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就喜欢屘叔陪他。
爸妈可以说是典型的传统父母，养小孩跟养宠物差不多，只是多一笔教育费，小孩闹情绪
搞叛逆，情节重大可能会是一顿单向的臭骂或是其他制约式的责罚，这是他的猜想，他们
三姐弟尤其是他几乎没闹出过让爸妈祭出惩戒的问题，至多就是些爸妈没耐性处理的负面
情绪，爸妈总是把开导他们的责任丢给屘叔，原因不外乎屘叔年龄跟他们较近，书又读得
好，所以他们三姐弟，都或多或少对屘叔有着心理依赖。
尽管他们三姐弟个性都不算太差，彼此之间感情却很淡薄，大哥大姐常抱怨爸妈偏心，后
来他们也不满屘叔偏心，爸妈偏心，对他来说其实是种压力，但他确实很享受屘叔对他偏
心。
他人生的第一个挫折，是会考失利，从小他的成绩就特别好，比大哥大姐都好，整个镇上
都看好他能考上第一志愿当屘叔的学弟，他却出乎意料落了榜，成了大哥大姐的二中学弟
。
他很沮丧，想到爸妈有多失望就更沮丧，大哥大姐倒是挺乐的，他暗暗觉得那是幸灾乐祸
，他们就是存在着竞争关系的那种手足，他躲在家里，失魂落魄的，大概是爸妈除了没关
系三字说不出别的，又托了屘叔过来跟他聊，那个周末，他一见到应邀过来吃中饭的屘叔
，险些就控制不住泪腺。
饭后，屘叔问他要不要到街上去喝杯咖啡。
两人顶着午后的大太阳，步行到街上的文青咖啡馆，点完咖啡后，屘叔问他想不想出国玩
。
“最近工作很倦怠，想去日本玩几天，你要不要跟？”
“日本？我爸妈不会让我去吧？”他不禁又悲从中来，若考上一中，他说不定敢开口要求
把出国当成奖赏。
“我去跟他们说，你的旅费我出，你可以想想要去哪些地方。”
“真的吗？”他兴奋起来，开始在手机上搜寻日本的推荐行程，屘叔对着萤幕上出现的各
种选项开起玩笑，“迪士尼我也OK，行程给你排。”
迪士尼？他才没兴趣，“你想去哪里？”
“我吗？我排的行程你大概没兴趣，日式旅馆一泊二食，拜拜神社看看山水，很无聊吧？
”
“不会啊，去日本就是要这样玩，对不对？我要看你排的行程！”去日本欸，而且是跟屘
叔一起去，有这么好的事吗？爸妈说不定都还没去过日本，他们会放行吗？
屘叔的提议，果然引起大哥大姐的反弹，大姐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了一年才开始出国自助，
大哥则是用自己打工的钱参加了苏美岛毕旅，妈说阿擎要出钱，大哥大姐没比较平衡，大
姐说她每趟出国都带纪念品回来送阿擎，怎么阿擎不是替她出旅费，大哥说他蒙上国立大
学屘叔也只是请他吃一顿日式料理而已，闷头吃饭的爸突然撂了一句阿擎的钱是你们替他
赚的吗他要怎么花还要你们同意吗，大哥大姐不情愿地闭了嘴，妈问他想去吗，他默默点
头，想想如果真让屘叔出钱，爸妈应该会过意不去，便郑重地说他可以分期用压岁钱跟零
用钱摊还旅费给屘叔。
两个礼拜后，他们真搭上了往日本的航班，他第一次搭飞机，屘叔让他坐靠窗的位子，飞
机起飞后他整张脸贴上小窗格，地上缩得像是积木轨道拼装模型的景物跟仿佛开窗就能顺
手抓下一把的云雾，都让他看个目不转睛，突然飞机重重颠了一下，他感觉到手腕被紧紧
握住，回头迎上屘叔关注的眼神，他听着机上广播说飞机正通过乱流，原想告诉屘叔他不
怕，但那么说似乎会让屘叔立刻抽离握着他手腕的手。
于是他装出害怕的样子，挣了下手腕作势要跟屘叔牵手，屘叔似乎有点迟疑，一度想松手
，但飞机还在晃动，他顺势抓紧那只小时候牵惯了的手，屘叔终于回应了他半真半假的恐
惧，安抚地将他的手牢牢握住，直到飞机回复平稳。
“看场电影就到了。”屘叔替他把嵌在椅背上的遥控取下，搁到他手里，他歪向屘叔那一
侧，想看屘叔前方萤幕上在播什么电影，“你在看什么？”
“福音战士。”
他立刻从选单里找到剧场版，按下播放键，屘叔是福音战士迷，他查过维基，福音战士开
播时，屘叔跟他现在差不多大，也跟碇真嗣差不多大，也许这是屘叔热爱福音战士的理由
，他对机甲类或其它战斗性质的动漫兴趣缺缺，之前同学大聊《进击的巨人》，他也没有
加入话题的欲望，但他费了好些脑力研究了福音战士，对于屘叔的喜好，他感到好奇，且
