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

楼主: stupidduck ((0‵◇′0) Ψ)   2009-09-23 15:08:42
◎柯裕棻   (20081216)
常听说“魔鬼藏在细节里”,我只知这是英语俗谚,不知是谁的名言。这话是
提醒我们,重点经常隐而不彰藏匿在细节里,若是不察,很可能被它悄悄吞噬了。
过去这一两年来,我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枝枝节节的资料堆中度过,反复翻阅一
些从各种数据库公文档和刊物合订本中印来的资料。我做的是电视文化史的研究,
所以这些资料都是与消费民生相关之事,琐碎而凌乱。其实这些东西说是“史”都
太青涩──还不满一百年呢,算是相当晚近的,而且还是二战之后,而且还不是重
大政策或法规,说是“历史研究”,总有一点心虚,觉得这难以服人。这心情像个
专做凉拌小菜的厨子,不敢大声说自己会做菜。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资料中翻找的时候,不得不感叹,傅柯的系谱学实在是一门
议论比执行容易的方法。系谱学强调的是去发掘、讲述一些被遗忘或是被抹除的底
层事实,从细微处发展小历史。这个史观质疑大历史的代表性:没有哪一个版本的
历史不是某个人坐在桌子前将一些资料拼凑在一起,以完成一种看似客观说法;没
有哪一种官方的历史资料是浑然天成,完全不需假人手收集取舍、删节或编纂。
大历史的论述虽然看似坦荡荡,但它简略的架构难以支撑与之相悖的解释和记
忆,它经常以权力书写者的位置作出涵盖一切的解释,有时甚至抹除异己事件的存
在与意义。当然,反过来说,小历史的叙事纷争没完没了,细碎而无代表性,总是
在断简残编中写片段的史事,它不做全面的解释,而是在片面的说法中对权威正统
的史观提出质疑,并且拒绝沉默。系谱学的小历史书写的立场正是要对抗一统江湖
的官方解释。
然而这么说实在太漂亮也太光环闪耀,太具有使命感了。而且这么说恐怕也实
在太乐观了。我经常面临的难题是,我们这个社会如此仓皇,即使是官方版本的电
视历史也简陋得令人瞠目,因为它非常草率,几乎空无一物。
电视文化的发展虽然晚近,而且看似五花八门,电视产业又是当时政府的重点
发展项目,照理说应该有不少资料受到完好的保存以彰国威,不论如何,这些都是
科技发展的事蹟。然而实则不然,此类相关文献资料已经整理保存者惊人的少,少
得令人疑惑:是否这个媒介本身的特质便是遗忘?是否当时政府对于它自己的所作
所为有一种一切均属机密的藏匿焦虑,以至于它恐慌地认为任何文件都必须灭迹?
或者,是因为当时的人对于记忆的保存、历史的收藏漫不经心,以致庶民生活的细
节在他们眼中没有存留的价值?
于是我便时常坐困愁城了。虽然是这么近代的事物,湮灭零散的状况也许不亚
于战乱。有些时候需查阅的卷帙浩繁,政令法规琐碎,府会纪录散佚,统计数据所
言不明,民间资料断简残编,后人研究郢书燕说,研究经常胶着数月一无所获。我
会坐在旧书的尘灰之间,茫然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有时候在图书馆翻了一整天的
资料,印了数百页,后来却完全用不上一句话。有时又恍然大悟发现,原来以为不
重要所以没印下来的资料,其实很重要。或是,记得曾经在哪个刊物上见过的文章
,回头翻找,却怎样也找不着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过度期待而造成
这种似曾相见的幻觉。更有一些时候,我会被一种奇特的执念盘据,我总觉得应该
找到但是却亡佚的那一笔资料一定是最有用最具解释力的决定性资料,然后我便如
同一条焦虑的小狗,徒劳地绕着那不存在的资料踪迹乱跑。
这些都叫人气馁,遑论那些图书馆电脑上标示“在架上”,但其实已经被谁藏
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甚至夹带盗走的书;或是那些非常迫切需要偏偏已经被人借出
外加三个预约,到手之日遥遥无期的书。或是,该书全台唯一馆藏就是此刻我所在
的这个图书馆,惊喜之余却发现,该书状态“下落不明”。以及,某书乖乖的在架
上,但是最重要的那几页已经──被。撕。走。了。
以及其他的技术性细节。从数据库抓取的文件影像档过大,持续下载导致电脑
当机。打印机过热导致不断卡纸。刊物合订本过厚导致影印困难。印的时候忘记写
出版日期以致不知手上资料的出处或是年月。有人问,为什么这些事不交给助理去
做?但是这种研究的研究者必须确实亲自感知时代细微的刻痕,所以除了让助理去
印之外,自己也必须处理一部分。更何况,助理也是学生,是来唸书的,不是来专
门注册来为谁做服务的。
这些都还是花时间就可以克服的难题。时间无法克服的难题才真叫人着急,特
别是看了一大堆仿佛有用的资料,觉得应该可以动笔了,可是这些资料却总是无法
组成一个有说服力的论点,它们有些看似毫无关联,像野鸭那样四散乱飞,有时甚
至相互牴触。这些事件都确实发生过,但我无法生出一个一致的说法解释他们的因
果关联,可是我必须有说法,因为我是写者。
此时,那隐藏在细节里的恶魔就悄悄出现了,它的诱因非常迷人──只要忽略
某些数字,更改某些诠释方式,刻意避开某些说法,事情就容易多了,文章看起来
会较具说服力,论点也会简洁明白,一切会比较平顺──只要,只要,只要忽略一
些棘手的细节就好了。这是不小的考验,这考验十分机诈,因为笔在手上,资料也
在手上,如此这般或如此那般地写了,无人知晓(恐怕在乎的人也很少),又如何
呢。于是我明白了傅科所言的历史的诡计。
小历史总是期期艾艾的,无法完整讲述而且多方缠绕,因为它不会为了追求一
致而抹除差异,因而研究者总是面临自己的说法终究也将是断简残编的困境。这个
心魔比什么都难克服。面对四处潜伏的鬼魅细节,唉,傅柯的系谱学果然是一门议
论比执行容易的方法。
不过我想,反之亦然,神蹟一样也可以藏在细节里──一个小小的秘密的神谕
,在细节里对我闪耀,我就能获得解救。
(就是从这个感想,连接到前一篇文章〈又是近况〉的主旨)
转载:http://blog.chinatimes.com/yufen/archive/2008/12/16/35969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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