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寿 X 宫城良田
入境大厅里,许多人围在入境口周围,举著上头写有名字的牌子,准备迎接来访的旅
客或归国者;拖着行李箱的宫城看也没看那些名牌,而是走过人群,径直走向服务台。
服务台旁有一名女性靠着旁边的墙,手上翻著一本书,在宫城靠近之前就抬起了头。
“阿良!”
“哇喔!”本来想吓自己的妹妹,结果被吓到的反而是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直觉啦直觉。”妹妹安娜很自然地上前取走他手上提着的纸袋,“这次在飞机上有
睡着吗?”
“没怎么睡。”每次搭长途飞机,宫城总是睡几个小时就醒来,然后就再也睡不下去
了。
安娜理解地点点头,“回家再好好睡一下吧。”
“嗯。”
安娜是开车过来的。他将行李箱放进后车厢,再将纸袋和背包放在后座,自己则坐在
了副驾驶座。“对了,纸袋里是荣治要给妳的玩偶。”宫城边系上安全带,“就是你说过
想要的那个鲨鱼。”
“真的吗!帮我谢谢荣治哥。”安娜发动车子,“不过那只鲨鱼不便宜耶,怎么突然
要送我?”
“就、”被妹妹意料之外的问题噎了一下,“算是、谢谢你去年来美国出差时的即时
救援?”
“拜托,你是我哥耶?是我要谢谢他们帮忙照顾你吧。”安娜夸张地拔高声音,“倒
是你,阿良,在那之后有少一些打工吗?”
“有啦只剩一个了......”宫城嘟囔,“不过那次发烧跟打工其实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是没错啦,不过你确实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安娜语气严肃,“你累积太多心理上
的疲惫了。”
宫城很明白自己的妹妹在指什么。去年他写给家里的信中也提到过自己球队所属联盟
的财务危机、以及对球队的可能影响;后来与新球队斡旋的过程和最终签约的结果,他也
如实向母亲和安娜说了。
“别担心,我现在也有了新球队不是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安慰自己的妹妹,
也安慰自己。
“是啊,会好起来的哟。”妹妹用活力十足的声音覆述他的话,“等公司的实习结束
,我成了正式的运动经纪人,一定会让阿良变成美国最有名的日籍篮球选手!”
安娜在封闭的车子里像是站在演讲台上一样大声宣布,逗得宫城大笑。
“对了,荣治哥和枫哥都好吗?”安娜问起他在美国的同居人,“花道哥也去美国了
吧,你们那边应该会变得很热闹。”
“是啊,大家都在的时候真是吵死了。”宫城佯装头痛地摇了摇头。
“那样很好啊。”他的妹妹朗声说,“阿良的周围还是多一点人吵你比较好,以免放
你一个人把事情闷在心里,都把自己闷坏了。”
“喂喂,这是跟自己哥哥说话的语气吗?”
“谁叫阿良总是什么都不说。”责备般的口吻,“那么,三井学长的事情你想通了吗
?”
宫城再度被噎了一下,“三井学长怎么了?”
“三井学长打过电话给妈,问说能不能来我们家拜访。然后就来了。”安娜双眼直视
前方,没看见自己哥哥扭曲的表情,“那时候我不在,他是跟妈说的。他说他对你很抱歉
。”
“啊?”宫城的眉毛高高挑起,“他是在抱歉什么?”
“他说了很多耶,说高中时揍了你害你住院、大学时连你去美国都不知道、出社会时
只顾著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你过得好不好。”安娜说到一半笑了,“三井学长不知道你
高中住院是因为车祸吗?”
宫城摇头,“也不能说跟他没关系啦......但这些不都是他的问题吧。”这个人怎么这么爱道歉,宫城咕哝。
“他还说,他去美国有见到你,你过得还不错。”他的妹妹用轻快的语气覆述自己听
到的话,“跟室友关系很好,队友也很信赖你,篮球技巧更是变得——他直接说他认输了
。”
“哼哼。”
“他说他很抱歉,对你说了自私的话。”安娜停顿了一下,“他说,因为他喜欢你。
”
“喔,三井学长本来说话就满白、”
这次是宫城在车里第三度噎住,“什么?”
“阿良,三井学长在美国跟你告白了对吗。”安娜神情自若地开着车,口中说出来却
是惊人之语,“球队的事在那之前的信里你就写到了,打工你也做了一阵子;虽然荣治哥
他们都认为你是因为这些原因才生病的。”
但最关键的原因是三井学长吧,安娜笃定地说。
“你怎么得到这种结论的?”宫城因着妹妹的话揪紧眉头。
“因为我是那个在美国亲眼看见生病的你,并且照顾你的人啊。”安娜的语气中带了
些得意,“不过,三井学长见到妈的事,我是回来听妈讲才知道的。”
“喂,你该不会跟妈说我生病的事吧?”
