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晌午,雅风在自个儿的卧房里用了膳,二菜一汤,一碗掺了粗粮的米饭,谁能料
到制琴大师孟欣芝的饮食竟如此寡淡。他离开琼琚楼,未带弦子一道离开,一来是匆忙,
二来则是心有猜疑。虽是贴身小厮,也是他亲手挑选、培养出来的,仍终究是意欢门的人
,说不准转身就把他的行踪泄露给门主。他进入琼琚楼前生于商贾之家,惯于有人服侍,
此番前来投靠孟欣芝,着实因为无处可去,幸得收留,而孟大师生活简朴,仅有两名琴僮
、一个烧菜婆子和一名长工,倒也慷慨,将一名琴僮梧桐供他使唤。
孟大师每日寅时四刻即起,午膳后小憩一会儿,未时三刻又起,继续手上的活儿,此
时正是孟欣芝休息时候,整间宅子静悄悄的,生怕打扰到她。雅风未有午睡习惯,若在琼
琚楼,只怕他才刚醒不久。闲来无事,他拿出七弦琴,抹、挑、勾、剔皆悬在琴弦之上,
指法精准流畅,却未发一声,弹罢一曲,有些意犹未尽,他想起自己昨日作了一首新曲,
尚需细细琢磨,不如趁这时候完成。
他找了又找,就连床铺也翻遍了,连半张纸片也没找著,正当苦恼之际,忽尔想起,
昨夜他兴冲冲将琴谱拿到了琴房,演示一遍给孟欣芝点评,收获不少,又改了几个未臻完
善之处,想来是随手放在琴房了。
琴房门口,另一琴僮练实从屋子里端了字纸篓出来,打算拿到后厨焚烧,雅风急急忙
忙将他拦了下来,顾不及解释,一股脑儿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翻找,也不管练实在旁大
呼小叫。没能找到琴谱,却翻出了一张写着“在蓪城”三个大字的字条,原本被揉成一团
,他摊开来看,书法遒劲逸丽,别具一格,他愣了一愣,这字迹他看得熟了,一眼就能认
出是谁,那人与孟欣芝全然不识,若有信件寄来,只可能是寄给自己,至于那三个字,就
旁人看来或许没头没尾,但他心知肚明那说的是什么。
他知白华肯定会派人来孟大师这找人,因天地茫茫,他却不知何处得以安顿;他同样
不愿让宣文乐插手,除了对此人信心已失,亦担心有形之物易还,人情却难偿。终究,他
是意欢门的人,就算因气恼白华与其他人做决定时将自己排除在外,有了嫌隙,冲动下负
气离去,也不愿以本门安危换取一处容身之地。更何况意欢门对他有恩,当年亲姊被恶霸
看上,那人品性恶劣,家里虽无正妻,却已有诸多小妾,自然是拒绝了媒婆上门讲亲事,
谁知那恶霸求亲不成,竟当街掳人,将姊姊强行带回侮辱了,逼得她投河自尽。爹娘不甘
,求地方官主持公道,可那恶霸是其子侄,到最后爹娘反倒被倒打一耙,不仅钱财散尽,
亦家破人亡。如不是于欢从牢里将他救出,只怕他此时已在冥府与爹娘亲姊团聚。
孟欣芝不问江湖事,不会武功,却因一手高超技艺,赢得黑白绿三道敬重,就算是皇
亲国戚,亦有向她求琴者,故只要擅琴、懂琴,孟大师在他们心中便如神仙一般,兼之立
场超脱,久而久之,江湖人便有个默契,谁也不来这里滋事,若有无知莽夫冒犯了这个规
矩,还会被三方略施惩戒。雅风来到这里,多少也仗着意欢门不至于为他一人与孟欣芝为
难。
怒气横生,雅风忿忿将手中字条又揉成一团,他出走琼琚楼,便是由于琼琚楼三公子
素来交好,白华与采露却因自己与宣文乐结交,就欺他、瞒他,仿佛将他当作外人,这口
气叫他怎么能忍?而他与宣文乐相识以来,即便隐瞒身分,却也是真心以对,未料对方早
早即知他的来历,甚至想让他出卖意欢门,相较之下,自己甚至不惜放弃得知仇敌所在地
,只因不愿背叛琴友,实在太过天真无知。如今连孟欣芝也将寄予他的书信瞒下,如非他
急于找到琴谱,这张字条已经被琴僮烧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雅风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往孟欣芝的卧房走去,他未拄手杖,脚步一快就
跛得更厉害,但他也不管,来到孟欣芝门前,总算还保有几分理智,未失礼闯进女子闺房
,但也用力敲门,非吵得此间主人出来对质不可,琴僮在一旁相劝,雅风却是听而不闻。
只见门扉微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探出头来,她肤色白皙有如羊脂美玉,一见
即知是不常出门的人,容貌清丽,是个水仙般的绝色美人,此时她鬓发略散,衣服倒是穿
得整整齐齐,正是人人敬重的制琴师傅孟欣芝。她满脸不悦,皱起了眉,显然是从睡梦中
被惊扰起身,她比了几个手势,一双美目瞪着雅风。
“师傅问你为何吵她午寐。”练实小声说道,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知道师傅最
恨人吵她休息,这位雅风公子却偏偏犯下大忌,只怕就要被扔出宅子外了。
雅风将手里的字条摊开,贴近孟欣芝眼前,怒问道:“这封信分明是寄给我的,妳为
何将它扔了?”
