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闲聊] 东方武侠与西方奇幻

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15-06-10 20:11:18
关于东方武侠的问题,推荐阅读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此书不难找,很精彩
。下面是他的序。
http://www.fgu.edu.tw/~kung/article/article2.htm
我的少年行
龚鹏程
  我的籍贯上写的是“江西省,吉安县”,即古“庐陵”。自古号为文章节义之乡,是
宋朝文天祥、欧阳修出生处,也是禅宗青原行思法脉发祥之地。
  但文风传承,到了我父祖辈,显然已杂有许多武犷豪侠之气。因为乡居朴鄙,为了争
资源、斗闲气,村子间经常械斗,教打习武之风甚盛。而村子里头,虽皆同为一公之子孙
,却也免不了会有些冲突与竞争。所以角力斗狠,也颇为常见。这些事,我当然不晓得,
都是小时候听父亲讲古时听来的。
父亲后来在所写《花甲忆旧集》里记载了不少他曾向我们讲述的片段。据他说,
他当时在吉安县宝善乡七姑岭集福巿担任保长时,曾经会过一些江湖道上的人︰
不论江湖、教师及各方赌友,来到七姑岭一定会来看我。无论何方朋友来找我,先在
茶馆喝茶,茶账早有人先付了。他们出了事,我会出面摆平,决无问题。他们也少不了一
个我这样的人。我绝不会到公赌场去拿一毛分。不要非份之钱,鬼也会怕。现在想来也真
是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人的事。但在那时候,我这个性,就无法忍住。
这时来了一位李老师傅,名叫李子玉,真有两手,他的点穴与打脾功夫到了家。他下
手,可以准时死亡。如果一百天,绝过不了一○一天,这是一点不假。父子二人,儿子叫
李金生,比我年轻四岁,是父传子的功夫。李师应原在景德镇鄱阳一带把水口,又是青帮
老头。后来因战争回到吉安,由一位石工从安福县带到他家,就在他们杨家教这玩意。与
教学别的功夫不一样,大概以一周为出师,专授点穴。 
有一天我们几人到值夏巿去玩,顺便到杨家去拜访这位李师傅。说来话长,那时延喜
在学,我们家共有七人。正好那天延喜他们要出师,我问他们功夫如何,他们也说不上,
因为李师傅名气很大,他们也不敢多问。只有延喜他受不了,嘴巴忍不住,向金生说,他
没有学到,要向金生讨教两手。我们坐在一旁,希望看看他的招式。金生答应他,要延喜
先上。延喜从小有点根底,也拜过不少名师。延喜一出手,金生双手架开。上前一马,右
手轻轻一招,延喜跌到近丈远,起也起不来,吓得其他人大为吃惊。金生对大家说明,是
打的中央大脾,要用什么手法去推治。那时延喜十分痛苦,满口白水吐出来。我们在一旁
看到很着急,只是静观其变。他怎样动手。那时我对他父子毫无认识。他把延喜反背起来
,人往下一驼,再把延喜放在凳子上,用推拿功夫,五分钟恢复正常。他后来对我说明了
打中央脾的道理。这又叫“五里还阳”。 
  他的意思和道理是这样的︰出手轻重,三十分钟后会慢慢回醒过来。那个时代没有钟
表,以走五里路为准,完全以防身、自卫,不伤道德。我记得李师傅对我解释,这“五里
还阳”的道理很有意义。老式的中国,交通不便,做小本生意,单行独跑。有时跑几十里
或百余里之地方,没有人烟。这些地方,也是盗匪出没之所。当然做大买卖的商人是不会
从此经过。所生存的也只有些小盗。到时万一遇上了,就正好用打“五里还阳”的手法对
他。等我们跑了五里路远时,他回醒了,想追上来也追不上了。这就是所谓道德。 
  我后来还是拜了他为师。这实在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这完全是因李老无论如何要收我
为徒。这是他的利益,好在这一地带开码头,这是后来的事。 
  正好延喜恢复正常后,有一位隔壁村的人,名叫毛大标,是个种田人,粗里粗气。那
时他在值夏一位萧仁和的教头处学符法功夫,又叫寄打功夫,是用刀斩不入之神打。他们
