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室内烛火通明,室外日光正炽,可偏偏里头却阴凉得很,阵阵寒气从地板直窜上来
,叫人从脚底板冷至头顶。偌大一间屋子里寥寥十数人,居中太师椅上何仲棠衣着轻简,
只在肩上披着一件绛紫外袍,底下余人也衣衫凌乱,并未束发,显见皆是睡梦中被惊醒,
未及更衣梳整,人人脸上难免有几分慌张。
何仲棠狐目低垂,沉声问道:“四大派来了多少人?”将发丝向后拢了拢,露出面上
的淡薄神情,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话声虽低,却带来极大压迫感。采露冷汗涔涔,心下惊
慌,脸上仍故作镇定,他声音微颤答道:“秉门主,共有两百余人。”何仲棠轻应一声,
又问道:“这两百余人入得兰城来,你我竟一无所知吗?”采露不敢不答,却不知该如何
作答。兰城虽大,但两百余个江湖人入得城来,必然得经过城门,得要住店,也少不了在
酒楼或街边店家吃饭喝酒,意欢门在这些地方都安插了探子,然而四大派集结于门口之前
,一点风声也没有。
其实祁柏雍心思慎密,他让四大派弟子扮作寻常百姓、贩夫走卒,身携货物分批进城
,兵刃或藏于扁担,或藏于骡车,入城后半数藏身宋修齐家,半数则到秦老爷的宅子里去
,这两处平时亦有不少商贩进出兜售货品,更有人送菜送米,就算意欢门探子再多,又怎
么会怀疑这些人。
何仲棠并非真要采露回答,要是得了消息,自己怎会不知,仅是怒火中烧,不得不问
出口罢了。琼琚楼人事向来由雅风掌管,而后白华接手,此时雅风虽回到琼琚楼,但被软
禁在房里,人事仍由白华负责。他抬眼望向白华,问道:“楼里现在可用之人有多少?”
后者答道:“楼里约有五十余人,多半为寻常百姓,懂武功者只怕不足三十。”
他脸上依旧冷冷不显喜怒,心里却是又怒又叹,怒的是被四大派摆了一道,叹的是自
己虽去信向其他分舵调派人手,现在却也不及赶到了。两大护法中风清叛变,不愿见月明
与其胞弟兵刃相向,便将人派去远方办事,这下可好,左膀右臂均失。幸好四大派人数虽
多,亦难在一时半刻进到琼琚楼来,庭院花草树木当初种植时便按五行八卦安排,平常奴
仆贵客沿着回廊前行,不会迷路;这时机关已经扳动,回廊与楼里路径遽变,要是不懂机
关术的人闯了进来,迷失途中不打紧,只怕会死伤惨重。
厅室内一片静默,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白华心道:“照理说官府不管江湖事,只
是咱们平时将官府都打点妥当,此时官府却未见踪影,定然是让人动了手脚,想必有高官
涉入,让地方官府不敢妄动。至少,琼琚楼在城内,并非荒郊,四大派不敢堂而皇之点火
烧楼。”他转念又想:“不好,万一四大派将烧楼一事推到己方头上,说是意欢门扬言玉
石俱焚,那便毫无顾忌。”
门外突然飞奔进一人,是跟在白华身边的亲信,照理说应当待在正门前伺机而动,若
为小事,派人传话即可,此时却出现在这里,唯恐大事不好。只见那人脸色惨白,咚的一
声便在何仲棠面前跪下,白华正待厉声质问,就听那人喊道:“门主,赵、梅两位前护法
已然身亡!”
