情同兄弟的经定之无知,力劝他
也转向大攘夷思想。但呜呼哀哉,这样的争吵并没有长久持续下去。文久三年七月,亦即
距今约一个月前,在皇城之北端、朔平门外,公知被杀了。
透过京都守护职与奉行所的搜查,将萨摩藩士:田中新兵卫当作凶手逮捕;但在居留期间
他就自杀了,结果真相就此下落不明。有风声谣传是憎恨公知变节的攘夷派教唆新兵卫,
但一切都未知。
在早朝结束的归途中,遭到复数人士袭击,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公知,由随从抬回自宅。公
知全身被染成苏芳色,被抬进玄关前板;等待仅存奄奄一息公知的是打算继续议论,正造
访姊小路宅邸的经定。
公知临死前握住震惊而飞奔赶来的经定之手,低语了三言两语后才断气。濒死之际,公知
到底说了什么?经定沉默不言,什么也没透露。但可以确定的是,目睹公知惨死的经定,
原本身为激进的攘夷主义者,从此彻底地低调并沉潜下来。
过了不久,经定透过友好的旧识:布目,开始聆听滞留在京都、为数不多的开国理论者谈
话的样子。那些人当中,也包含了曾在横滨游学的师光;但厌恶红毛碧眼的异邦人心态,
果然还是很难转变,因此经定的心意就这么一直摇摆在攘夷与开国交易之间。
这次宴会的目的就是经定打做出决定,而命令布目举办的。召集攘夷与开国交易两阵营,
究竟哪方才是正确的,在大人面前辩论彼此的理念——能有这个决心是很好,问题困扰的
是承办人布目诚之进。
说到攘夷论者,人选多如过江之鲫;而另一方面,开国论者则屈指可数。要在那些容易激
愤的攘夷论者面前,不会胆怯而被压倒气势,能侃侃而谈理念的人几乎可以说没有。但是
,对一直支持大攘夷理论,且想方设法透过经定,在早朝导入开国交易决策方向的布目来
说,这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
于是布目便为了拜托旧友师光,频繁地造访尾张藩邸低头恳求。原本坚辞的师光,因为再
怎么说对方都是加贺藩京都奉行,身为他的上司,实在难以抗命。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这犹
如捡拾火中栗子的苦差事:明明对自己没有好处,却仍挺身而出。前面说不是很想参加,
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穿过寺庙林立的西京村一带,前方可见三个连在一起的小山丘,正是葛野的双冈。而目的
地加贺藩别邸,就隐藏在山麓下的苍郁森林。
那一带从平安时期就是天皇的狩猎场,同时也以仕绅贵族的避暑胜地而驰名。在东麓建造
的法金刚院,传说原本是右大臣清原夏野的别庄;加贺藩也从穷困潦倒的大臣手中收购了
这幢别庄。在到处都有幕府官吏眼线的洛中,终究难以密议谋谈,而这里恰好十分合适。
途经古意盎然的正法山妙心寺门前之际,远方传来低沉的梵钟声,是宣告晚上六时的晚钟
。约定在六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天际逐渐暗去的西方夕空,飞过犹如芝麻般的乌鸦。
师光停下脚步,取出手帕擦拭脖子的汗。从这里距锦小路的尾张藩京都宅邸,约有近一里
半的路程,他早已大汗淋漓。虽然途中拿出扇子试图搧风,但因手腕愈来愈疲累,最后就
放弃而收回了。
在双冈前方,路一分为二。师光选了有茂盛草木竹林的左道来走。或许是疏于打理,风一
吹过,竹子就摇晃碰撞,发出刺耳的“喀哒喀哒”声响。
持续往满地小石子、凹凸不平地路前进,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古老的冠木门。高挂的提灯里
已经点燃灯火,可见加贺梅钵的家纹隐隐约约浮现。
师光擦掉脸上的汗水,接着进入门内。虽说是别庄,但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宽广。在砍除竹
林而开拓的土地上,侷促地建著类似茶屋风格的书院。
一进入玄关,有个高个子男人正从里面出来;是布目的部下,担任加贺藩京都奉行助勤的
蜡山纯名。
“鹿野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蜡山当场跪下,微微地低头致意。
“有点太早到了呢。”
“没这回事。今天真的很感谢......好了,请先进来吧!奉行大人也到了。”
蜡山嘴角微妙地抽动,速速进到屋内去。被留下来的师光稍等待了一阵子,但没有管鞋仆
役*要出来的迹象;看样子没有类似下人的人。无奈之下,师光在原地脱下草鞋,就这么
插著长短刀进入有路灯照明的长廊。
(*注:原文为下足番,指在玄关协助收拿管理客人脱下的鞋的仆役,如果有配武士刀,
也会在此卸下交给他保管。)
经过两个拐弯处,在路底见到了里屋。边说著“打扰了”,并踏入室内,约莫有十五叠宽
的和室,有名壮硕的男人正拿着纸张在确认座位。
“喔喔,鹿野君。”
他就是布目诚之进。目光看似严厉,脸上带着剑道面具摩擦伤痕的脸,看见师光就浮现爽
朗的笑容,以要扑上去抱人的气势向师光走去。
“太好了!你来了啊。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藩的颜面就能保住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会遵守约定的喔!”