“我没说,真的。”
在严肃的保证之后,是柔声的鼓励,“阿良,这次回来,找个机会去见三井学长吧。
”
他没有回话;但安娜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你应该已经想通了,对吧?”接着
,又叹了一大口气,“要不是我知道阿良的心意,我才不会让你去见一个打伤过你的人呢
。”
“你又知道什么了。”宫城没好气地说。
“阿良的事我都知道喔。”
刚好停了红灯,他的妹妹转过头,给了他一个挑起单边眉毛的笑容,“我可是宫城良
田的妹妹呢。”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们相差了两岁,那名总是跟在他和阿宗身边打转的小女孩,如今也是出社会的成年
女性了。不过虽然外表改变了很多,宫城安娜还是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坚强,跟他们的哥哥
一样。
“而且我未来还会成为宫城选手最厉害的经纪人哟!”
宫城安娜再次宣告。
宫城松口气,勾起嘴角,“是,未来的宫城经纪人,加油啊。”
从机场到家里近二个小时的路程,宫城在车上简单地补了个眠。
回到家将行李卸下后,他没有立刻去盥洗休息,而是又走到了玄关,“我出门了。”
他对妹妹说。
安娜没有多问,也没有拦住他,“路上小心。”
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每次从美国回来,他总是先返家放行李后再度出门,到附近的沙滩上散散步,走个几
十分钟再回家。
这些年过去了,沙滩上的景色有了些变化,但那片海洋没有变。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常在这座沙滩上看海;应该跟他看海是一样的原因,都是在思念
被海洋带离的家人。现在母亲在看海的同时,是不是同时也在思念海那端的他?
宫城没有问过,也认为不用问。这些年透过信件、透过文字,他终于明白母亲有多爱
他;他相信是的。
“宫城!”
从远处传来的熟悉嗓音令他身体一僵。
他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又想到对方一年前对他做的事。以及他这一年思索了许久后
,决定要做的事。
于是他转过身,看见从沙滩那端奔向他的人。
对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微弯著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嗨,三井学长。你怎么在这里?”他故作轻松地向对方打招呼,“退役之后太闲了
吗?”
“你知道我退役了?”三井用手背抹了抹下巴的汗,扬起脖子看向他,脸上带着笑,
“所以你才回国的吗?”
那是在球场上会见到的笑容。
本来不打算问的。安田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他答案了;可宫城终究还是忍不住,“三井
学长,为什么退役?”
他看着三井低下头喘了几口气,撑在膝盖上的手一个施力,奋力站直身子,呼出一口
长长的气,像是一个叹息。
“因为我放弃了。”
“......什么?”
“我放弃去美国打球了。教练告诉我还差一点。”对方的呼吸明显还没顺畅,字与字
间还是有点不够连贯,“况且、”
“你的膝盖。”宫城抢走对方的话,他一直怀疑这一点,“最近的球赛,你跳投的次
数比以前少了对吧。”
“怎么不说是我的进攻方式变多了?我得的分数可没以前少呢。”三井没有问他为什
么知道,只是承认了,“我前妻——啊,她是个防护员,她很早就警告我了,但当时我满
脑子只想着我必须要有好的表现,才有机会去美国打球。”
你为什么想来美国打球?你不是说——
宫城本想大声提问,却在对上对方的视线时,想说的话卡在了喉间。
三井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接着,对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了出来,“从美国回来后我去定期检查,医生告诉
我再操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倒在球场上。”
“此时又遇到了总公司重组,决议要解散篮球队。”想不到日本也有类似的事情呢,
三井笑了笑,“所以我就想,若是当个篮球教练,说不定会更有机会去美国吧。”
你如果不回日本,就换我去美国找你。宫城看着三井的眼睛,耳边仿佛听到对方的声
音。
突然,对方拔高声音,“先说清楚,我还是可以打球喔。”
“啊?”
三井双手插腰,一脸不悦,“你不要一副我已经倒在球场上的样子。当教练本来就是
我的最终目标好吗,现在只是提早一点而已。”
“我才没有呢。”宫城下意识地反驳。但他确实想过那个画面;他希望那个画面永远
不要发生。
“对了,膝盖的事帮我保密。”三井伸出食指比在唇上,做出一个安静的动作,“我
猜应该只有你看出来。”
他挑起眉头,“是吗?你妻子也看得出来吧。”
“是前妻。”已经离婚的人强调,“我们没联络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的比
赛。”
但我知道你有,三井说,“所以你才能防我防得这么好,对吧。”
宫城觉得自己的脸颊在这一瞬间烧得过份。这已经不像心脏扑通扑通那样还可以装做
若无其事了,“是安娜告诉你的?”
