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 杨奎松 | 其实到了抗战,许多中国人还是

楼主: vikk33 (陈V)   2019-12-02 18:48:52
杨奎松 | 其实到了抗战,许多中国人还是不知“中国”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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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强行打开封闭已久的国门之后的一百多年的中国历史,最核心的是抵抗侵略的历
史,这其中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但也有一大批被斥为“卖国”的不耻人物和
故事。
为什么有这些“不耻之徒”?抛开激愤的情感谴责,或许背后有更覆杂和值得探讨的历史
和政治议题。比如,为什么这些人不知“爱国”?甚至,为什么这些人不知“有国”?
不知有国?
十年前有学者撰文称,1901年梁启超流亡日本时在《清议报》上发表过一篇题为《论支那
人国家思想之弱点》的论说文章,从地理和历史出发,结合西方现代民族国家的观点,说
明中国人以往不仅“不知有国”,而且“不知国家为何物”。
作者指称,多半就是由于梁有此说,导致西方人很早就有同样的说法。影响至今,在西方
中国研究中认为前现代中国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观点,也相当普遍。因此,作者专门花了
一些笔墨来做“勘误”,说明“中国”古已有之。
近些年,随着“中国经验”“中国道路”“中国模式”“中国化”“中国梦”等讨论甚至
是研究热的出现,中国学人向西方民族国家建构论者论证“中国”系“自古以来”的著作
文章变得越来越多了。
不过,不论出自怎样的角度,这样的论证在中国又何尝断过?尤其是20世纪初期,无论是
改良派还是革命党,凡投身于政治者,几乎都是救国论者,谁会怀疑“中国”古来有之?

不仅没有改良派、革命派会怀疑,而且他们中有人往往还像辜鸿铭一样,对中国五千年文
化充满自豪,乃至于敢大胆预言,下一世纪必将是中国人的世纪。
比如,1899年梁启超就曾在中日刊物上公开宣告:“我中国之进化,远在欧洲人二千年以
前,而今日欧洲之文明,与我相比,不啻霄壤。”
只要政制改革,把国家由一家之私产变为人民之公产,“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他
日于二十世纪,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有可豫断言者”。
梁启超
对中国如此自信且自豪的梁启超,如何会“不知有国”呢?
查《清议报》,可知是有学者搞错了。《论支那人国家思想之弱点》一文的作者并非梁启
超,而是“冯自强”。此“冯自强”者,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一书中讲得很清楚,也是
当年十分活跃的写手之一。只是,他是一名年轻的留日学生,真名叫冯斯栾。
把冯自强的这篇文章和梁启超此前发在《清议报》上的文章稍加比较,即可了解,冯文基
本上只是在梁文已经讲过的一些观点上再做发挥罢了。但是,冯文发表时,八国联军已经
侵占了北京,由于耳闻目睹的一切,作者对中国未来的看法显然不像先前梁启超那样乐观
了。
冯自强看到了些什么,导致他变得沮丧起来了呢?
多年前,美英等国披露了大批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天津的历史照片。如今,人们可以很容
易地在网上看到这些照片。
大量照片及历史档案都显示,在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行动中,参与攻占天津和北京作战行
动的不仅仅是外国人,还有不少经过相当训练的中国士兵,英军的主战部队就是数百名中
国士兵组成的所谓“华勇营”。
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天津、北京的众多平民百姓,或成群地求助于联军保护,或大批帮助
联军运送物资,或兴致勃勃地围观八国联军攻城,或热心帮助联军翻墙进入皇城,或充当
刀斧手,替联军砍杀捕捉到的义和团分子,或送挽联痛悼死去的外人,送锦旗称颂联军功
德无量……
“华勇营”士兵与洋人合影
很显然,这正是冯自强感叹国人多半“不知有国”的原因所在。他不无痛苦地写道: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一语,几为吾支那人之习惯。……夫国与国相争,无论是非,凡是国
民者只有协力一致,未闻反有迎外人者。”
然而“今回之变,闻有跪迎外师者”;“有争书顺民之旗者”;“闻某地有二千华人欲同
编入异国之籍”者;“有异国夺吾土地,而反有电贺之者”。作者愤然称:爱尔兰人与英
格兰人族属稍异,即“屡不甘服英人管治之下,誓不得自治不已”。何以我国人“气沮骨
脆”,外人强势以临,吾人即“甘于下心低首婢膝奴颜以服之”?!“果如是,此国此种
能立于世界一日乎?”
