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则鸣随手点了一个人,道:“你留下来,晚点把这杜奈乔先押进牢里,别让他跑了。”
黔州牧此刻已经如一滩烂泥,他靠在桌脚边,双目无神,只是反复呢喃自己的无辜。
杨则鸣不再看他,吩咐王贾带路,一行人便离开黔州府。
外面已经停了姜文秀事先派人准备好的车马,他和赵刃坐在前头驾车,杨则鸣带着亲兵和王
贾坐在里头。
王贾垂头乖巧地坐在下首,心中回想着过去这段时间的谋划,实在想不通杨则鸣是如何回到
城中的。他派出去的手下还未回来,杨大将军进山后也无消无息,若大将军已回到城中,没
道理今日不出现。
照着王贾的指示,他们很快便来到黔州南门外的一处荒地。这里举目苍凉、寸草不生,地面
皆是起伏不平的岩石,由于无法耕种居住,又地处偏远,根本没人会来这里。
马车颠簸得众人东摇西晃,最后停了下来。
赵刃勒马后迟迟不语,杨则鸣便朝外问了句:“怎么回事?”
外面传来赵刃的声音:“先下车吧。”
“难不成车轮卡住了?”杨则鸣低声嘟囔了句,下马车后朝前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
眼前的景象使所有人背脊生凉、寒毛直竖,都感受到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时,王贾的手下将所有人的尸身堆在板车上,连夜往城外运送,由于当夜兵舍中打得混乱
,有些人被堆上板车时,尚未完全死透,于是他们便在这里又燃了一次火,已死的、未死的
,在这里都烧作一团。
众人眼前,上百具尸首堆成了一座小丘,彼此四肢虬结、焦黑难辨,就这样在荒地里任由风
吹日晒。有几具尸体没有烧透,依稀看得出死前的神情,无不是痛苦扭曲。
姜文秀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忍不住侧身吐了出来,就连赵刃也脸色铁青。杨则鸣红了眼眶,
两手紧握著轮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这里大多都是他的亲兵,那些曾经照顾过他、保护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竟痛苦地枉
死在这里。
陈雄挨到赵刃身边,将头埋在他怀里,忍不住低声啜泣。
王贾站在众人背后,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尸山。
自从那夜过后,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的母亲,就不见了。王贾觉得可能是在那混乱
的一夜中被杀了,但他手下的人都知道那女人是他身边的老仆,照理应该不会动她才是。也
许当时天色太暗,所以没认出来?
王贾倒是不伤心,他只觉得那女人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也不知她的残躯现在在这荒冢的哪
个角落。
他扫视面前修罗地狱般的场面,这里的每一条人命都该算在他的头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愧
疚。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只是学以致用,何错之有?
“都在这里了?”杨则鸣的声音传来,拉回王贾的思绪。
“是,是的。”王贾小步上前,诚惶诚恐地回答。
杨则鸣忍无可忍,他在黔州府尚可勉强做出一副同情王贾遭遇的模样,在亲眼目睹将军府众
将士的惨状后,他气得不住颤抖,额角突突直跳。
杨则鸣实在怒极,一口气憋在胸口提不上来,目光就这样停在王贾身上,众人都不知道他在
想什么,全都屏息等着他的下一步。
但他眼中凶光毕露,如此直勾勾瞪视著王贾,即使不发一语,王贾也知道自己要完了。他后
退两步,一旁候立的亲兵立刻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了下来。
“拖过来。”杨则鸣缓了两息,这才招手。
那亲兵眼见自己的弟兄下场如此惨烈,自然也对王贾下手没了轻重,宛如拖死狗般将他拉到
杨则鸣脚边,一脚踩在他膝弯处,让他彻底起不了身。
王贾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了,但他却不愿意求饶,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至,索性抿唇一
言不发。
杜奈乔痛哭流涕,乃至落魄失神的模样令他不屑,若今天情况尚有转圜余地,他也愿意伏低
做小,但杨则鸣显然对他恨之入骨,这种时候求饶,只是令自己死得更加难堪。
王贾思及此,跪在地上的身姿挺挺了腰,他昂着下巴,冷漠地回望杨则鸣。
“为什么?”杨则鸣问道。
“为什么?”王贾缓缓复述,他看着杨则鸣的目光逐渐涣散,思绪顺着记忆回溯,片刻后他
答:“已经,太复杂了。我可能只是不甘心,但无所谓,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谁是该死的人?”杨则鸣被挑动怒意,他伸手向前一挥,吼道:“这些人,他们哪里该死
?”