他气势汹汹,孟欣芝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即又昂起头,动作激烈比了起来,纵使
雅风看不懂她的意思,也知她不认自己有错,怒气更盛。练实说道:“师傅说,她与雅风
公子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往来不深,但一向惜才,当世鼓琴者在技艺上胜得过您的,寥
寥可数,这样一个能者,却偏偏被主子打断了腿,美玉微瑕,岂不糟蹋。那地方不回去也
罢。雅风公子,师傅是在为您可惜呢!”
这段话不说还好,说了即是踩在雅风的痛处上,本来他被罚,一时间虽忿忿不平,却
也知自己怠忽职守,那是应当的,只是跛足后他面对另外两人,总觉得处处不如人,白华
与采露并未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他自己内心却不舒坦。正因如此,也无怪他被气得包袱一
收便离开琼琚楼。
“收不收留,是妳的事;要不要回去,却是在我。”雅风怒道:“若嫌我在这里碍了
妳的眼,大可直接说清楚,何必行那小人作为。”他顿了顿,讥讽道:“妳一身好手艺,
却是个连话也不会讲的哑女,岂非瑜不掩瑕。”
此话一出,莫说孟欣芝双目圆瞪,火气简直要从里头窜出来,主子受辱,一旁的练实
气得吹胡子瞪眼,嚷嚷道:“欸!你这人怎么这样?师傅好心收留你,供你在这吃住,就
是丢你一封破信又怎么了?”
两人争执不休,孟欣芝在一旁比划着手势,但没有练实解释,她比得又快,雅风平常
就仅能辨识一二,他俩多用笔谈,或者以琴声倾诉,现在更是一点都看不懂,也就干脆来
个不理不应。孟欣芝怎能忍受被忽视,她柳眉倒竖,伸手推了雅风一把。她身为女子,气
力本就不大,就算长年雕刻木头练出一些臂力,也还是比不过寻常男子,莫提雅风有内力
傍身,这轻轻一推,也不过让对方身体轻晃。但雅风此时正在气头上,一推之下,简直怒
不可遏,扬手便是一巴掌。
“住手!”