闻此言,厅上众人俱是一惊,何仲棠更是一拍扶手,猛地站起,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
霎时间裂成碎屑。他脸色铁青,再也维持不了平静无波的神色,悲痛万分,胸口犹如被钟
锤狠狠撞了一下,竟比义父于欢离世之时更痛上几分。于欢久病缠身,在病榻上受尽折磨
,一个半生叱吒江湖的英雄人物,死前却连自己的义子都不认得,何仲棠虽是哀戚,不免
也将其视为一种解脱;赵梓明和梅盈霜则不同,两人正当壮年,并无严重病痛,且浪迹江
湖许久,若非自己请求,又怎么会回到琼琚楼。
何仲棠派赵、梅两位前护法打头阵,一来是凭借两人名声与高强武功下马威,威吓四
大派,动起手来便会多几分顾忌;其次是卖个人情,让四大派受了意欢门的好处,若要使
什么肮脏手段,那就更为名不正言不顺。另一方面,叛徒是风清一事,也为二人所知,夫
妻俩内心有愧,又心疼何仲棠,自然一马当先,能多争取一点时间,意欢门就多几分活路
。
那人泣道:“两位前护法原本是赢了执涛派,梅护法还将‘绽梅针’解药给了他们,
接着凌霄派嘴里说著大道理,不顾脸面要车轮战,却被灵山派叫无渊和松祀的牛鼻子抢先
了去,想必打着借此扬名的如意算盘。两位护法神武,不一会儿便将两个牛鼻子拿下,却
也累得很了,梅护法伤了小腿,赵护法伤了左臂。这时凌霄派祁老贼再次跳出来,嘴上又
是一番大道理,赵护法原先和那卑鄙小人打得不相上下,谁料梅护法旧疾发作,叫凌霄派
大弟子给制住了,赵护法心里一急,就让祁老贼有机可趁,一剑送了性命。”
何仲棠咬牙问道:“梅护法是他杀的?”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封如闲。
那人以为“他”是祁柏雍,忙不迭地点点头,满脸怨憎之色,恨恨地道:“梅护法见
丈夫被杀,硬是冲开穴道,往祁老贼扑过去,两人过不了几招,梅护法身有内伤,腿脚又
不灵便,不一会儿就死在他剑下!”
此时但听一道男声说道:“意欢门作恶多端,料想其中亦有身不由己、被迫为虎作伥
者,其情可悯,若有心改过向善,将功赎罪,一个时辰内忏悔投诚,便处置从宽,若犹执
迷不悟者,休怪祁某无情。”这人语气凌厉,音量反倒平平地无甚起伏,话语声却能从前
门传至这偏僻厅室,仿佛不过距离咫尺,非内力深厚不可能办到,正是凌霄派掌门祁柏雍
。
厅上众人原先还因赵梅二人之死悽悽不已,登时显露怒色,何仲棠脸色本就铁青,此
时更是难看,他眉头紧锁,长眉竖起,冷冷笑道:“意欢门岂有怯战之人。”此话一出,
底下众人群情激昂,纷纷答是。
白华踌躇再三,上前一步,垂首道:“门主明鉴,敌众我寡,贸然正面交锋怕是只让
弟子们枉送性命。”何仲棠目光如刃,盯得人胆战心惊,但这些话他非说不可,白华深吸
一口气又说道:“意欢门乃于老门主留下,背水一战若是不成,根基就全毁了。不如留得
青山在,日后卷土重来。依白华之见,绝非怯战,反是伺机而动。”
何仲棠脸色稍霁,沉吟半晌,终是长叹一声,黯然道:“当初若我听你劝,将分舵都
散了,或许今日梓明叔和盈霜婶便不会惨死。”他从内袋掏出三把钥匙,型式古朴,沉甸
甸的,招手唤来三名信得过的门人,各人交付一把,说道:“于老门主生前命人建造三条
密道,其中两条通往城内,一条通往城外,虽时日已久,应是无碍。”他交代了秘道位置
,那三人领命而去。
他向白华说道:“余下的小厮和婢子打发了他们去,原不是意欢门的人,不需要同生
共死。但愿四大派说话算话,不为难他们。只是……”云淡风轻地道:“多少分舵满门尽
灭,不留一人。若不屠尽异己,又怎能自称名门正派?”
