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跟木地板刺耳的碰撞声跳动在香料店的梁柱间。
露西小麦色的纤细手指把木桌上的铅丸一颗一颗装进皮革囊内,
身边的的木盘上摆着一小堆火药,准备被填进用铜盖锁紧的牛角里。
迪亚娜坐在她对面,手上抓着一支买来的箭矢,用猎刀修整它的平衡。
砰的一声,桑塔终于停下脚步,握拳重重捶在柜台上。
“阿雷庸到底在哪?”桑塔紧抓着长剑的剑鞘,不耐烦地扯著上面的皮绳。
“不知道。”露西坐在榻上,把囊上的锁釦压紧。
“那为什么我们还待在这里干嘛?”桑塔右手向外一挥,指著自身所处的香料店,
“怎么不去找下一个据点?”
“那你知道达武德其他的据点吗?”
露西还是坐在原处,小心翼翼地把火药填进牛角里。
“该死我怎么可能知道!”
桑塔把长剑挂到腰上的扣环,站定在露西面前,“但妳知道不是吗?”
“是的。”女巫抬起她浓密的眉毛,
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开口道,
“但是他在安条克经营已久,我们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排查……”
“为什么不可能?”桑塔打断露西,抬起左靴踩在矮榻边缘。
“因为我害怕激怒达武德。”露西挂上转簧手枪和弹药,黑色的鬈曲长发盘在她颈后,
“我也不希望阿雷庸死亡。”
“早上我们攻击仓库的时候妳显然没有想这么多!”
桑塔右手握拳敲在墙上,带着肉桂和荳蔻香气从梁上簌簌而落。
“一位熟识的雅忽迪长老,告诉我达武德时常出现在那一座仓库,
所以我才冒险发动攻击。”露西起身走到香料柜前,背对着桑塔解释道。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惊动了那帮混帐了吗?”骑士大步走到女巫背后,
“然后呢?就放任他们折磨阿雷庸?”
桑塔指向榻上一个芦苇篮子,篮子里头躺着那只紫黑色的渡鸦。
黑鸟的羽毛散乱,两支爪子弯曲成不自然的形状,鸟喙正痛苦地一张一合。
露西猛地扭过头,向前逼进桑塔,“说够了吗?”
愤怒几乎从她浅蓝色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不是只有你在关心阿雷庸的安危!”
两人瞪着彼此,脸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一步不退互不相让。
突然一阵劲风切过两人鼻尖,把飞扬在空中的硝石和硫磺吹散。
“我们不一定被发现了。”
迪亚娜放低手上的鹿角弓,盯着转过头来的两人,
“我们之前看到达武德绝大部份的手下都已经离开了安条克,
上次那个流氓说他们都已经去了贝伦山道。”猎人站起身,隔开停下争吵的两人,
“况且我们也把尸体抛到河里了,短时间内他不会知道是谁攻击他的仓库。”
“所以迪亚娜妳觉得我们只能缩在这老鼠洞里,希望达武德不要找过来?”
桑塔十指扯著自己杂乱的头发,朝她们低吼道,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阿雷庸死去!如果妳们这么冷血的话我自己……”
他剩下的话语被堵了回去。
迪亚娜一手用力环住桑塔的背脊,一手按住他生满胡须的嘴巴,
“不要冲动,桑塔。”
“我怎么可能不……”桑塔深深吸了口气,停顿了片刻之后低声道,
“我去外面透透气。”
迪亚娜看着桑塔放下长剑,踉跄了一下后推门走了出去。
猎人转过身,重新捡起一支羽箭,无声地跟女巫对视著。
“我现在才发现,”露西把香料放进手肘和腰部的口袋里,
“妳眼中对我的敌意已经消失了。”
迪亚娜眨了下青绿色的眼睛,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露西靠坐窗台边缘,午后骄阳汇聚在她头上的水晶里。
“因为妳跟阿雷庸的爱是真诚的。”
迪亚娜看着瞪羚跪在榻上,牠正低头舐著受了伤的渡鸦,
“没见过有人能为爱人做到这一步的。”
“真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词。”露西摇摇头,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
“爱还有虚假的吗?难道爱还有程度的分别?”