“嗯,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只不过还是......”
布目以熊一般的宽厚手掌,大力地拍了师光的肩膀。
加贺藩不像其他藩一样被以留守居来称呼,而特称为“奉行”;负责统筹在京都的公家、
门迹*或与其他藩之间的交际,总共配置两名京都奉行,皆从隶属于御马回组的高级藩士
中挑选担任。奉行的任期为期一年,每年在水无月和神无月交接是惯例。但自黑船来航以
来,看到都内情势突然变得骚动,藩内高层便判断没有其他能取代人脉广阔的布目人远,
便作为特例让布目持续担任了近八年的京都奉行。去年迎来不惑之年而仍未有衰颓之相的
布目,传说其深甚流剑术的技艺,在加贺藩士之间也数一数二。
(注:门迹-皇族、贵族子弟所出家的特定寺院;水无月-六月;神无月-十月)
“可是鹿野君,丑话先说清楚,今晚的宴席,想必气氛绝对不会太好。”
“说得也是呢,我有这个觉悟喔。”
“我会注意不要让场面在大人面前失控,但大概还是会给您添麻烦,真的对不住。虽不能
说是作为赔罪的替代,但食物很美味喔!当然酒也是。你应该也知道左少将是位挑嘴的大
人吧?今晚为了招待大家,叫来都内第一的厨师让他大显身手。全都是山珍海味佳肴,非
常好吃喔!”
似乎是为了鼓舞师光的爽朗态度,让师光忍不住笑出来。
“那还真期待啊,这样的话我也要拚命努力说服经定大人大攘夷的好处。”
布目犹如栗子般的圆眼瞇成细线,用力紧紧握住师光的手,感激涕零的样子。
师光在屋内一角坐下,从开放的纸门外眺望夜色。在夜幕低垂的竹林,音色清凉的虫鸣响
鸣著。
客人还只有师光一人,布目为了迎接经定,往街道上走出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以盆子装着茶杯的年长女侍现身了。师光行礼后,啜饮递上来的
茶,是口感极佳的玉露茶。
师光猛然想起,问了脱在玄关的草鞋就那样放者好吗?可是老女侍只是重复著“呃这个嘛
......”,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在这时,恰好路过的蜡山进到室内。
“她做了什么冒犯的事吗?”
“不,只是想问脱在玄关的草鞋,直接放在那里好吗?不是还有其他藩邸的人会来?”
“她是布目请来的厨师妻子,兼任女侍的工作。喂,不要再发呆了,赶快去玄关整理好!
”
蜡山看着她速速退下的背影,大大地咋舌起来。
“真是笨拙的乡下人!晚点我会好好骂骂她,请您见谅。”
“不要紧喔,你们没有从藩邸带女侍或下人过来吗?”
“就是啊,已经说了需要人手,但奉行大人说带大批人马过来太引人注目。但就算是这样
,只靠厨师的妻子应付整个宴席还是太勉强了啊。多亏如此,连我都要被杂事追着跑。”
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吧,但现在对眉头紧闭的蜡山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师光便只好暧昧地点
点头。
穿得一身白色厨师装扮的老人从走廊现身了,在开放的纸门前双膝下跪,于木地板上以两
手向前并拢的姿态深深低头行礼。
注意到师光视线的蜡山回头一看,“喔八郎兵卫”地说出声。
“鹿野大人,这位就是刚才说的厨师。喂八郎兵卫,过来这里。”
个头娇小的老厨师静静地向两人移动,再度平伏下去。
“鹿野大人可曾听闻过‘花菱’这间料亭?”