怀着莫名好感。
“箱根就是第三新东京市，对不对？”大概是乖学生的职业病，知道屘叔要带他去箱根，
他私下做了不少功课，见屘叔的萤幕上已在跑字幕，便开了腔，不知为何看来有些沉闷的
屘叔扭头对他淡淡一笑，“嗯，我们要去第二次冲击后的第三新东京市。”
“使徒明年才会发动攻击。”他玩笑了一句，屘叔仍只是淡淡一笑，“我们来的是时候。
”
下机后，入眼的招牌跟入耳的话语都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紧紧跟随着屘叔，入境审查时
屘叔排在他身后，轮到他时屘叔似乎看出他很紧张，按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放轻松，他点
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面无表情的审查官面前，审查官以英文问话下指示，他一一
应答照做，结束后，走出审查匣门，在角落里只等了一下下，屘叔也通过审查来跟他会合
，他对屘叔笑开了，话声很得意，“我可以打卡了！”
屘叔笑吟吟地揽住他肩头并行，方便他边走边操作手机，他贴了与屘叔的合照自拍打了卡
后，发了讯跟爸妈报平安，又回了几则留言讯息，收起手机时，屘叔已将他的行李箱从输
送带取回。
搭了两段电车后，他们到了箱根，屘叔带他去附近一家老店舖，点了一份荞麦面一份丼饭
，屘叔似乎料准了他吃不惯荞麦面，等他表情古怪地把嘴里那口淡而无味的荞麦面咽下后
，便把丼饭推到他面前，还把自己那份天妇罗都让给他，他迟疑着没有动筷，屘叔倒是不
停口地吃起了荞麦面，“怎么了？”
“你真的喜欢？”他指了指木盒里只剩了一半的荞麦面，屘叔边咀嚼着边连连点头，“很
喜欢。”
是吗？他举了筷，夹起一片天妇罗咬了一口，心想着那他也要努力喜欢上荞麦面。
入住的旅馆在湖边，和室客房里有整面落地窗能望见富士山，他开心地拍了几张带着窗景
的客房照片，又跑到落地窗外摆放了庭园桌椅的小阳台上取景，屘叔泡了两杯热茶，端出
来，把椅子转向富士山，悠闲地坐下来喝茶，他也学着屘叔，但在拿起茶杯前，先为喝茶
看山的屘叔拍了张很写意的度假照。
晚餐是旅馆准备的日式料理，却不是他偶尔会吃的那种小菜主餐汤品一次上齐的定食，每
上一道菜，他便拿过以毛笔书写的菜单拼读菜名，屘叔笑看他繁复的用餐仪式，等他吃下
第一口就问他味道如何。
他模仿起美食节目的用词，煞有介事地形容每一道料理的口感，屘叔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总聚精会神地听，他也想知道屘叔喜不喜欢那些料理，在他要求下，屘叔很配合地为每道
菜打了分数。
饭后屘叔说要走一走消耗热量，他紧挨着屘叔，在夜色笼罩的寂静湖畔走了一段，回到客
房，原先在房中央的和室桌椅已经被移到角落，他扑上靠近自己的那床铺得平整的布团，
懒洋洋地趴躺着，屘叔也放松地坐上另一床布团，他两手枕着头，脸歪向屘叔，话声有些
含糊，“谢谢你带我来，这是我最难忘的旅行。”
“最难忘吗？”屘叔笑了起来，“第一次都比较新奇，之后就会越来越无感，只想放空享
受。”
“你在放空吗？”他有点扫兴。
“一个人的话，真的会放空，有这么可爱的旅伴，怎么会放空？”屘叔舒服地半卧著，手
伸过来揉了揉他的寸头，“考试的事，已经不难过了吧？”
“现在不难过，回去以后，很难说，有比较就有伤害嘛，不过，考坏了还是能跟你出国，
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的确没什么损失，就算是第一志愿也一样只读三年，三年过去连拿来说嘴都会被笑，说
不定早一点爬出充满比较跟炫耀的井底，对你才是好的，”屘叔停顿下来，半晌才又出声
，“而且，第一志愿又怎样？你还是你，不会改变，你的问题，不会因为考上第一志愿就
解决。”
“什么问题？”他有些疑惑，问题不就在于能不能考上第一志愿？还能有什么问题？
“譬如，你喜欢的人，如果不喜欢你，会因为你考上第一志愿就开始喜欢你吗？”