“是阿姨告诉我的。回国之后,我去你家拜访了。”
这件事安娜刚刚有告诉他。还好他有先知道,不然现在他现在可能会跟去年对方在机
场时做的事一样,转身就跑。
“我听说了,你跟我妈妈说了很多事。”他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已经调整好呼吸
的男人,“你难道不怕被赶出去吗?”
当年和三井学长打架后勉强拖着身体返家,却还是晕倒在家里,把母亲和妹妹吓坏了
——不过,最危险的还有那个吧。
男生喜欢男生这件事。
母亲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希望他赶快结婚生子之类的话;他不知道是母亲真的不在意,
还是母亲早就知道儿子喜欢的对象,并不是只限于异性。
不过,知道、跟听见人说出来,两者的强度截然不同。
“我离开你家之后有想到。”三井坦承。
所以,母亲没有赶他出去。宫城觉得自己喉咙发干,这是表示,母亲能够接受男生喜
欢男生这件事吗?
那位无意间在别人母亲面前出柜的人继续说,“阿姨只告诉我,这些话我应该要直接
对你、”
“停,不准说。”宫城赶紧打断。
这个人对道歉的执著,十年前他就体验过了。
对方老实地停下刚刚要说的话,神情认真,“那,我可以知道回复了吧。”
“什么答复?”
才开口,宫城立刻就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
“……当时你是有要听回复的意思吗?”
光想到那天在机场的那一幕,宫城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哪有人会在说了那些话后说
我喜欢你?哪有人会告白后直接跑掉?而且还跑进出境检查区域,根本追都追不回来?宫
城现在觉得自己当时会一回租屋处就发高烧,八成是被气到的。
“好吧,我承认当时我不敢听。”对方停了一下,似乎是换了口气,“但我想了很久
,还是想知道你的答复。而且上次我太差劲了,我想要再重新面对面地跟你说一次。”
“我喜欢你,宫城良田。”
你喜欢我吗?
三井看着他,直率的目光如同往日在球场上的初见。
宫城啐了一声。
“三井学长,你知道我跟彩子告白过吗?不是在婚礼上的那次。”
“知道啊。”对方回复得很快,“你不是被甩了吗?”
是谁说的啊?宫城在心里抱怨;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其实我没有真的说出口。”他说,脑中仿佛重现当年在体育馆里那个心脏猛烈跳动
的时刻,“还好我没说出口,要是被阿彩正式拒绝,我应该会哭到脱水吧。”
“是喔......”对方看起来还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这个。
他做了个深呼吸。
“当时,我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也会拒绝我吧。”
“我——啊?”
三井张开的嘴巴定在原位。
“其实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我去美国的事。”宫城低下头,踢着脚下的沙子,“但
我不想再被拒绝了。”
对于已经毕业了的三井学长,自己没有任何找对方出来坦白自己私事的理由;除非自
己要说的事跟对方有关。
例如向对方告白。
“真是的。”
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揉乱了他因长途旅程而塌得不成样子的发型。
他还来不及抗议,另一只手就将他揽入了一个怀抱。
“不坦诚的人到底是谁啊。”
三井的声音从他额头贴著的胸腔处传来,伴随着胸膛起伏的共鸣。
“......好臭。你身上都是汗。”
宫城将紧抱着他的人推开;他觉得自己似乎缺氧了,连脸部都因此发热。
对方顺从地放开了自己的手,“我饿了,宫城。我们去吃东西吧。”
“可以啊,你请客。”宫城马上说。
“现役选手凹退役选手请客也太没道理了吧?”
“久未归国的旅外球员让昔日的球队前辈请客不是很有道理吗?”
话被堵回去的三井看起来无法反驳。
“好吧,那我们去吃……”
宫城看对方半张著嘴思索的模样,好奇会得到什么答案——
“草莓松饼?”
“啊?为什么是草莓松饼?”
想像两个男人一起吃草莓松饼的画面,宫城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草莓。”三井说,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我想看你吃喜欢的东
西的样子。”
我想看喜欢的人、吃喜欢的东西的样子。
宫城太明白这种心思了。
“为什么不是草莓蛋糕?”他边调侃著对方,边缓和自己加速的心跳,“说到草莓,
应该会先想到草莓蛋糕吧。”
“因为听说你不吃草莓蛋糕、”三井突然用拳头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啊,是美国
的你不吃。日本的就会吃了吧?我记得日本的草莓蛋糕都有新鲜草莓。”
草莓才是草莓蛋糕的灵魂嘛。说话的人最后还刻意补上一句。宫城当然知道这句话是
他自己说过的;但不管是当时听这句话的人、或是现在说这句话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
这么说。
他从未想过要将那件事、那个人介绍给家人以外的其他人。
......但或许,三井学长可以成为例外的那个。
“下次有机会的话,来我家吃草莓蛋糕吧。”
宫城嘴角带笑,偏过头看向湛蓝的大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