“祇园的名店对吧?我是没去过,但听说过好几次。”
“这家伙啊,就是花菱将厨房全权交付打理的那个男人喔。虽然已经退休隐居了,但奉行
大人为了今晚而重金礼聘他回来,因为那位大人非常挑嘴嘛。您知道吗,大人特别喜爱浓
味噌的牡丹锅喔,不敢置信对吧?”
蜡山以戏谑的口吻挤出表情。的确,理应素食的殿上人被爆出喜好猪肉锅的话,肯定会造
成大骚动。
“喂八郎兵卫,这位乃是御三家笔头:尾州的公用人鹿野师光,抬起头来打声招呼。”
八郎兵卫缓缓抬起头,以低垂而无感情的视线向师光看去。
“......初次见面,在下八郎兵卫,此次承蒙邀约,由衷感谢。”
“鹿野大人身为尾州高官,曾在居留在横滨学习西洋的学问,可是京都一等一的异国专家
。方才被多津粗俗无理的冒犯搞得很火大,你给我好好地求饶。”
“喂,蜡山君——”
多津是方才的老女侍,亦即八郎兵卫的妻子。就算师光加强了语气制止,八郎兵卫还是弹
起般地抬起脸,姿态跟着动摇。
“横滨......”
八郎兵卫异常地瞠目结舌,目光从师光身上移向蜡山。他追问般的态度,蜡山也有些不知
所措。
“对吧,鹿野大人?”
“没那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接到藩命,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到处见识罢了。”
张著口的八郎兵卫,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又慌慌张张地伏下头去。
“......蜡山大人,这次的宴席,呃,我听说是梅枝大人召开的晚宴。”
“是啊,那又如何?”
“不,梅枝大人的话,在皇室公卿之中也是特别厌恶西夷的人士,我以为邀请的都是信奉
攘夷的武家大人。为什么......会有像鹿野大人这样的人物出现?”
“真烦啊,跟你没关系吧?”
“可是......”
“都说了很烦没听到吗?少管多余的事!”
“蜡山君,不用那么大声。”
看不下去的师光出声警告,蜡山就鼻哼一声,留下轻蔑的目光便步出室内了。面露狼狈之
色的八郎兵卫,立刻随后追出去。
室内登时恢复寂静,师光再次拿起杯子送到嘴边,剩下的少许玉露茶已经完全冷掉,只剩
下苦涩刺痛了舌头。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其他宾客们渐渐现身了。
透过蜡山引导入座的客人有津藩的鳄口弥一和冈山脱藩的成木敏悟,接着是阿波藩的稻守
主税;不管哪位都是名号响亮的激进派攘夷主义者。或许是已经知道这场宴会的目的,不
管是谁,入座前都带着险峻的眼光瞥了末席的师光一眼。
被布目引领而迳行进来的,是身着桧皮狩衣的经定身姿。
经定走过跪伏的一行人面前,以不像公家的姿态,粗暴地坐了下来。
“诸位多礼了。”
以此发言为契机,列席者缓缓抬起头。
坐在上座的经定,手持代替笏的大铁扇。一如既往,公家特有的装扮:以铁浆薄薄地涂黑
牙齿,在经定威严的容貌显得很突兀。
在走廊上看着经定坐定的布目,以滑行的方式往师光旁边移动。这样便以经定为首,和鳄
口等三人形成相对的形势。
发出响亮声音后,经定合起铁扇。
“今晚的宴会,乃是吾命令这里的布目所举办。姊小路左中将的意外之祸,诸位都知道了
吧?无论如何,中将似乎是因为从攘夷转向至开国,遭人怀恨在心而被杀害。虽然听说凶
手被萨摩的人逮捕,但吾也听闻那只是代罪羔羊。到底是谁?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知道杀
死中将的凶手是谁吗?”
大家都低着头,什么都答不出来;经定以鼻子冷哼一声。
“......也罢,吾将诸位召唤聚集而来不为别的,就是要你们证明给吾看,攘夷与开国,
究
竟哪一方才是正确的?中将一直试图说服吾转向大攘夷理论;是透过交易培养国力呢?还
是驱而赶之呢?原来如此,给我个道理吧!”
“梅枝大人,那是......”
