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言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
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氏的对于自己的小
说,有意识地归结出核心字眼-“荒凉”;文本中,耽溺于各式样的文明精致华丽的细琐
雕刻。从核心理念与实际写作两者间,不难明了所谓“参差对照”的美学策略。但这篇〈
再版自序〉,张爱玲以本段开头所引用的文字为思想骨干,书写自身周边的经验,直接为
我们开展了一个文明的原始、繁兴、回归(原始)三种不同的面貌进程。本文以这三种阶
段为线索,小说张氏对于文明发展脉络的认知,及其造就其小说“荒凉”意识的原因。
贰、 三个阶段
一、原始
张爱玲提供我们的原始文明不至于远及渔猎采摘的远古阶段,主要指涉有一定发展程度的
文明,这里必须先定义一下:阴暗古中国的平民生活就是作者的文明原图,而所谓“更大
的破坏”来之后,回归原始的文明也是这般风景,这是后话。
这样的文明原图,张爱玲以她最喜欢的艺术──戏子来呈现。这些戏子在当时西潮东倾不
久的上海,俨然和西方文明处于一种原始/现代的对立面;而张爱玲选择了在上海更是“
过了时”(符号外在)的蹦蹦戏(蹦蹦两字的音响本身就充满活性),进一步聚焦在戏里
没有一点胡思乱想、仅仅是生存、谈不上有艺术娱乐的文明阶段(符号内在)。戏子提供
的另外一项特质则是程式化的动作,以及固定的妆扮排场,这些写意不写实的表现手法,
将不易捕捉的原始文明特质展现出来。作者从蹦蹦戏的这些模式着手,刻画她对原始文明
的印象。
在每一种模式中,张爱玲加入了自己感受到的关于那原始文明色彩的字眼:“拉胡琴的一
开始调絃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剧中人
声嘶力竭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从这些声音的形容语汇,不难看出张爱玲架
构出来的文明原图拥有“惨”“竭”“酸”的肌理,后者甚至从表达一种肉体上的负面知
觉升华成一个听觉质感的符号。
“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活也只限于这一点;父亲是什么
人,母亲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作者另外从记忆的
角度去完成她的文明原图。记忆可以说是一个人对于世界认知的结构元素,戏中人物的世
界里不过是父母兄嫂、飞沙走石,余者一无所有(这般质感,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诗经》
的时空),结构这么简单的文明,无时不刻的作为张爱玲意识的基底,是最初的本源也是
最后的结果。
二、繁兴
当代文明的浮华与错乱,一直是张爱玲短篇小说中富有的物件,这篇自序中提及较少。但
第一段正是这个文明阶段的心境:“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文明的繁兴对照出来的是人们一时的快意,这些快意似乎也很不真切,而这是否意味着
达到如此熟烂阶段的文明都只是一种荒谬的状态,它敌不过时间的流动还有冷静的思考?
这样的文明结构,大概可以想作是在原始文明上细心堆置了一堆垃圾,完成时参与者心里
无不莫名兴奋。稍微冷静,定睛一看(冷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堆垃圾;又或是风吹雨
打后(时间),终归坍塌,到了回归原始文明的第三阶段。(垃圾,所指生存所须之必要
以外,代表一种余裕、游戏的模式,贬意不大,在此补充略作定义。)
三、回归(原始)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主角们最后的结局大多处在尴尬的场面中,当下的状态是安逸的
,但后一秒随时有恐怖准备扑噬他们。这是一种张爱玲的预言式的书写,相同的手法,也
见于序中。
“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
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蹦蹦戏花旦”五个字,顽强地抵抗周围的
“荒原”“断瓦颓垣”“时代”“社会”。原始文明不同于回归原始,一样的风景,前者
是一种“未有的”,后者是一种“残余的”,并且特别强调一个“母性”于大地存活的意
象,展现一种“弱德”和“韧性”。在〈谈女人〉中,张爱玲就说过:“如果有这么一天
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奥涅尔以印象
派笔法勾勒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这样的想法很有点“原始母系社会”的影子。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
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这里作者又以预言做了一次预言。威尔斯是一位十
九世纪末科幻小说的写手,其作品前瞻人类二十世纪末的文明况景。他也为自己写了一句
墓志铭:“上帝将要毁灭人类──我警告过你们。”张爱玲尽管也担心着毁灭,但其忧虑
的深层基底略有不同。从她的小说中不难发现,文明的困境在于自己所设下的种种庞大的
教条桎梏,以及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尴尬矛盾,是一种内在的矛盾,与威尔斯建构的人类/
上帝斗争结构是不太相同的。
参、 从三个阶段看“荒凉隐忧”的形成
三个阶段中,彻底地作为张爱玲的隐忧基底在第三个“回归”的阶段,然而毕竟“回
归”那样的审判日尚未来临,所以将“原始文明”作为想像的蓝图;再者,作为“回归”
的一个对立面,“繁兴的当下”是使张爱玲意识到回归恐慌的一个重要因素。尤其张爱玲
又出生豪门之后,对于古中国熟烂文明的强弩之末和市井小民类于原始文明的生活,更有
一种夸张的对比感受。
所以,三个不同的文明阶段,即〈再版自序〉中漫谈的这些琐言碎语,事实上架构出
了张爱玲一套文明演进的模式,并且在最后聚焦于“荒凉隐忧”的意识。我们不知道张爱
玲是否同意循环史观的概念,因为她的预言也仅只于第三阶段,往前一步还不知道是什么
样的境地。但“回归”两字,无疑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是促成“荒凉隐忧”的关键。老
子二十五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看待这样的回归为自然之常,无动于衷。而
张爱玲的思想绝对不是这样脱俗的,相反地,张爱玲的思想可以视作一种世俗的极致;就
书写来说,张爱玲的“回归”绝不是宗教启示录,我们无法从中得到一股往上升的召唤,
而只是一声声惨厉的“快逃”,然后惊觉眼前一条死巷……
在民国卅年代,甫受西潮的中国再次受到外敌的考验,国共内战、无产阶级革命接踵而来
。对照其早年豪门的深阁大院,张爱玲面对倥偬而可能随时会逝去的文明,仓皇纪录下这
些她早年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衫一袍;童年亲情的苛虐,使张爱玲在人情方面也展现出一
种城府极深的书写。然而,荒凉毕竟还没到,所以仍是一种隐忧,但正是那种潜隐而深浅
难测的特质,使张爱玲使尽吃奶的力量要挽住时代的齿轮。面对未来文明毁灭的考验,张
爱玲以“蹦蹦戏花旦”的榜样期许自己,从戏子中为即将来到的世界做准备,但曾经沧海
难为水,对于拥有富丽背景的张爱玲到底是不可能的。
在短篇小说中,张爱玲记下世人面对文明即将崩解而不自觉的窘况,这些人物只感觉
到背脊冷飕飕的,并不晓得风从哪里吹来;〈再版自序〉中,张爱玲解剖自己仓皇的心迹
,挑明文明进程的“荒凉隐忧”,俨然为熟烂的文明尾声,记下一个“苍凉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