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哥哥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哥哥护印师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缎剑
祠到山下,打算跟着哥哥奔丧回家。到山下见着哥哥,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
,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哥哥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哥哥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
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哥哥赋闲。丧事完毕,哥哥要到城里谋事,,我们便同行。
到城里时,有族人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河岸,下午上马车
北去。哥哥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
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十六岁
,城里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
。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驿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
,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
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舖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
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
银子,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吗?唉,我现在想
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哥哥,你走吧。”他往马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
,不要走动。”我看那边驿站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著顾客。走到那边商店,须穿过
马车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哥哥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
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穿着族服,淡黄布长袍,蹒跚地走到车道边,慢慢探
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著上面
,两脚再向上缩;他瘦弱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
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
回走了。过车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
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马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拍拍衣上泥
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
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
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哥哥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
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处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吁于中
,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
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妹妹。
我回剑祠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
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瘦弱
的,黄布长袍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