表演时确实如此,其中密道就不得而知。此人奉他师傅命令来到杨家,找李师傅,一进祠
堂门就叫︰“李师傅,不准在这里教学”。李问他却是为何。他说︰“你是骗人的,根本
没有这门功夫。”李当然无法容忍,答应他说︰“你就来考验一下如何?”他也就走过来
,叫李下手。那时,李叫他一声︰“老弟,这不是开玩笑,是要命的。我年龄那么大,出
外面混了一辈子,出外靠朋友,你是不是受人指使来的?”毛大标那里懂得这些,逼着李
下手。我在一旁又不便插嘴。我看李师傅只用二指在他脖子上一点,他的头往右一侧。他
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几天后,李派人去问过他,但他不
很认输。从此毛大标好像感冒一样,一天天病情加重。到了一月以后,值夏巿也无法去了
。后来李师傅叫他徒弟来找我。问我毛家有不有亲朋。他对我说,毛大标只有七十天的寿
命,要我转告他家。如果“毛”来请罪赔礼,他会给他药吃,治好。我也请过族兄立益去
告诉他。但大标就是死也不服这口气,向他低头。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结果,从他到杨
家算起,正好七十天,真是难以相信,但是有事实证明。从此我对他这一手,感到惊人。
可惜大标成了冤死鬼。
  从此李也声名大振。后来,他们在别处教技,来到值巿一带,也必定会来找我。此后
我们接近的时间也比较多。他儿子金生对我都是哥前哥后,我们十分亲近。我总是劝他父
子,千万不可乱授徒弟,以免造成许多不幸。他金生倒很听我的话,他每次到了七姑岭住
在我店里,而且我们同睡畅聊,我也从不问他的功夫‧他有时拖我起床,要教授我几下真
功夫,我也拒绝。我不愿意学他的功夫是有原因,因为我年轻时脾气不好,容易冲动。万
一,一时失手,损德。我不伤人,人不害我。
  我现在后悔的是,没有学到他的药方。本来他徒弟根力,把他这本传家药书偷到了。
根力不识字,就拿给我,要我帮助他抄下来,我却没有理他,真是太可惜了。后来李家父
子要捉他处死,就为的这本药宝。如果捉到了,定会以他们帮规,欺师灭祖论罪处死,谁
也保不了。有一次,金生来集福巿看我,正碰上根力在我店中,好在他眼快,一看到金生
,转脚往后门就跑,金生也眼快,也就往后门进去。根力在七姑岭太久了,转几个弯,不
见人影。金生转回来,好生气的样子。我劝他︰“算了呢!又何必一定要捉他,他又不是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才坐下来告诉我,他说︰“他不跟我父亲也没有关系,他偷走了
他们的药典,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如果这药书落到敌对手中,那还得了。这事要你
帮忙,要他把药书放在你这里,我念他跟了我们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会放过他。
但要他处处小心,不要给我父亲碰上。如果我父亲捉到了,绝不会放过他。”却原来为这
药书要捉他,我那里会知道?后来我才说根力不对,我要他把药书一定要还他。 
  后来根力在七姑岭也传了几个徒弟,整天跟我跑跑腿。回想这些也很好玩。有一天,
我考验他。我问他,你拿什么东西去教人家,小心出洋相。他也常常在我面前握握手,试
看我的底子。那一天,我心血来潮,跟他较量几下,真没有想到,我一出手,他就跌倒了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金生教我的。我才相信,李家父子没有传他的功夫。 
  后来,不久祖亮农场发生一件偷鱼的事。这场风波闹开了。他农场有好几位工人,是
龑家人。一名叫立原的人,他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前面有网鱼声音,他跑去一看,是他
们段家人,四五人正在挂网,鱼又不少。立原说︰“你们偷鱼。”段家人说︰“鱼是泰和
某村抓来的,绝不是你们农场的。”立原当然不相信,就跑过去要把他们的鱼网拿过来,
有话明天再说。对方不肯。双方拉拉扯扯,就在这时候对方下了立原的毒手,名叫“五百
