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家门口吃方便面,时间有点诡异,是半夜三点。
口味是婚后家里最常出现的排骨鸡面,加了一颗红壳有机土鸡蛋、三颗前几天从老家
寄来的鲜肉馄饨,最过分的是:淋上一匙自制油葱酥。
恰好熟成的溏心蛋黄一戳就破,橘黄蛋汁与又油又香的汤底融合,紧紧裹住面条,一
口吃下就是滑顺浓郁俱全的美味。母亲的特制馄饨只有普通馄饨一半大,袖珍可爱,吃再
多都不会腻。内馅用当日现宰的温体猪后腿肉加上少许葱花简单调味。知道他的偏好,母
亲特地交代猪贩别把肉绞得太细,颗粒略粗的绞肉更能锁住肉汁保留口感。
最后是那勺画龙点睛的油葱酥。
跟方便面内附的调味油包不同,岳母做的油葱酥吃得到红葱头的深邃,仿佛层层堆叠又
像直捣内心的深刻滋味,将一碗平凡无奇的方便面变成堪称必比登一星的平民美食。本来就
咸香四溢的致命武器,因为那匙平凡不起眼的油葱酥,从万事都能解决的C4升级成一把永
世燃烧的地狱火。
如果真有地狱,他应该会在第十八层的走廊尽头坐享一间尊荣VIP,罪名是半夜在家
门口aka公共场所吃方便面,刑期是直到世界末日。要是能播放BGM,他希望能拿到WANDS的
授权。
就是这样一碗罪孽深重的方便面,让他们两人在无数或饥饿或嘴馋的深更半夜为了碗底
最后一口面汤,吵得不可开交。
“连一口汤都要跟我抢,还说什么要跟我祸福与共?骗子!”
“结婚的时候说会爱我一万年,现在才过几年,连一口汤都不分我,谁才是骗子?”
“说好的祸福与共,不包括最后一口方便面的汤!”
“好,我懂了。”
“你懂什么?”
“自己的方便面自己买。”
说完,他甩门离去,冒着深夜大雨走去巷口的超商把那款方便面扫荡一空,装了满满两
大袋,店员一度困惑地问他这几天是否有台风要来。
他眨了眨被雨淋溼的睫毛,带着落魄诗人的诗意与溼意说:“是我的心里在刮台
风。”
见识过太多神经病的大夜班店员没接话,亮出职业笑容将发票递给他,“谢谢光
临。”
诸如此类的狗血桥段时不时在过去几年上演,他们为了方便面或其他大小事吵吵闹闹,
甚至几度情绪失控动手,然后打着打着打上床,莫名其妙又和好。
今年春天,他像个抽了大半辈子突然顿悟戒菸的老菸枪一样,把方便面戒了。
没方便面吃的半夜少了很多乐趣,他只得早睡早起,像提前进入退休生活的早衰中年。
年纪大难免易感伤爱回忆,于是他在整理家里时,看着许多东西想起过往点滴,猛爆
性地想吃方便面,而且只要那款排骨鸡面。
巷口的超商已经变成夹娃娃机店,现在是半夜两点多,外头下著如台风过境的暴雨。
叫胖达外送是个方法,但爱护濒临绝种动物人人有责,他也不例外。
他只好开始爬上爬下东翻西找,把好不容易弄整齐的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终于在衣柜
深处找到一包。精准来说,是对方的衣柜深处。那里没有被文青女神谋杀的尸体,只有一
包过期半年的方便面,显然是对方偷藏到忘记的私货。
某人的私有物被他捡到了。他不打算当个拾遗不昧的好公民送去警局,而是选择独
吞。此为戏剧效果,绝无不良引导,观众请勿模仿。
方便面煮好的时候,雨停了。
他心里那个老不死的浪漫诗人开始撩拨琴弦,让他决定搬著板凳去外头吃方便面看星
星。尽管他知道这个光害过度的城市已经看不到星星。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于是方便面的热烈香气以光速传到无限远方。他甚至担心起会不
会香到把邻居馋醒,报警处理。
“喂,我也要一口。”
他转头,看向蹲在身边的男人,那个跟他牵手走入礼堂说好祸福与共的骗子。如今看
来还是很帅很迷人的骗子。
“不给。”他秒拒。
“这明明是我的。”
他冷哼一声,“有写名字吗?”
“有啊。”
“写在哪──”
对方亲了他一口,在嘴上。
“这里。”那人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仔细品尝完唇间余味后,笑不出来了。“你
为什么没加油葱酥?”
“你妈……我是说,我们的妈,说年纪大体力不好,以后都不做了。”
“她才几岁啊!”那人撇撇嘴,“还体力不好……上回我陪她去绕境,她走完全程,
我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休息货车上好吗!”
“你还敢说。”他忍不住捏了捏对方的鼻子。
那人拍掉他的爪子,随后又像担心拍伤他,把他的手抓回来,在手背上亲了一口。
“我爱你。”对方说。
“我知道。”
“最好是!”那人瞪他一眼,“快点,分一口给我。”
他乖乖舀了一口面汤,对方凑过来,低头喝了。
“……果然没有油葱酥就是怪怪的。”
他忍不住提醒:“你刚刚讲过了。”
“那我讲过我爱你了吗?”
“讲了。”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刚刚讲了,以前也讲过……很多很多遍。”
“那你呢?”
“我……”不常开口告白的他卡了几秒,“我会爱你一万年。”
“别!”换对方秒拒。“不用那么久,再几年……就够了。”
“不够,完全不够。”
“笨蛋。”那人摸摸他的脸,凑上前用额头轻轻磕上他的。“对了,明天天气怎
样?”
他愣了愣,回答:“我没看气象,不知道。”
“明天会是好天气喔。”
对方站起来,身后是城市夜景不可能出现的满天繁星。
他傻傻追问:“为什么?”
“因为,”那人摇摆身体,开心哼唱起来:“夕阳依旧拿──摸美丽,明天又是好天
气……”
就连把“那么”唱成“拿摸”的装可爱唱法都没变。
“难听死了……”他笑着嫌弃,盯着那人看,舍不得眨眼。
对方朝他做了个鬼脸,难得没跟他计较,笑得特别温柔。
“你要相信,明天会是好天气。”
被嫌难听的歌声变成手机铃声,搅散梦境。
他习惯性往床另一边摸,空寂一片。
他顿了顿,睁开眼,看清事实,才接起响个不停的手机。
居然是打错的。
无言挂上电话,他扫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
早上八点半,日期下有一行小字标注:七月十五日中元节。
他不知道该哭该笑,“原来是特地来跟我点菜吗?贪吃鬼。”
闭上眼,他努力回忆对方在梦里的模样。
据说反复回想可以加深记忆,那他多想几次,是不是就能把那人再留久一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拨出一通电话。
“喂?妈,是我。我梦到阿绪吵着要吃妳做的油葱酥……对,就是刚刚……妳也梦到
啦?哈哈……”
现代科技串起相隔两地的两人,但还无法串起相隔阴阳的两人,于是生者只能思念,
以言语、食物,各种有形无形的方法。
阳光透进百叶窗筛落,温暖映照在跟岳母讲电话的男人身上。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