鳄口高声开口说道,经定便“唉,先听我说完”地制止他。
“吾原本就厌恶西夷啊,真的非常厌恶。一想到他们的红毛碧眼就全身发颤。
、、、
另一方面,长州在马关砲击英吉利的船,不是听说为了复仇讨一口气吗?
什么嘛,只是想说逞凶斗狠的话,小孩也做得到。所以说啊,今晚针对攘夷或开国,就在
吾面前好好地辩论给我看吧。”
(注:英吉利-原文用平假名书写,旨在强调语气。)
攘夷派的三人,立刻彼此交换目光。身为首席的鳄口正准备开口发言,仿佛欲打断般的布
目大大地拍了手。
“好了好了,因为晚餐已经准备好,暂且等等吧。”
纸门被拉开,蜡山和多津端着白木制的三方盘*静静现身了。那就是餐点吧,两人反复地
进进出出,由多津将餐点放置于师光面前。
(注:三方指下方呈现窄柱状、上方为方形盘状的容器,通常用在盛装神佛供品或身分高
贵人物的供物。)
餐点是二汤五菜,再搭配锡制窄口酒瓶与小酒杯。餐具全是白瓷底的蓝染纹,饭锅和汤碗
都用素烧土锅的盖子盖著。以纸片包裹的筷子则似乎是杨木制。
五菜的香气四溢,色彩也很鲜艳。有颜色赤红的厚玉子烧、添加薄切肉片和青豆的炒蔬菜
、加了鹰爪椒的清蒸鸡、小型馄饨的开口撒了山椒,以及从三叶凉拌菜飘来强烈的醋香味
。
蜡山和多津退下后,静静地将纸门阖上。
“布目,真是不得了,叫人看得入迷的晚餐啊!”
经定边取下汤碗的盖子,边以赞叹的口吻说道。师光也取下盖子看内容,登时芬芳的高汤
香气四溢、挠动鼻腔,令人垂涎三尺。里面是加了青菜,勾芡浓郁的羹汤,还有蛤或浅蜊
熬煮而成的海鲜高汤。而饭碗内的白米饭则粒粒分明,闪耀着光芒。
“诚惶诚恐,为了符合大人的口味,这次请来了都内第一的名厨。这位八郎兵卫,快来介
绍菜单吧。”
不知何时起,门边出现了八郎兵卫等待着。经定一边接受布目以跪坐滑行的姿势,拿着酒
壶来倒酒,同时目光瞥向八郎兵卫。
“这份餐点,是模仿摄家大人的晚餐吧?”
(注:摄家指镰仓时代出自藤原氏的五个家族,即近卫家、一条家、二条家、九条家和鹰
司家。他们可以通过大纳言、右大臣、左大臣等职位晋升到摄关体系中最高的摄政和关白
官位,是公家中最高的家格。)
“诚如大人所言。敝人从前承蒙某位大臣惠赐机缘,而有幸为其负责料理工作;此次菜单
设计乃从中参考而来。”
“餐具是清水烧吧?这个三方盘也是好东西。二汤五菜真是豪华啊!担任传奏的吾自不待
言,就连担任议奏的三条大人,在特殊节日顶多也是一汤三菜呢!”
师光也替自己将酒杯斟满。醇厚而浅黄色的酒液,带有微微的酸香气。
以酒杯就口的经定瞪大双眼,喃喃地脱口而出“甘露啊!”
“真好喝!真是特殊的酒呢!”
“此乃丹波篠山的铭酒,平时没有在市面上贩售,是特别为了今天而让给敝人的。”
八郎兵卫趴伏在地上回答道。师光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含酒入口,的确美味。刺激舌头的辛
辣之后,芳醇的香味扑鼻而来,是第一次品尝到的口味。
“请尽情享用,这边依序说明:首先从白饭开始,高汤是用海鲜高汤和鸡高汤制作再滤清
而成。接下来是玉子烧,此乃宇治的鸡蛋制作而成。接下来如各位所见,是开了口的蕗菜
馄饨和运用纪伊田边特产的拌菜——”
就在此时,从方才的纸门另一侧,传来“打扰了”的女声。由于语气显得很仓促,所有人
都往那边看过去,布目立刻上前拉开纸门。
走廊外是两手并拢跪下的多津,布目膝行至她身边,冷酷地问“什么事?”多津抬起头,
以极度狼狈的表情向布目说了些话。
“什么?”