他撑起身，兴致勃勃地瞅著屘叔，他们之间，从没聊过这种话题，“你是在说，你考上第
一志愿前，有喜欢的人吗？”
“有吧，你没有吗？”屘叔看了他一眼，他爬到屘叔那床布团上，凑近屘叔追问，“是谁
？还住在我们那里吗？”
“搬到南部了，你呢？不可能没有吧？”屘叔将他揽住，怂恿他吐实，“跟我说，我会保
密。”
“我跟一个女生很好，不过应该不算喜欢。”他想到的是温，坐他隔壁的闷骚女生，一次
无意间聊开了，他才知温不是个书呆子，她很敢聊，可以对性话题侃侃而谈，尽管都是纸
上谈兵，但能有这样的聊天对象，他觉得是捡到宝。
“为什么？不够漂亮吗？”屘叔皱眉不解，他认真想了想，“就…没感觉。”
“是吗？”屘叔看了看他，“谁让你有感觉？讲一个我知道的人，电视或电影里看得到的
。”
这…他有点难以启齿，他对男偶像的大尺度写真特有感觉，温与他的共同乐趣，就是蒐集
男女偶像的大尺度写真，温说这叫guilty pleasure，他大为赞同这种说法，他曾不安地
探问温，会对女生的裸体有感觉吗，温说得很理所当然，只要是性感的就会啊，那么说的
温可真有种班上其他同学甚至老师校长都没有的魅力，但要说让他有感觉的，应该还是…
生田斗真吧，“女生我还没找到，男生可以吗？”
屘叔似乎傻住了，安静了片刻才笑回，“说吧。”
“生田斗真…你知道他吗？”
“演《脑男》那个吗？”
“嗯…”他莫名地有些羞赧，屘叔却在此时结束了话题，“要不要先去洗澡？”
他乖乖从行李箱找了衣服进浴室，心不在焉地冲了澡，不久前的对话一直在脑里转，他是
不是不该把屘叔当成温那般地什么都聊？屘叔即使通情达理，也不一定能接受他的癖好吧
？
屘叔也洗好澡后，房间变得有点闷，屘叔带了笔电，窝在和室桌前不知在忙什么，他凑过
去，却似乎把屘叔吓了一跳，他更觉得自己是说错话了，强忍着落寞，故作轻松地倒回自
己的布团上，神思不属地滑着手机。
他在熄灯前就睡着了，睡眠尚浅时，感觉著屘叔将搁在他肚子上的手机拿开，轻轻挪动着
他身体替他盖被，随之室内便暗了下来，他不知怎么却越来越清醒，阒黑的陌生房间越来
越让人发毛，他忍不住往屘叔的床位靠，半个身体已在屘叔的床位上时，他听见屘叔翻身
的声响，随后传来低微的话声，“睡不着吗？”
“我会怕…”他下意识地退了退，以免屘叔不自在，但屘叔也在退，退出了半个床位，“
睡过来吧，会怕可以抓我的手。”
他忙不迭把两手都探进屘叔的被里，几乎把屘叔的手整个攀住，屘叔就让他攀著，他把脸
埋在屘叔的肩头，屘叔平稳的呼吸让他渐渐放松下来，他就那么侧贴著屘叔睡着了。
屘叔离床时他也醒了，从洗手间出来后，屘叔换了浴衣，见屘叔往玄关走，他一阵紧张，
“你要去哪？”
“泡温泉。”屘叔说著就开了门，他急急上前扯住屘叔的浴衣袖子，“我也要去！”
他顾不得屘叔看来有些为难，换上了尺寸较小的浴衣，赶到屘叔面前，“走吧！”
他们在置物柜前宽衣解带，把衣物都塞进柜里，便一前一后走进浴场，他刻意落后，在屘
叔面前全身光溜溜实在有点害羞，他觉得自己发育中的身体很尴尬，下体多少像个男人了
，身体却还像个男孩，他带着点自卑，目光在屘叔的背与臀上流连，屘叔在淋浴处前站定
，却没望向他，他收回目光，填入邻著屘叔的淋浴空间，与屘叔各自开了莲蓬头冲净身体
。
清晨，浴场一开放他们就来了，整个浴场只有他们俩，但他却很不自在。
他意识到，屘叔的裸身，在他眼里是性感的，让他有感觉的那种性感。
他怎么会对现实生活中的雄性有感觉？
此刻，坐在温泉池里，屘叔离得很近，他视线稍偏就会瞥见屘叔的裸身，只得直视前方，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听见由大门渐近的脚步声，他竟松了口气。
他的视线落向背对他们正在淋浴的两条身影。
“左边那个，好像渚薰…”眼看着温泉池对向的两人双双结束淋浴，他扫了一眼转过身的
两人，跟着偏过脸，把目光集中在屘叔脸上，开了腔。
屘叔似乎正出神，片刻后才低声反问他，“哪里像？”
“嗯…发型不太像，其他都蛮像的啊…”他刻意说得含糊，以免屘叔察觉他对男生的外貌
兴趣高昂，屘叔低低应了声，视线偏了过来，目光交会时他突然很不知所措，垂下眼顺手