熟悉这段历史者多半了解,自1840年以来,每逢中外冲突和战争时,类似的场景总在上演
。除非外人的行为直接伤害到了族群利益,会引发诸如“三元里抗英”那类局部的反抗外
,普通民众对外人与官府所代表的“国家”之间的冲突,常常会抱着一种旁观态度。
还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国军队中就有了由中国士兵组成的成编制的队伍。太平天国的
起义军也曾要求与英军联手进攻广州。更让今人难以接受的情况是,列强军队在中国征用
的大批劳工,常常乘着战乱对自己的同胞大肆抢劫,大批商人亦乘机哄擡物价,大发国难
财。
三元里抗英
对于这种情况,有时连外国人也会感到纳闷。1899年梁启超之所以会专文谈论“爱国”问
题,一个重要原因也正是想要回答中国人为何会“不知爱国”。他的解释是:“我支那人
,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
这是因为,历史上之“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
,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
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
为什么过去不知有国,如今却知道国家之重要了呢?当时所有知识人都清楚国人过去对中
国与世界的看法发生了偏差。那麽,这偏差产生的原因何在呢?
对此,梁启超有过解释。他说:“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茍无外侮,则虽兄弟之
爱,亦几几忘之矣。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对于他国
,然后知爱吾国。”
冯自强在这方面的看法多少不同于梁启超。他做了更深入的解读。他指出,造成这种情况
的根本原因是人类生产力发生了大变化。
由于物理学大进步,“蒸气、电气发明,藉轮船、火车、电线之力,使地球之距离缩小。
昔日所梦不及之地,引之如在门户;昔日之老死不相往来之国,致之若在比邻”。
如今西方已大进步,中国却极落后,以致“强国大邦纷罗左右,侵入之力日深,竞争之局
日烈,皮色、风俗、言语、习惯、文字,种种与己昔日所习见者迥异”。
两相对抗的结果,中国屡被列强所破,辽东、台湾继失,胶州、威海、旅大、九龙,连连
见夺;今日更遭多国之师直逼都下,迫为城下之盟。这种情况下,国人中稍有知识者,自
然不可能“不知有国”了。
证之以1904年陈独秀《说国家》一文,此说确有事实依据。陈文即称:
“我十年以前,在家里读书的时候……那知道国家是什么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到了
甲午年,才听见人说有个什么日本国,把我们中国打败了。到了庚子年,又有什么英国、
俄国、法国、德国、意国、美国、奥国、日本八国的联合军,把中国打败了。此时我才晓
得,世界上的人,原来是分做一国一国的,此疆彼界,各不相下。我们中国,也是世界万
国中之一国,我也是中国之一人。一国的盛衰荣辱,全国的人都是一样消受,我一个人如
何能逃脱得出呢。”
陈独秀
问题是,在中国,有知识、明时势、能了解此中利害者能有几何?