钱”。这门功夫,虽是普通,但要真正准点到家,实在还不容易。那时候正在抗战中期,
难民又多。所以五花八门的东西特别多。道理是找钱吃饭,有些当然也是骗钱,花招百出
,但还算在轨道上跑,不像今天台湾的社会,乱杀乱来,没有江湖规矩。
  但当时立原毫不知情。对方下手之后,几人回段家去了。下手人叫段世洪,是他太太
教他的。他太太又是从一凤阳婆处得来的。听说他太太是凤阳人,内情不详。第二天早晨
,立原回家报告祖亮,那时祖亮在中正大学,不在家,由祖亮老婆在家管理。这女人很聪
明,通情达理,是南昌人。明刚赶紧来找我,要我帮忙处理,立原把情形告诉了我。我一
见立原,双眼红得朱砂一样。我问他︰“你是不是眼珠痛?”他说︰“没有哇。”我发现
他情形不对,再拿他的手一看,我才问他︰“是不是对方打了你?”他说没有。我一时明
白了,一定是你们拉拉扯扯之时,对方下了你的手。因为他功夫没有到家,并不十分高明
,所以一看便知。我告诉他赶回农场去。我即带了一伙年轻人到段家去,找他们的保长交
涉。后来他们村庄上也来了好几位士绅,我就把情形说给他们听,不料他们不很接受,反
而说,又是我大村庄欺侮他们。我一时向他们说不清楚,我告诉他们人命关天,我也暂时
不跟你们理论,最好你们派几个人去农场,一看便知。我要去吉安请医师来,一切问题等
我回来再来解决。我就叫带去的青年人,叫他们现在去段家附近,见耕牛就牵,目前不管
那么多。我转身就回去把情形告诉明刚。我说立原伤势十分严重。我现在要去吉安请李师
傅来,我就赶紧包了一条船下吉安去了。 
  我到吉安直往荆泰寿糕饼店去。因该店老板也是李师傅的徒弟。说到“荆泰寿”是吉
安唯一有名的糕饼店。只要是吉安所管的地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到荆泰寿,一问
,正好他老师傅出来了,我即前去把事情告诉他,他也就即刻答应同我回去。闲话少说。
我去租了二匹马赶回家来。我也没有在家停留,即刻往农场去。我们到了农场,段家有不
少人在那里等候。他们看到立原情况,也十分着急。他们段家这个下手的人段世洪,跑得
不知去向,我也无闲跟他们说什么。带李师傅到楼上去看立原伤势。那时我叫他那段保长
上楼来证明,人命关天,并不是我们以大吃小。他才道歉说,实在想不到,他世洪会出这
毒手,真是畜牲。我说现在我们不必说这些,说也无用,只要立原不死,一切问题都好解
决。那时李师傅拿出一颗药丸,只有花生米大,用一半,再用冷开水送下。他叫我吩咐点
一支香,大概香烧到二寸时,立原说要上厕所,几个人扶他上厕所‧这一泻,泻下了有一
脸盆多的黑血,真是吓死人。再过几分钟,再上厕所去了一次‧立原即恢复正常,以后吃
了二帖水药,真是药到病除。高明。病人好了,就好解决。一切药费由段家负责。不过我
帮了李师傅很大的忙。当时他告诉我,他的药丸要卖五百元法币一粒。结果我要段家给一
千元一粒,又谢了他二千元,所以李师傅对我这个朋友十分亲切。 
  这一纠纷就这样结束了。等段家付完钱,我也把耕牛归还他们。所以他父子并不拿我
当徒弟看待,完全以知己、好友相待,后来别人不相信我没有学到他的功夫,我再三声明
,别人也不相信。就这样,后来一般江湖朋友,来到集福巿,一定来拜访我。这时有一位
刘师傅是一个大力士,手上的真功夫,那还了得。我记得在罗家墟之时,刘某在泰和一带
教打。有一天在我们茶馆喝茶,当场表演一手,满桌茶点,少说也有几十斤,他一只手拿
一只脚,离地尺多再放到原地,满桌茶水一点不荡桌上。后来他到七姑岭来找我,求我化
解他与李师傅一件误会。他把详情告诉我,我当时给他一个满口答应,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后来我给他们双方化解了一场误会。如果不是我,李家父子就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那
位大力士刘师傅也害怕他。他们是跑江湖,靠朋友混饭吃,遇上我这样的一位朋友,对他
们双方来说都是有利的,对我来说嘛,朋友不怕多,冤家只怕一个,人总会遇到困难之时
,晓得什么时候要人呢? 