就掬了把温泉水拍脸，但心跳却没有缓和下来，仍莫名狂跳。
“是不是泡太久了？”屘叔的声音，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性感？他一时间吐不出话来，只
能摇摇头。
“你脸很红，还是别泡了。”屘叔说着便站高了要离开温泉池，他僵著全身，结结巴巴地
挤出了等我二字。
下面站得笔直，他的头垂得很低，屘叔似乎猜到了是什么状况，又缓缓泡回池里。
幸好，屘叔没拿这件事糗他，幸好。
吃早餐时，屘叔神色如常地要他评论菜色，他努力装出前一天开心的样子，但是脑袋跟嘴
巴都卡卡的，而且一直觉得自己在屘叔面前蠢毙了，直到那个像渚薰的男生出现，他心情
才开始变好。
只因屘叔还记得他在澡堂说过什么。
“是不是脸好看、骨架细、腿又长，所以你觉得他像？”屘叔压低声音问他，他很快反应
过来，对屘叔点点头，“你也觉得像吗？”
“渚薰比较有距离感。”屘叔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他的问题。
像渚薰的男生坐得不远，戴着细框眼镜的同伴正以流利的日语在跟女将交谈，若不是稍早
在温泉池隐约听到他们两人标准的台湾腔，他会以为他们是本籍旅客。
早餐后，屘叔带着他乘了海盗船又搭缆车，到冒着烟的大涌谷，屘叔确定他不排斥硫磺气
味后，松松搭着他的肩往看台上走，仿佛受过恶战蹂躏的大片焦土山壁逐渐迫近，他似乎
能嗅到福音战士场景里的末日气息，不由地就抓住了屘叔的衣角。
“有机会来台北找我玩，我们去小油坑，你会很有既视感。”
“在你家过夜吗？”他顿时就有些期待。
“也可以，或是去北投住一晚。”屘叔爽快地与他相约，他没敢表现得太振奋，昨晚莽撞
吐露自己有感觉的对象后，他就很不对劲，不知是对自己的癖好感到心虚，还是突然把屘
叔当成了生田斗真？
他的注意力，被几句传进耳里的争执转移了，因为是母语，他不禁转脸搜寻声音来处。
像渚薰的男生，正承受着眼镜男充满压迫感的质问，他内心诧异，眼镜男听来就像是打翻
了醋坛子，一下是你还没封锁他啊，一下是我还要继续忍受你跟他搞暧昧吗，一下又是封
锁他啊你舍不得吗，渚薰的话声很无力，他被学姊兵变也不是只找我诉苦我拿什么理由封
锁他说几次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他收回的视线掠过屘叔的脸，屘叔看来脸色凝重，似乎
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脸与他四目相对，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支手机落到了他
们脚边。
眼镜男竟然抢过渚薰的手机就是一丢，跟着抛下渚薰走远了。
屘叔弯身去拾起手机，走向僵立在原地的渚薰，递上了手机，等渚薰接过去后，柔声问道
，“要不要确认一下有没有摔坏？需要的话，我手机可以借用。”
“没事，谢谢。”渚薰勉强牵起嘴角，对屘叔跟他微微颔首，便落寞地离开了看台，他走
近屘叔，道出内心的疑惑，“他们怎么好像…情侣在吵架？”
“是情侣吧。”屘叔对他笑笑，似乎不欲多谈。
回到芦之湖畔，屘叔提议去吃冰淇淋，他们在店里遇上一个女孩跟他们搭讪，正确地说是
跟他搭讪，女孩的英文带着某种腔调，问他是不是韩国人，他回说他来自台湾，不确定女
孩知不知道台湾在哪，女孩做了个表情，说她想找个韩国朋友学韩语，不过学点中文也不
错，还对他自介来自阿根廷，屘叔在一旁怂恿他跟女孩互加朋友，他不知怎地提不起劲，
就只是依著女孩要求送出好友邀请。
女孩名叫Laura，他们很奇妙地持续通讯，后来他还因为女孩强调西班牙语的使用人口是
在世界前四强，大学就选读了西班牙文。
只是，对他而言，屘叔促成的日本之旅过后，他最深刻的体认，是他跟Laura或其他女孩
的交情，不可能发展成友达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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