随着一声低喝,雅风的手被格开了来,一道身影横亘在他和孟欣芝之间,浓眉大眼国
字脸,来者正是执涛派少主宣文乐。后头气喘吁吁赶来的是另一个琴僮梧桐,他听见争执
声,于是便到主子寝房查看,没想到竟是雅风与练实吵了起来。孟家几个仆役皆不会武,
他担忧雅风发起脾气来会逞凶斗狠,于是慌慌张张出了宅子,往对街的福禄客栈去,原来
宣文乐两日前便抵达此地,为避免雅风看见他夜长梦多,选择在客栈落脚。宣文乐听完梧
桐绘声绘影的描述,也不管原来的打算,立即带上长刀,匆忙赶到孟宅来,果不其然雅风
正打算动手。
雅风定睛一看,怒喝道:“果然是你!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跛足一事,纵然有心隐瞒,时间一长仍是看得出来,故孟欣芝与两个琴僮皆知他腿
上有伤,但伤从何来,他只告诉过一个人,那人便是宣文乐。刚才他就隐隐觉得有所古怪
,却一时想不出来怪在何处,此时宣文乐出现在眼前,前后便连贯了起来。
“雅风公子,此话差矣。”宣文乐皱起眉头,沉声道:“孟大师确实联系了我,想让
小弟做个说客,劝说你别在回琼琚楼,那也是一片好心。我俩或许略有隐瞒,但对你确实
真心诚意。依雅风公子之才,何必屈就在一间南风馆之中?天下琴师,有几个能够及得上
你。”
雅风冷笑道:“一个两个都说是为了我好,却未问过我究竟想不想要!”他摊开掌心
那张字条,又从袖底拿出那枚翠玉扳指,道:“你可知‘蓪城’是何处?那是当年害得我
长姊惨死的恶人所在。当初门主要我与你来往之时,假意接受招降,泄漏假消息给四大派
,如此便告知我那人身在何处,但我拒绝,门主却未相逼,更在我离开琼琚楼后送来这张
字条。什么是真心诚意?这便是真心诚意!我才不需要你们假惺惺!”
孟欣芝与宣文乐面上愕然,虽知字条上写的定然是个诱饵,却不知如此重要。雅风将
字条与扳指收入怀中,指著宣文乐腰间所配长刀,又道:“你配戴兵器前来,不就是因为
不相信我?要是我轻举妄动,立刻将我格杀于刀下。”
宣文乐连忙摇头,急道:“绝非如此。江湖险恶,小弟不过习惯将兵器带在身上,并
无他意。”他见雅风只是冷笑,摆明不信,便将长刀解下,双手捧了递到对方面前,说道
:“雅风公子若是不信,尽可将它取了去。”
兵器对江湖人来说是重中之重,与性命相差无几,俗谚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即是如此。此刻宣文乐将配刀交予雅风,那是极大的信任和诚意。雅风半信半疑接过,
心下暗道:“自己的脾气也太过冲动,何不听听他们二人怎么说?”
练实老大不服气,在他心中,雅风公子的琴艺确是一绝,但人品欠佳,面对收留他的
孟师傅不仅没有感激之情,还拿她的残疾说嘴,实在不值对这样的人施以好意,他高声叫
道:“宣公子,何必跟这个跛子多说什么?将他赶出去就是!”
“你说什么?”
雅风自腿伤后最听不得有人说他跛,先前待在琼琚楼,白华与采露可怜他,绝不会说
出这样的话来,其他小倌、婢子和小厮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现下练实将他最在意之处
堂而皇之喊了出来,怎能不气愤难当,又羞又怒。他一怒之下,拔出宣文乐配刀,一招“
迎风待月”就刺了出去,他原本趁手的兵器是一把藏于七弦琴之下的短刀,此时也顾不得
那么多,一心只想教训那口无遮拦的家伙。
“万万不可!”
孟欣芝不会武,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刀就要一刀劈去练实半颗脑袋,宣文乐伸手去拦,
但雅风突然暴起,他哪里来得及阻止,加之赤手空拳,更是吃了大亏,两人速速交手几招
,雅风长刀挥动,一招“急拍繁絃”攻向左侧,途中变招,防不慎防,刺伤了宣文乐的右
臂,登时血流如注,雅风一时间也傻住,不再递招。
两名琴僮惊呼出声,簇拥上去,练实捂住伤口,梧桐立刻撕下衣服内里为宣文乐裹伤
,孟欣芝身影一闪,已挡在雅风与宣文乐之间,美目忿然,满脸不赞同之色。
雅风将长刀往地下一掷,怒道:“什么四大派、什么孟大师,我全都不稀罕!”语毕
,转身就走。宣文乐伤势不轻,只能喊着要他留下,另外三人则是不愿留他,是以雅风离
开孟府后走了好长一段路,身后竟无人追来。他一阵怅然,只觉这天下之大,为何无容身
之处。他又往怀里探了探,离开琼琚楼时所携细软本就不多,这下冲动离开孟府,身上连
银两也无,只剩何仲堂字迹的那张字条,以及一枚翠玉扳指。
他叹口气,转了身,只得往兰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