布目就这么以跪坐的姿态朝师光望去。
“鹿野君,不好了!听说尾张藩邸失火了。”
“你说什么?”
“就在刚刚派了人过来,说向你转达藩邸的火灾扩大了,正在骚动的样子。”
在布目身后,多津激烈地点头。
骚动如涟漪般在现场扩散开来,就像捅了蜂巢一样。经定向布目询问详情,而攘夷派的三
人则困惑地面面相觑。
“布目先生,抱歉今天就让我先回去。”
师光将长短刀插回腰间,留下这番话后便打算夺门而出。
“鹿野君,等一下。”
后方飞来布目的声音。一回头,从座位上可窥见布目的上半身。
“里面系着我的马,拿去用吧!”
“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
师光从走廊奔向玄关,自鞋柜抓出草鞋往外跑,正好撞见蜡山闲晃的身影。
“怎么了?”
蜡山被师光的姿态吓到,瞪大了眼问道;师光则气息未定地左右张望。
“有人来通知我藩邸失火了对吧?对方已经不在了吗?”
蜡山发出“欸”地一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初次耳闻的表情。看来应对的是多津吧
。
“那、那是真的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现在正打算直接回去,但布目说可以用里面的马。马厩在哪里?”
蜡山被师光一逼问,便慌慌张张地沿途替他带路。在月光皎洁的竹林中,栗色毛的马正看
似悠哉地吃著草。
师光拔出短刀,砍下一截身旁的青竹,拿来当成简易马鞭。松开绑绳,轻抚马的颈项后,
马以慵懒的目光看了师光一眼便向他靠近。
给马系上缰绳,踩上足镫,师光一口气跃上马鞍,马随即缓缓地开始行走。
“马待日后必归还,替我向布目先生道歉。”
师光边看着蜡山点头说“好”,边用青竹鞭打了马的屁股,马啼声响彻暗夜,旋即飞也似
地疾奔而去。
好快。马匹转瞬之间就穿过竹林,往街道奔去。师光握紧缰绳,在笼罩暗夜的路上一心一
意地往东前进。听见马啼声的当地路人们,纷纷跳开闪避。
宛如疾风般奔驰的期间,心急如焚的师光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冷静。
所谓火灾,真的是单纯的小火程度吗?
实在不认为会有人胆敢在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张藩邸纵火,但特地遣人到葛野通报,应该
不是普通的小事。先前会津中将上洛之时,滋事浪人就日渐增多。师光陷入厌恶的思绪,
心中很是焦急。
过了西京村一带之后,人影就多了起来。虽然有市街上禁止骑马奔跑的法规,但现在也不
是介意那种事的时候。师光拉紧缰绳让马的速度缓下来,同时大声呼喊叫前方的行人让路
。
通过了釜座的守护职宅邸再往南转弯,沿新町通往南,还有一町就能赶到家了,师光突然
兴起怪异的念头。
太安静了。
尾张的京都宅邸失火的话,当然会引发骚动吧,但就连一丝一毫的骚动都完全没听到。路
上行人的模样也一样,飘着拉长薄云的夜空下,连一缕菸也没有。
师光怀着不明所以的心情继续驾马前进,总算到了高挂尾州葵纹大灯笼的藩邸门前。
“喔鹿野先生,怎么啦,竟然骑着马。”
从出入口看见了熟识的门卫。
“不是去参加宴席吗?还真早回来呢。”
师光说著“不...”同时下了马。
“火灾呢?”
“啊?”
“因为我听说藩邸失火了,才匆忙赶回来。”
门卫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话,才没有那回事呢。”
师光把马交给门卫,接着进门去,确实眼前的景象跟出发前毫无二致,还是平静的宅邸。
一察觉自己被骗了,师光便感到全身脱力。心中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安心。
“说这里失火,是哪来的哪个家伙通报的啊?”
牵马的同时,门房也向师光走了过来。
“我也不是直接听说,在双冈的加贺别庄吃饭时,似乎有向我传话的家伙来过了。”
“从那样的地方骑马赶回来吗!真是的,真是不得了的家伙呀。”
门房露出辛苦了的表情几度点点头,师光回应着“就是啊”,同时也意识到的确事有蹊俏
。
今晚的宴席毕竟是秘密举办,参加者经过严格挑选,不在河原町三条的加贺藩邸,而特地
选择在洛外别庄设宴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师光为了保险起见,没有向上级禀报宴会的目的
。
也就是说,应该没有人会知道鹿野师光在那里才对。撇开那些不谈,以尾张名义留言的那
名男子,特地到双冈山麓现身,要说单纯只是恶作剧,未免有些勉强吧。
“鹿野先生,这匹马该怎么办?”