  那年正月十五日,是我们家元宵节,十分热闹。没想到这一天大不吉利。我大嫂患女
人病,十分严重,下部流血不止。像她十八九岁守寡,又没有生过孩子,竟会发生这种严
重的病。所以一时大家手足无措,心无主张。真是人有旦夕祸福,乡下地方又无良医。这
一伙女人只知道去拜神求佛,我看情形不对,毫不考虑包一小船下吉安去求医。我到吉安
,直往我姐姐店里去,一进门我就对我姐夫说︰大嫂病情十分危险,我来请医生。我把病
情详细说了一遍,他赶紧出门去,要我在店中等他。他店中正好有一位朱姓国术师。我在
年底时跟他喝过一次酒,算是一面之交的酒友。我这人对江湖道上的人有好感,我喜欢他
们的义气。他听我说,我姊夫要出去请医生,他一把拉住我姊夫,问他︰“那里去请?请
谁?我就是!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舅舅的事,我不能不管。”就这样,我们租了三匹
马,急忙赶回来。回到家,天已黑了。我在路上半信半疑,此人会不会医病?又是个半醉
的人,也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 
  我未到家门,远远听见哭声,我想,恐怕没有了希望。我一人先冲进房去,果然大嫂
不能言语了,像死人一样,我不知如何是好。那朱师傅也跟在我后面。他用手一摸,笑说
︰“快弄酒来吃。”捉了一只公鸡,他把公鸡头放在房门槛上用刀一斩,血流在地上,划
了一张符,贴在房门上。在祖宗前点香拜拜。他就说︰“我们喝酒。”真是个酒鬼。我没
有办法,只好听他的。陪他吃几杯。他只是连说好酒好酒。我实在忍不住,说︰“朱师傅
,请你先去看好不好?”他才把酒杯放下,进房去动手。这些女人只知哭哭啼啼,硬说没
有用了。老朱叫我伯母拿一条长毛巾给他,他用双手在病人胸部慢慢往下扫。我嫂嫂的眼
珠也就慢慢打开来了,前后不到三分钟。他把长毛巾在肚部紧紧一绑,就这么几下,人全
部清醒过来,说话像好人一样。即开了一药单,吃了两帖水药,就这样完全好了。这不是
神医吗?
  这下把我大嫂的病医好了,他的医运也来了。所以说一个人做人做事,处处都是学问
。人晓得什么时候要人?我只跟他喝了一次酒,人家对我有这样深刻的认识。我也万万没
有想到,在这无形中遇上一位救命的朋友。后来我对他的报答,也是他一生中未曾料到。
所以说,帮别人的忙,就是帮自己的忙。后来我帮他赚的钱,难以计算。他是个迷迷糊糊
的酒鬼,衣衫破烂不堪。两年后,在吉安买了店,开了一家木器店,黄金首饰用不尽。衣
住食行,行有一匹骏马。当然一是他的医道;二是他的运气。自从医好我大嫂开始,一传
十十传百,远近数十里前来求请者不知多少。后来我家也成了他的家。每天有人来请他吃
饭,有他一定有我。我不去,他也就不会去。当然我又不能不去,我真不去,人家一定生
我的气。乡下人比较重情,一个人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这个病人只要他去了病一定会
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说来真是神奇万分。死人他也可救活。 
  有一天我们二人在七姑岭新善村茶社喝茶,我村来了一位妇人,哭哭啼啼来找朱师傅
,说她丈夫前后不到几分钟死了。她实在不甘愿,要我请朱先生去看一看,站在我旁边一
位我村妇人叫九姑的,她用手拉我的衣服,轻轻说︰“人都死了,她哥哥去值夏买棺木去
了。”要我们不必去,如果去了怕会损害朱师傅的名誉。但我又怎么好说呢?老朱听她说
完之后起身拉我说︰“我们去看看。”我只好跟他走。叫这位妇人先赶回去,说我们马上