“你们有看见一个孩子吗?”王贾根本没理会他,反而自顾自地问:“有没有在山上见过一
个九岁的男孩?”
杨则鸣被问得一愣。
深夜的混战里哪里会注意什么孩子,何况他当晚都在和王山啸缠斗,根本没空去留心别的。
“你问这做什么。怎么,那孩子是你什么人?”杨则鸣不禁狐疑。
王贾的年纪不像是有个九岁的儿子,那这孩子会是他什么人?何况王山啸鲁莽残暴,也不像
是会替别人带孩子的人。除非那孩子是王山啸的儿子,或者从王贾身边带走的人质?
但此时特意问起,仿佛是王贾重要之人,那么做为人质被王山啸扣在身边就有几分合理。
王贾摇摇头:“随口一问罢了。”
杨则鸣耐心耗尽,伸手将身旁亲兵的配剑抽了出来,“还有无遗言。”
王贾放声大笑,道:“我认识的人已尽数死去,我的遗言要留给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
正成王败寇,是我自己失算了。”
剑光一闪而过,杨则鸣到底是给了个痛快,一剑抹在王贾的脖颈。只见他神情凝固在最后一
个字音,随后便软倒下来,血液淌了一地。
他随手将剑抛还身旁的人,脚边是王贾软倒的尸身,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原想带回京城
发落,但若不在此了结你的性命,何以祭奠死去的将士?”
杨则鸣目光再次扫过前方的尸山,向身边的人吩咐:“回京城之前,先把这里的尸体收殓了
。”
“是。”
“父亲若是见了……肯定也会很难过。”
“是啊……”
回到城中,杨则鸣就去黔州府处理事情了。
黔州牧被他下狱,到时带回京城交由监察司处置,黔州这里的事物,他属意张众接手,但这
本非他职权所能管得着的,因此只能先通个气儿,剩下就让张众自己想办法争取。
他们又在城中等了两日,杨怀信才领兵回城。
这两日他们在苍塘山中将剩余的乱党杀尽,这才下山来。杨则鸣把情况和杨怀信说了,杨怀
信沉默良久,他肩上责任更重,除了对将士弟兄之死的哀痛,还有其他事情烦扰着他。
如今武将在朝中式微,鲜少有人愿意从军,培养新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朝中无兵,将
军府此番损失惨重,令情况雪上加霜。
杨则鸣隐约猜到父亲在烦恼什么,但他也不知自己如今能帮上什么忙,因此只好沉默地陪在
一旁。
由于剩下的士兵实在没力气立刻启程回京,他们又在黔州休整了几日,将返京的时程订在五
日后。
赵刃原想要回康阳县,他可太想家了,一心想着过回从前每日瘫在院中晒太阳的日子,然而
杨则鸣却极力劝说他和姜文秀一起去京城。
赵刃懒洋洋地将手枕在脑后,道:“京城有什么好,我才不去。”
“可好了,何况你也是剿匪的功臣,肯定有赏赐啊!”
“赏赐不能直接送到康阳县么?”
杨则鸣一噎,反问:“你不向圣上谢恩?”
“不谢。”
杨则鸣泄气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看向赵刃的神情多了几分鄙夷与无奈。
半晌后,他将目光移向坐在一旁斟茶的姜文秀。
“姜知县呢?你举荐有功,肯定也有赏,何不趁此机会讨个朝中官职?”
姜文秀嘴角含笑,应道:“下官这些时日离开县城已是不妥,还得回去处理公务。”
赵刃看杨则鸣脸上那股不舍的神色,忍不住道:“怎么?你还得带点地方特产才肯回京?”
“什么地方特产?你当时不是自己说要让他们入京为官的吗?”
“……”虽然赵刃是这么想的,但他竟没印象自己有对杨则鸣说过,一时语塞。
“你们就来嘛!来京城玩玩也好。”
杨则鸣之所以这样卖力游说,主要是因为他跟在赵刃身边嬉闹拌嘴惯了,京城里他没朋友,
如今断了腿,更是抗拒回京面对其他人的眼光。若是赵刃能陪在他旁边,有个伴儿就好了。
杨则鸣不认为自己这是对赵刃的依赖,他只是怕寂寞,怕回去被关在府中,什么也做不了。
杨则鸣当初是朝着建功立业的目的领兵剿匪,如今还要他父亲出马收尾,自己又断了腿,这
副不上不下的境况,他不认为自己能搏到什么好名声。
说不定京中得了消息,如今都是等著嘲笑他的──杨则鸣心中忐忑,但这种心情,也无人可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