栗毛马被门卫拉着,以怒吼的表情发出鼻嘶鸣。师光也瞬间浮现过骑回去还的选项,但排
山倒海的疲劳立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很抱歉害布目被迫在一排攘夷派面前孤军奋战,但
他身心俱疲,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那是跟加贺的人借来的,强迫牠跑了那么长距离,肯定很累了吧。我会准备谢礼,明天
还回去。”
“明白了”门卫低头应道,牵着马一起离去了。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撒这种谎?踏进玄关的同时,师光在心里试着找凶手。
可是,全部想过一轮又太累了。
师光卸下腰间的长短刀,脱下草鞋,决定全部等明天再说。
翌日,师光带着马造访加贺藩邸的布目。
“听说火灾是误传啊?”
一进入里侧房间,布目就开门见山地说。
“您已经知道了吗?我可是飞也似地赶回去呢!什么谎都有人说啊。”
“虽说只是误报比什么都值得庆幸,但也可能造成大麻烦呢。”
稍微叹了一口气,布目双手抱胸。
“就算你已经回去了,果然大家还是都心浮气躁起来。当然了,也不是议论什么攘夷的时
机。因为经定大人也很介意发生了什么事,不得已之下才派遣经定大人的人力车到市区去
调查,结果怎么著?这才知道什么火灾全是胡说八道。”
“就是啊,我也是回到藩邸才得知。”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号称尾州派来的男人要撒这种谎?地点在葛野的双冈喔,右京的
边陲地带,就算为了闹事或发酒疯,特地跑来也太远了。”
“对啊,到底......”
“就是你啊”布目低声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在那个场合全身而退,你自导自演的吗?出现了这样的说法。”
“开什么玩笑!我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知道。我啊,很清楚鹿野师光不可能会耍这样的小手段;但其他人就不是了。老实说
吧,鳄口和成木他们,都不停地说你是夹着尾巴逃走了。更糟糕的是,经定大人看起来也
有几分怀疑真是如此。”
师光惊讶得哑口无言,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就算谣言也太过分了。但是,师光也明白对布
目说这些也没用。
“我已经再三否认,但那些家伙应该听不进去。然后到了今天,或许谣言已经散布出去了
也不一定。”
“毕竟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原来如此,确实很麻烦。”
“结果害你卷进麻烦事了,真的对不住,请原谅我。”
布目在禢禢米上并拢双拳,深深地低头道。
“不不,请抬起头。不会有谁认为是布目先生的错喔,只是这下糟糕了,任凭臆测流窜而
受人耻笑的话,我身为尾张公用人也会立场尽失。这下子,说什么都非得找出那男人不可
了。”
“就是啊就是啊,当然我也会尽力协助的,这样我多少才能过意得去。”
布目以膝形前进,说起了“八郎兵卫”。
“鹿野君,你该不会遭他怀恨在心吧?”
“昨天的厨师?怎么可能,我昨天才跟他第一次见面呢。为什么这么问?”
“宴会结束之后,我质问多津来的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可是她只回答是手提着朱漆太刀、
邋遢的浪人,怎样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再追问就没有其他特征吗?八郎兵卫从结结巴巴的
多津旁边,插嘴说是个子相当高的男人。这不是很奇怪吗?遣使现身的时候,那家伙正在
我们面前介绍餐点才对,为什么会知道那男人的外型?”
“说得也是,那八郎兵卫怎么回答?”
“就是这点,他是这么说的:其实在准备膳食的时候,从里面的厨房窥视到那男人就在附
近徘徊。因为觉得对方行迹可惜,就问对方是谁,男人回答他是尾州的仆役,乃今晚造访
的鹿野师光的护卫......你听了觉得如何?”
“那是什么呀,我可没有什么护卫喔。”
“很奇怪吧?”
“很奇怪呢,就算真是如此,我认为我没什么会遭八郎兵卫怨恨的理由。”
“如果鹿野君跟他之间有什么隐情的话,我也不便贸然多说什么。考量这点,昨天才没有
进一步介入;但既然你心里也没底的话就不要紧了,要不我去帮你问问看吧?”