就来,并叫她准备一斤多烧酒。我又以为他酒虫来了。我二人一路回去,我看他在路旁采
了一大把草,我也没注意是什么草。赶到病家,我一看,人真的死了。但我没有做声。老
朱上前用手一摸,就在身上拿出来一大包银针。他拿了一支有三四寸长的针,在病人身上
各穴道下手。少也有五十针以上,前面打了,又翻身后面。针打完后,用面盆把烧酒倒下
去,再点火烧烧酒。再又把这些草放进去,再拿出来,在病人身上乱擦一通。前面擦了往
后面又擦。手续做完之后,老朱叫他老婆点一支香。告诉她︰“香烧了一半,他有动静再
来叫我,我在保长家喝茶”。说完,我们去了。我们回到家,坐了不久,他老婆跑来叫朱
师傅,说他会说话,请他赶快去。老朱叫她赶快回去,怕他跌下来就麻烦了,我们马上就
来。几分钟后,我二人再去他家,一进门见他坐在门板上向我们点头。老朱翻他眼珠看了
一下,就开了一张药单,告诉他吃两帖就可以,我们就回来了。就这几下,死人还阳。这
位神医,自然名扬乡里。说实在话,确实救了不少病人。他的几手我内心很钦佩。后来他
的发展传到泰和境内。人嘛,福到心灵,一点也没错。后来发了财,说话也有条有理,不
是从前那样酒话连篇。
 凭小时候听父亲讲说的族中轶事,当然还不止于此。我们小孩子对这些奇情侠举,是深
深着迷的。父亲也曾为了逗我玩,教了我一套“打四门”的基本工夫。可是点穴打脾的本
领,父亲也终究没能学会,却令我神往不已。 
  待我开始上学后,父亲就开始后悔他以前跟我讲太多江湖武打的事了。因为我啥事也
不做,整天迷恋着武侠小说及连环图画,在那里头觅仙踪、养侠气。父亲每天都要趁著面
摊子上生意稍稍得空时,出来捉我回去。
  我经常在租书摊子里看得正入神,忽一耳光打来,或脑门上拍撘一巴掌,然后被揪著
耳朵,提拎回家。回去后,母亲就痛打我一顿。她那时身强体健,打起孩子来颇见精神。
通常总要打断一两块竹条或木板。并罚我跪。有时跪地、有时跪焦炭,还要端个板凳或一
脸盆水。待打骂完毕,让我去做功课,他们去忙生意时,我就一溜烟又钻出去找武侠小说
和连环图画看了。
  这就像演戏一样,几乎日日如此。左邻右舍渐渐见怪不怪,任我哀号惨哭,也懒得再
来管我了。而我则因沈溺太甚,功课亦日益荒疏,考初中时,便差点考不上学校,勉强蒙
上当时刚设立的台中巿立第七中学。 
  然积习并未因受到了教训有所改变。我仍旧爱看武侠作品,且在行为上越来越倾向模
仿那种生活样态了。 
  每天清晨我绝早便去学校。因学校尚在开辟建设阶段,遍地都是土石砖竹木板,我很
容易地就在校园中找到一处僻静之所,撘了个寨子,浮为水泊,号召了一群徒友,组织成
一个小帮派。每天在学校里打打闹闹,有时则溜到校外野地的河沟及竹林中去撒野。 
  或许这仍与小孩子们扮家家酒类似,只是好玩而已。代表了我对武侠世界的向往,离
真正练武行侠之事,尚甚遥远。直到初二去逛一书展,偷到一册李英昂先生所编《廿四腿
击法》之后,情况才开始改变。
  李先生这本书很薄、很简要,但对我的启发极大。不唯教我以技击之法,实亦教我以
技击之道,因为它专讲腿法。为何专门讲腿击呢?它开宗明义便分析道︰“手是两扇门,
全凭脚打人”,说腿的气力较大,攻击距离也较远,故克敌致胜,须用腿攻。这跟我们小
孩子打架时的经验和习惯,实在太不相同了。令我初读时极为惊异,仿佛入一新国度。试
看他所介绍的技法,都觉得若不可思议而又似乎颇有道理。试着依书中所述,练习拔筋、
劈腿、起脚,既学到了技术,也增益了不少知识。许多姿势招式,初看时觉得根本不可能
做到,是因不懂得如何借力、如何走步、如何用劲、如何平衡重心。弯下腰,手指也只能
碰到膝盖,腰腿又不够柔软,怎能做得来书本上的动作?所以这就需要勤练,仔细揣摩做