梁启超已经注意到,沿海各口岸因与外界接触早,“过去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
乃始自知其为国也”。尤其是大批迁于海外者,因远游他国,则爱国心尤盛。
但中国多数地区交通不便,内地同胞多半一生“不出乡井,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
之事,故习焉安焉”,依然生活在过去时代,自然“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
而冯自强的文章却更清楚地告诉我们,沿海口岸的多数百姓其实还是一样“视国事为不切
身之务”,不仅“不知有国”,而且全不在意华夷之别,遇事只以自身利害为念。
坦率地说,上述介绍和讨论不过是想引申出纵、横两条观察历史的线索。
由纵的时间轴,我们理当可以看出,人类历史,包括中国历史,在民族国家意识及其制度
发展上,存在着一种渐进性;愈到近代,由于生产力大发展,人们与民族国家的关系愈显
密切,民族国家对个人的影响作用也愈强。
由横的社会轴,我们亦不难发现,社会不同阶层与民族国家利害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辐
射状,愈靠上层愈易感觉到此种关系之重要,愈靠下层却愈不易感受到此间关系,因而愈
易麻木并隔膜。
影响这两种关系由弱而强的一个最主要因素,是生产力,特别是科技发展和交通发达的程
度。
西方国家之所以首先进入现代文明,一个基本原因即在于从海上到陆路的交通能力的改善
,彻底改变了农耕条件下人群与人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状况,使得世界迅速变小,
最终促成了社会生活城市化和人民归属国家化。
简而言之,生产力亦即科技发展普及领先的地方,个人与国家关系必强,反之必弱。那些
身处近代交通讯息传播网络范围内的知识人,感受各方面冲击最切,其对民族国家问题往
往也最敏感。
当然,我们这里不能不提到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即前述梁启超当年再三强调的“言爱国
必自兴民权始”。因为“国乃积民而成”,非使国家为国民之公产,“一切与民共之”,
断不能使国民真爱其国也。
无奈,20世纪初的中国还只是一个农业国。在农业社会条件下,除了历史上的部落制及城
邦制外,国家多半只是代表着权力正统的君主、代表着政治正统的官僚和代表着文化正统
的社会精英阶层的寄身之所。理当“精忠报国”者,君、臣、士而已。
占人口百分之八九十的农民只有纳粮服役的份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然不会在
意朝代更叠和谁当皇帝。就像管子所云:“民,利之则来,害之则去。民之从利也,如水
之走下,于四方无择也。”谁给农民利益,农民就烧谁的香。
可悲的是,庚子之变过去了几十年,中国经济、政治的进步均十分有限。经历了两三度民
族主义和民族革命运动的洗礼,当日本大举入侵时,国人中“不知有国”,或“不知爱国
”,愿意充当伪官、伪军,甘于顺从、合作或发国难财者,依然比比皆是。
多数沦陷区的工人、农民和普通市民,就像姜文拍的那部《鬼子来了》里的山区村民,只
要不伤害到自己,大家出工交粮,照样过日子。
《鬼子来了》剧照
反过来,如果压榨太甚,哪怕是自己国的政府、自己国的军队,战争期间民众也一样反抗

抗战最后几年在大后方就接连发生了几次规模较大的民变,最引人注目的是已经到了抗战
胜利的前一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豫西部分地区不仅有部分民众乘机围攻溃退的中
央军,甚至还有人公开出街持旗欢迎日军。
回过头来看中国19世纪末到20世纪前半期这近百年的历史,一个严重制约著国人民族国家
意识的因素,就是农村人口的庞大与农耕文化影响之根深蒂固。清朝中央帝国轰然崩塌后
,首先膨胀起来的就是基于族群意识而生的省籍与派系情结。
即使是发展中的城市里,也是同乡会馆林立,全国性政党内部也一样会以地域方言形成派
系,且互不相下。
民国年间地方势力之强大,导致中央政府每每不得不迁就妥协,国民党虽一度成就统一,
却难免最终瓦解,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在建立统一国家意识的问题上,中共夺权后做了很多——上至改革汉字、力推普通话,下
至把喇叭安到村子里去,定期组织不识字的农民念报学习搞运动之类。
不过,直到“文革”,在我所在的国家计委五七干校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有位大娘告诉我
们,她和许多人还是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不知道外面是啥样。
当然,这个国家对她的改造还是一目了然的,因为走进她家厅堂就会看到,左手边灶台正
上方熏得黑黑的土坯墙上就贴著一张已经发黄且满是油渍的领袖像,传统的灶王爷早就不
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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