布目双手抱胸,撑大了鼻孔哼气。师光稍微思考后,摇了摇头。
“感谢您的费心,但我也不好劳烦布目先生亲自动手,毕竟是我自己的问题嘛。怎么,复
杂的
事我会派成坊协助调查的。”
布目瞪大双眼,随即扬起笑容。
成坊是师光在洛中洛外所配置的其中一名间谍,其名为成之助。乃布目上洛以来,跟关照
的一名女子所生。由于布目与正室之间只有女儿,因此大喜过望,以自身之名采取其中一
字,取名为成之助。
成之助会成为师光的间谍,是布目的期望。身为京都奉行,能洞烛先机综观京都情势的布
目,早就切身体会到纸上谈兵的士道毫无意义。靠自己身体力行、时而手握白刃克服险境
,才能培育武士之魂,进而养成士道。由于自身职务的关系,布目无法亲自教导成之助,
基于为父之情,便拜托旧友师光将成坊收留在身边使唤。
“那正好,请尽情使唤他。”
布目豪气地点头,接着说八郎兵卫和多津的家就在距离双冈不远的木辻村。
师光郑重地致谢后,离开了加贺藩邸。
虽是日渐闷热的阴天,在过了大极殿迹的所司代组*宅邸附近之后,就断断续续地降起雨
来。雨势如预料中的并不强,在毛毛细雨下,师光走在和昨天相同的道路上,只不过这次
是缓缓向西行。
(注:所司代-留在京都负责处理皇室和近畿地区有关的各种事务称之。)
木辻村就位在葛野东端,有妙心寺的门前町。
平安时代迁都之时,看似勉强包含了右京的西北端,但这一带早有衰败之相,现在几乎都
是有如广漠的荒野。
向路过的农路问路后,才总算找到八郎兵卫的家:位于村子西侧,可遥望双冈的竹林中。
师光说“打扰了”,接着跨入开放的屋内。一股青草臭扑鼻而来,在昏暗的室内,八郎兵
卫正在以研钵磨碎著什么东西。
八郎兵卫对师光的身影瞪大了眼,丢下木制研杵,平伏在地板上。屋内深处能窥见多津的
脸,她登时也以趴倒的姿势跪在八郎兵卫身边。
“抱歉唐突打扰,我是昨晚宴席的鹿野师光。”
“是的敝人知道。”
八郎兵卫伏在地上回答。由于脸朝下的关系,声音听起来闷糊不清。
“......那么鹿野大人,敢问来到这种地方有何事?”
“毋须那么介怀,请抬起头来;我有事想请问你们。不为别的,就是昨日多津遇到的男人
,听说他向我转达了藩邸失火的口信。”
八郎兵卫缓缓地抬起头。
“啊啊,火灾的情况如何了?”
“那完全是谎言,我慌慌张张地赶回去,连小火都没有,安静得不得了。”
八郎兵卫说了声“这样啊......”便住了口,一时半刻哑口无言。而身旁的多津则继续趴
在
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我真是太失礼了。”
“我不是要八郎兵卫先生道歉,有错的是那个男人。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要向你们打听
那家伙的事。”
“鹿野大人打算亲自调查吗?”
“尾张的公用人被不知打哪来的混帐给耍了,面子挂不住啊。”
八郎兵卫以伏跪的姿势并双手并拢,说了“诚惶诚恐”
“虽然是这种地方,还请让我替大人备席;大人请进吧。”
“不不,在这里就好了。”
师光拔下腰上的长短刀,在玄关口的段差坐下。“可是......”在八郎兵卫困惑的时候,
身
旁的多津静静地拿出稻茎编成的坐垫,恭敬递上去。
“谢谢了。那么,遇见那男人的是多津吧?”
多津再次低下头,以蚊子般的细声回答“是的”。
“那时一听说尾张大人的宅邸失火,我吓了一大跳,所以记不太清楚了——”
“至少还记得那男人长什么模样吧?”
八郎兵卫对“呃......”结巴的多津,斥责“给我好好回答!”
“例如,大概有几岁?”
“看起来不年轻了,我想有三十岁以上。”
“身高呢?”