工夫。在不断体会中修正,而且也须不断进修以了解更多趋避进击之道。 
  这才从对武侠的浪漫迷恋逐渐转入实际武技的探索,开始去收集巿面上所有能买得着
的刀经拳谱、谈武论艺之书,回来钻研。
  这时我便发现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各种武功、人物及事蹟,不完全真实,却也未尽为
虚构。金钟罩、铁布衫、朱砂掌、一指禅、三才剑、六合刀,一一皆有其法式与原理,亦
各有其传承、信仰及故事。这些东西所构成的“武林”,则是在武侠文学之外,另一个神
祕、有趣且极其复杂的世界。而各派宗师,各基于其技击理念与开悟之机缘,创立一套套
拳法,其中必有独到之处。然亦有所谓的“罩门”,那是练不到的所在,亦即其武学观念
及技法构成中的盲点。每门武术都有这样的盲点,就像西洋拳的拳击手从来不懂得脚也是
武器;在距拳道里,则手也只仿佛是漂亮的摆饰。习惯腰马沈稳的拳路者,对腾挪跳跃者
即殊不以为然;大开大阖、长桥大马的家数,也瞧不起小巧工夫。反之亦然。思考其间之
是非,比较其技击之术法与观念,洞察其特识与盲点,实在令人感到兴味盎然。何况,诸
派之掌故历史、恩怨情仇,读来也确乎有趣。
  当时有同学张哲文、房国彦与我一道切磋。每天我们在学校工地或校外河川沙洲上打
砖头、劈石子、浸药酒来泡洗双手,用细砂子来插练。练到铁砂掌略有成效,劈空掌则未
能成功。
  拳套方面,我由弹腿练起,以北派长拳为主,兼习螳螂、劈挂等象形拳种。其实,只
要找到著拳谱,我大概都会练一练,故各派拳法,几乎均有涉猎,虽未必能精,基本的道
理尚称熟悉。
  我有一种偏见,认为凡拳术能传得下来,必有书本子可以依循,所以访书重于求师,
只须找著拳谱即不难据谱修练。这当然是受了武侠小说的骗,然而事实上仅凭口耳相传,
恐怕也确实不免于讹误失传,因此流传拳种,大约都有图籍可以参考是不错的。但据书修
习,有两个困难,一是本身对拳理须有相当之理解,否则难以体会。因拳术玄奥,时有非
文字所能尽意之处,欲因言求意、得鱼忘荃,须恃读者之善悟。其次则是中国拳术,类似
中国的艺术,如琴谱字帖,看起来只有一个个音或一个个字。这一音到那一音,这个字到
下个字,乃至这一笔到下一画之间,速度与力量各如何,并无记载。这并非忘了记,而是
不必记也不能记,快慢徐疾及其间用力轻重,全凭使笔撚弦者自己体会,并且自己表现出
来。故此均非客观性的谱,乃是要读者使用者“主体涉入”去参与之的知识。
  我当时年岁幼小,见闻浅隘,所能体会者自甚有限,全靠苦参硬练,盈科而后进。除
了南北拳路之外,器械以刀为主。也制作过一些奇门兵器,例如铁骨锯齿扇之类。身上插
十几柄飞刀,每天用一块旧砧板,挂起来射镖练刀。又绑了些铅条,绷在腿上练轻功。但
因乏人指导,不懂得铅块须先浸猪血,据说因此伤了血。为了练轻功,去跳土坑,不慎撞
到脚胫骨,摔倒在坑中,也几乎昏厥。练内家拳尤其感到困难,因其行气用劲之法,无深
谙其道者指点,有时亦甚难凭空悬揣。 
  我的补救之道有二,一是朋友讲习,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悦乎”,我日日与张哲文、房国彦等对打搏击,在学校或南门桥下辟沙洲练打,喂招
比式,拳拳到肉。由此获得了不少领会。故工夫系由实战得来,不是表演式的只懂得依拳
架子打套路而已。
  朋友间练得熟了,招数便觉得陈腐,这时就须辅之以游学。当时台中巿各公园、学校
、农场,早晨或黄昏都会有教拳的人。也有些人并不授徒,仅是爱其清旷,故晨夕皆来练
功。我们常骑了自行车去,站在一旁观摩研究。待人群渐散,便上前“请教”。这当然是很