白华招来心腹,让他们将人送出琼琚楼,才刚交代完,何仲棠又吩咐道:“让弦子帮
雅风收拾细软,要走,不能把他留下。”
众人各司其职,人影在厅室内来来去去,只有何仲棠一人还站在原处,怔怔出神。他
探手入袖,里头有一只小小木狐,线条略嫌粗糙,雕法也比不上老练工匠,却不扎手,可
见雕刻者之用心。
翠莲收拾了几样什物,其中就有一套洁白如雪的衣衫,其余珍稀之物不知凡几,全收
了太多,不收又可惜,她不是巧燕,自是不知对门主而言,哪些事物不可弃,只好又回到
厅室来。见何仲棠衣发仍乱,疲态隐隐,却稍纵即逝,转眼又是那个运筹帷幄、意气风发
的意欢门门主,她双手在衣袖里紧了紧,大著胆子悄声问道:“门主要更衣了么?”
何仲棠微微瞇起眼,眉梢眼角尽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怅然,他淡然说道:“穿什么衣
服,这时又有何区别?”竟是未向她瞧上一眼。
翠莲再是不懂,也明白何仲棠并非真心问她,只得默不作声。
这时三名领命而去的门人匆匆回报,三条密道皆被堵了,落石泥块堆满前路,莫说光
是清去那些障碍就得花上数日,挖掘中会不会再次坍塌亦是未知,虽说地道年久失修,本
就有坍方可能,里面却有一股新鲜的火药味,地道被堵,不过这一两天之内的事。
何仲棠闻言,反而笑出声来,嘴角微弯,笑意轻浅,眼睛里是满满狠戾之色,他低声
道:“阿清啊阿清,你竟将我的路都给堵死了么?”琼琚楼密道位置从来便只予门主与左
右护法知晓,赵梅二人也好,月明也罢,皆不会去做这等事,嫌疑者当然只有风清一个,
想来前头斗得厉害时,风清即是摸准了密道出口,一一炸毁。
他提气大笑,厅室内众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亦远远地传了出去。
“祁掌门口口声声说要为武林除害,好,何仲棠手里有一药方,是为赤(鱼需)解药,
三帖药服完,从此不再有瘾。祁掌门愿不愿意与我作个交易?”他轻笑几声,说道:“这
药配制不易,只有药方也做不出解药,唯有我意欢门人方知制法。”
前门四大派门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祁柏雍心中一喜,面上并不显露出来,他知意欢
门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名门正派相谈,此刻开了口,就表示当真无路可走。他又疑何仲
棠有诈,不敢贸然应话,暂且按兵不动,只是其余众人已喧嚷起来。
“祁掌门可要想清楚了,无数江湖儿女的一生就交在你手上。”何仲棠笑道。
祁柏雍只得朗声问道:“何门主有何要求?”
“放过我琼琚楼三公子,以及贴身亲信一干人等。祁掌门尽可将他们关押在深不见底
的地牢里,至死方休,只是性命和四肢必须留着。嗯,想必凌霄派素来光明磊落,为武林
众人之表率,自也不会让他们吞食毒蛊,或者做那刺瞎双眼、刺聋双耳、割去舌头的恶毒
手段。”何仲棠顿了顿,又道:“祁掌门,二十余人性命与无数受苦于赤(鱼需)之人相比
,孰轻孰重,你可要捻清楚了。”
按祁柏雍的想法,需得斩草除根,邪道中人多留一日都是祸害,他们诡计多端,心思
狡诈,宁愿错杀也不可放过。然而若赤(鱼需)真有解,他率四大派大张旗鼓讨伐意欢门,
却断送赤(鱼需)瘾者的命,却是万万不可,凌霄派从此将背上骂名。只是,他细细思索,
怎么也想不起那叛变护法提过解方。或者药方仅传门主,用来控制底下众人,那也未知。
他还未回应,就听何仲棠又道:“这药方我只说与一人知晓。”
祁柏雍隐隐不安,身旁竟传来桀桀怪笑,他转头一看,凃邑秀满脸嘲弄之色,他心下
一凛,突然醒觉,正派中人最忌与邪道有所往来,宣腾浪说出宣文乐与雅风一事,那是两
败俱伤的打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要不是宣文乐伤了手,那是跳到西王母的瑶池也洗
不清,何仲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精心策画这场行动已久,怎可在这时毁于一旦,正要
发话,何仲棠声音便又传来。
“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