“是位个子相当高的大人,他不像鹿野大人看起来那么整洁的样子,有股脏污气息。袴的
下䙓沾到了喷溅的污泥,腰上的长刀也斑驳脱色了。”
“相貌呢?”
“被太阳晒得很厉害,是浅黑肤色的脸、披头散发,啊啊还有胡子也没有修剪,长得相当
长。”
目前为止,都跟布目问到的外型相差无几。是路上的脱藩浪人形象,但果然还是没有头绪
。
师光边说著“原来如此”边搔头,这时瞥见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八郎兵卫。
紧闭双唇、刻着深深皱纹的八郎兵卫,看似在隐瞒些什么。师光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
悲伤。
“男人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地方的口音吗?”
多津稍加思考,缓缓地摇摇头。
“他很少开尊口,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为了隐藏口音也不一定。”
“那么,那家伙怎么称呼我的?”
“呃这个嘛,因为我们也没时间在那里多聊,他只说出要传话给鹿野大人的口信,接着说
拜托了,就立刻就出去了。”
“喔......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大人吗?”
师光皱起脸道。
“果然那家伙是冒牌货啊,如果是真的遣使,就不会用尊称才对,我们家的人都是这么做
的。”
(注:原文为“鹿野殿”,殿是对上的一种敬称;前面鹿野家的仆人对师光都只说鹿野さ
ん/san,属于尊敬度较低,普通客套的称呼,通常翻译为“先生”。其实这段对话中,
师光对八郎兵卫的敬称也是殿,只是原文中不用汉字,而用平假名“どの”表示,发音为
dono,为了语境合理中文还是翻为先生。)
多津弹起般地抬起脸。这是师光刻意套话,然而多津的反应超乎他预料。
师光正想坐到禢禢米上,此时八郎兵卫说了句“对了......”,打断了师光。
“那个男人,左脸颊不是有个很大的旧伤疤吗?”
多津的嘴唇颤抖,八郎兵卫则说著“对吧”催促她。
“是这样吗?多津?”
“是、是的。那位大人的左脸颊,刚好在眼睛下方,有个直直被斩过的大伤疤。”
“确定没错?”
多津大力点头,师光转向八郎兵卫。
“那家伙来访的时候,我记得八郎兵卫先生正在屋内介绍餐点,为什么会知道他长什么
样子?”
八郎兵卫摇摇头,说出师光已经从布目那听过的相同说明——准备餐食的时候,男人就在
宅邸附近徘徊,问对方是谁、想干什么?对方回答他是师光的护卫,如此这般地娓娓道来
。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就完全相信那人是鹿野大人的下仆,如实转达了他的话。”
“是的,真的没想到会那样啊。”
师光微微颔首的同时,也确认了这两人是在撒谎。
多津先证言遣使是高个子、脏污的浪人风男子,八郎兵卫其后才说男人的脸颊有大伤疤,
多津随后跟着附和。
这顺序很奇怪,脸部伤疤是最显眼的特征,为什么多津不先说?就算真的忘记了,为什么
多津在说明的时候,八郎兵卫不插嘴补充?师光认为,只有可能是为了包庇被问倒的多津
,当下立刻说的谎言。
“我已经很明白了。只是八郎兵卫先生......”
师光坐正姿势,以认真的表情盯着对方。
“您......是否还有话没对我说?”
八郎兵卫直视师光的视线,缓缓伸出双手并拢伏平。
“绝对没有这种事,真的已经全说了。”
毫不动摇地双眸中,透出想劝退师光的意图。这两人果然在说谎。根本没有什么遣使男来
访,是八郎兵卫和多津联合算计他。
如果是这样,师光思考着——理由是什么?
身为尾张公用人,被滋事份子或醉鬼欺骗是不能容许的,但多少可以理解。但眼前的两人
,为什么要设计让自己回藩邸?师光想破脑袋,也对他跟八郎兵卫之间的恩怨没有头绪。
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八郎兵卫是接受了某人的指使。
师光再度窥探两人,死盯着自己的八郎兵卫,脸上浮现必死的神色;而多津也一样。
虽然想着要不要试着威胁看看,但还是住手了。师光也置身京都七年了,胁迫愤怒的京都
人是没有意义的,这点师光已经很深刻地体会了。
师光说著“好吧”抓起身边的太刀。
“很有参考价值,我这边也会试着调查看看。”
八郎兵卫与多津,并排著一齐跪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