冒险的,许多人会认为这是来踢场子,因此说不得,也只好比划一下。 
  与友讲习,可增功力;随处游学,可增阅历,却也因此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伤了
筋动了骨,就自己找医书调药去治。治不了,才去国术馆推拿、接骨、贴膏药。三折肱而
知医,对于人体经胳穴位及基本用药知识,遂尚能掌握。参据医书及古验方,胡乱配了一
些药酒来给同学们用,实验亦尚无大谬。因此胆气渐高,自己也试着创造几套拳路,教人
家练练。
  如此热衷武术,自然令我的课业颇有荒废,高中联考竟考到丰原去了。 
  在丰原高中时,依然故我,继续练拳‧我个头瘦小,可是谁也不来惹我。除了忌惮我
的拳脚之外,我从武侠小说及武术传统中学来了一些侠义道中人处事之道,获益甚大。我
不依附于帮派,也不真正建立一个帮。但这些帮派分子把我当成同道,不甚防嫌排斥;我
也非独自一人,我有我的势力。在学校有孙武曾、徐盟渊等练武之讲友,另有一群人随我
练习。每周六下午,常约人来比试“讲手”。输赢均不结怨、不报复。校际或社会上的打
架寻仇,我常预闻其议,却不介入不参加。学校对于我这样的不良少年,似乎还觉得可以
忍受,所以也从来不干涉。反倒是我们平时都在学校行政大楼边的草地上对打,每日午餐
吃完便当后,也都到教师宿舍旁的废园子去练太极推手,显得有些招摇。幸而师长们毫不
以为意,学校一位教官,还颇喜欢我们这个调调,谓孺子可教,传授了我一趟拳。
  大约到高二高三时期,李小龙影片大为风行,我甚迷其耒彩,尤其是他的后旋踢以及
从咏春拳变化出来的短打寸劲,让我摸拟练习了很久。因而也对香港武坛大感兴趣。竟攒
钱订阅了香港编印的《当代武坛》,以略知国际武术界概况。 
  因此当时我所收集的专业图书与杂志,全是武术类的。我搜罗资料、寻访图书、比勘
研读、亲身练习体验,而渐能融会贯通的治学工夫,全由这上面来,影响了我一辈子读书
做学问的方法。后来在学界,看到新学说、遭逢学术论辩时,脑子里也不自主地就会浮现
武打的类拟情境。我手上已经没有刀了,但刀法融入了我的行事、言谈及运思之中。筋力
渐衰,且兴趣别有所在,亦不复能为昔日之搏击少年侠客行。然侠客之行事做风,也不免
沦肌浃髓,成为我的人格特质。 
  可是,毕竟现在我手上已经没有刀了。对于武与侠,我曾入乎其内,但后来我又出乎
其外了。
  出入之机,在于进了大学。若不进大学,我必进入江湖道,做这这人,成为独行杀手
或创帮大老。可是侥幸考上大学,却使我有了重大的转变。当时我所就读的淡江大学,正
是侠气纵横的时代。学长叶洪生,经常一袭长衫,在校园中煮酒论剑,间则推广京剧。在
《淡江周刊》上,长篇大论,纵述中国侠义传统,出版《绮罗堆里埋神剑》,令我辈后生
小子甚钦仰其文采风流。我本使拳任侠者,对于此种风气,当然颇为欣赏。 
  可是这时论侠者,大多仅是一种气氛、一种姿态、一种美感。例如王文进曾论电影“
香格里拉”,以云中君笔名撰文论此西方桃花源之美感意境,有人反驳,署名摘云君。文
进乃再答以“云深不知道,摘云莫迷路”。机锋甚美,卓有侠之气味。我甚欣赏此种气氛
与美感,可是我也晓得侠不仅是美感的。绮罗堆里埋神剑,英雄美人之意象,固然能勾动
我们对侠的向往,却也非侠客生活之实况。因为我是武林中人,所以我知道那一刀那一拳
不是轻盈美丽的诗,而是森冷、残酷、血腥、悲凉的。 
  醉里挑灯看剑的豪情,也很快地就溶入《未央歌》的校园之歌中。校园里的才子佳人
,不复为荆轲豫让太子丹,而是一群群大余小童蔺燕梅。我不擅长如此清谈游侠,也不喜
欢这种娘娘腔,所以反而与此侠气讨论逐渐隔膜了。校园中也不易再找到昔年那样可以同