“当然有程度上的差别。”迪亚娜低头用猎刀把箭支尾端的毛刺削掉。
露西转过头,把浏海撩至耳后,安静地等待着迪亚娜的解释。
猎人把羽箭插进箭袋里,叹了口气,“其实我很羡慕妳。”
她闭上眼睛,“我就做不到为桑塔而死。”
“妳又怎么知道我会为了阿雷庸……”
女巫的辩解被猎人锐利的眼神止住了,“唉,我又有什么好矜持的呢。”
水晶和铜片在眩目的阳光叮咚作响,“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先他而死罢了。”
迪亚娜站起身,走到窗台的另一端坐下,“你们法师真的很奇怪。”
“妳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露西轻哼了一声,微笑道,
“我可以试着为妳解答。”
“妳跟阿雷庸,好像都不把性命放在眼里,”
迪亚娜想起了艾菲斯古城外的森林,她组织了一下语句,
“应该说是你们都有自己更注重的东西,可是性命不是其中之一。”
“阿雷庸和我,嗯,还有所有的巫师,”彩色的光辉在水晶里一闪而过,
“巫师都曾经站在悬崖的边缘上。”
逆着阳光,猎人好像看到了一圈光晕环绕着女巫头顶。
“越过死亡,不是什么天堂,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虚无。”
黑色的瞳孔逐渐扩大,不断侵吞淡蓝色的虹膜,
“从我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人死后不会去教士宣讲的天堂,也不会留在人间变成幽灵。”
露西深吸了口气,然后缓帽地吐了出来,
“原来灵魂跟肉体 是一同泯灭的。人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那你们不是应该更珍惜自己的性命吗?”
猎人皱起眉头,完全不能理解女巫的想法。
“可是如果不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活,那我们跟死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露西用手支著下巴,明媚的阳光顺着她鬈曲的秀发流下,滴落在阴影里。
“这就是为什么法师都这么顽固。”猎人靠在窗櫺上,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身旁的女巫。
“见识过死亡后,法师有了以意志改变世界的方法。”
各色的香料粉尘环绕在露西身周不断激烈地舒张收缩,扯得光线也开始渐渐扭曲,
“不过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改变自己的能力。”
迪亚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笨拙但温柔地握住露西手掌,
“妳真是个可悲的女人。”
悬荡在空中粉尘猛地一滞,露西瞇起了眼睛,轻笑道,
“是啊。”
黑发女子的嘴巴越咧越大,肆意张狂地大笑,“是啊。是啊。”
眼泪如同泉水般涌了出来。
桑塔坐在店舖门口,离著阴影只有几步之遥。
他低着头,让阳光灼烧着自己的后颈。
骑士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但愤怒还是像是小虫子一样,藏在皮肤底下小口小口地啮咬。
桑塔对自己愤怒的原因感到困惑,
他也才见过达武德两面而已,自己不应对那个黑帮老大这么仇恨才是。
的确,达武德那混帐绑架了自己的好友,
不过如果他把阿雷庸放了呢?自己还会依然如此愤怒吗?
彩色的斑纹在沙地上不断变幻,桑塔烦躁地挥挥手,发现那些影像原来藏在眼球里。
他站起身来,把脸上的汗水抹掉。
不,桑塔暗忖,知道自己反而会更加愤怒。
因为这表示阿雷庸被抓只是为了他的疫毒而已,只不过这次没有人用友情逼迫他罢了。
骑士叹了口气,也许他生气的对象其实一直是自己。
桑塔靠在墙上,他已经欠了阿雷庸太多了,这次是自己偿还的时候了。
突然他看见一个似曾相识小男童正踩着草鞋飞快地跑了过来。
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就钻进了香料舖。
“耶利米?”露西正用手帕拭着眼角,有些惊讶雅忽迪男孩怎么会突然闯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爷……爷爷说,”耶利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说达武德的人正朝着这边过来。”
露西和迪亚娜对视一眼,看来最糟的情况发生了。
“爷爷看到有二十几个人,都拿着长矛。”
耶利米焦急地扯着衣服下摆,“他说你们要快点走。”
“迪亚娜,妳和桑塔先走。” 露西把衣橱剑挂到腰上,“我来拖住他们。”
迪亚娜点点头,背上箭袋和猎弓,“去哪?”
“妳们可以到会堂里!”耶利米跑到门口,“我带妳去找爷爷。”
“快去。”露西点点头同意道,“我已经可以听到那群吵闹的流氓了。”
骑士和猎人已经从仓库后门离开了,而一群乌合之众在一个独眼大汉的带领下拥进小巷。
女巫举起油灯,把点燃的灯油泼在装了香料的橱柜上。
她用罗玛尼语低声吟唱道,
“把吾爱窃走了的小偷啊,我诅咒汝疾病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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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欢快地舞动,吞食著昂贵的胡椒和荳蔻。
“汝的力量即将启程,从汝身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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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上的大门被人用力地撞了几下,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
“汝的健康来到我身侧,并留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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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站在房间正中,把油灯抛在地上,火势忽地大涨。
她怀中抱着滚滚浓烟,一扭腰砸向冲进来的几人,
“我的诅咒当随焚烟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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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大汉和他手下慢慢跪倒,鼻子眼睛被呛得涕泪横流。
一个个或强壮或瘦弱的男人伏在露西面前,肩上扛着正熊熊燃烧的横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