修共练的朋友,对打切磋之乐日益远飏。这些,使我渐渐改弦易辙起来,折节读书,无暇
复为侠客行矣。 
  在我读初中高中时,黄俊雄布袋戏如“云州大儒侠史艳文”“六合居士”等正风靡全
台湾,故武侠情境,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共有的记忆与生命内容。读大学时亦然。武打片尚
未褪其流行,文人团体,如“神州诗社”亦弄得仿佛一练武帮会。中国时报则正举行武侠
小说大展,金庸之小说亦正在解禁中。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再也无涉足其间的兴致了。我彷
彿赴西天取经返回东土的唐三藏,在通天河畔看见一具浮尸,自上游漂下。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从前的自己。从前这么热情、这么专注、这么投入,为什么呀? 
  隔了许多年,我写《论侠客崇拜》,其实就是想解答这个问题。一方面探究中国文化
中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对侠的向往;一方面讨论侠义传统的演变。 
  侠客崇拜、文字崇拜和祖先崇拜,是中国文化与社会的特色,不能懂得它,就不可能
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而这三者是相互渗透交织的。例如侠武原本与文字崇拜无任何关
系,但后来逐渐就出现“儒侠”;文士之才能与气质,越来越在武侠世界中被强调被推崇
。经典崇拜,亦即祕笈之信仰,亦随之出现。又如游侠本为斗鸡走狗或屠狗沽酒之徒,仗
剑远行,亦寡徒侣,只访求少数知己而已。厥后却与祖先崇拜相结合,“兄弟”的组合,
寖假而出现了宗派族系,日渐血缘化。如清帮与洪门,均是如此。清帮在杭州武林门外建
有家庙,其余漕运各地所立大小香堂,开坛请祖,则为分庙。凡入香堂为清帮子弟者,称
为孝祖。家庙中并有家谱及家庙碑文等。帮中亦分长房、二房、三房。其组织大体规仿宗
族而来。反过来说,文字崇拜的文士集团,亦极喜谈侠义,自拟于负剑之徒。
  然文士论侠,毕竟多的是崇拜者的颂辞。游侠的买卖、江湖人的生计、刀剑上头的凶
险,意气感激中含藏的阴暗面,恐多被美感的轻纱遮掩了。唯有拨开一些东西,才能更清
楚地认识侠。 
  后来我做了些重勘侠义传统的工作,论文汇编为《大侠》一书,交锦冠出版社出版。
持论异于并世论侠诸方家,颇引起些訾议。但其时我已返淡江大学,执教同事林保淳兄亦
喜谈武侠,搜罗甚广,曾有意成立武侠博物馆或专业图书室,他倒颇能欣赏我的见解,故
后来我曾与他推动侠与中国社会的研讨会,又编辑《廿四史侠客资料汇编》,书均由学生
书局出版。 
  显然,这时我又变成了一个武侠的论述者与研究者,说剑谈龙,再度满足一下我对武
侠的感情,呼唤一些我少年时的记忆。这些记忆,是极为复杂的,因此我的论说恐怕也还
会继续下去。论说能否博得喝采与共鸣,则不重要。因为,侠客的心境,永远是孤独的。
作者: GodVoice (神音)   2015-06-10 20:17:00
第三页END
作者: durg (........)   2015-06-10 20:37:00
看完的结论是:侠真的是正在死亡的精神,跟骑士道ㄧ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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