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东大街向来为兰城白日最热闹之处,店铺鳞次栉比,小贩们都聚集到这里,有吃有玩
,这头一批胡椒饼刚出炉,另一头桌上摆着玉珮古玩的老板又吆喝起来,长街上应有尽有
,市井小民从娘胎落地到驾鹤归西都能在这条街上操办──除了棺材店,那样晦气的东西
要到西大街去。
卖馒头蒸点的大娘从蒸笼里端出热腾腾的桂花糕,一时间街上米香四溢,桂香浓郁,
甜香气息让好几个人忍不住回头,但还得放凉才能切成一块块洁白如玉的茶点。大娘用蒲
扇搧著风,眼角余光瞧见了熟人,连忙叫住对方:“翠莲,今个儿有采露公子上回要的豆
儿糕,我帮你留了一些。”被唤作翠莲的女子停住脚步,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谢谢大
娘,我现在有急事耽搁不得,晚些再过来取。”大娘见对方行色匆匆,也不再挽留,摆了
摆手道:“知道了,我让喜儿直接送去琼琚楼。”翠莲行了个礼,很快消失在大街尽头。
没过多久,一抹人影从屋簷纵下,他落脚之处恰是死巷,在人来人往的东大街竟未引
起半分注意,此人正是封如闲。他朝翠莲离去的方向注视一会儿,才缓步向南大街走去。
与东大街不同,南大街高门深院,居于此地者,要不为官,要不在各方有一席之地。
封如闲拐入小巷,从小门进到一户白墙黑瓦的大宅里,婢仆都识得他,是自家公子的贵客
,因此无人拦阻。他熟门熟路到一处僻静小院落,拐进月洞门,已有人在树下等著,一见
到封如闲便起身前迎。
“师兄可回来了。不久前接到师父飞鸽传书,我让下人去找,四处都找不着你。”
那人身穿淡黄绸缎,头上戴冠,亦为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打扮,正是凌霄派弟子、封
如闲的师弟宋修齐。他伸出掌心,手里有个小小纸卷,封如闲取了过去,摊开一看,纸张
薄如蝉翼,上头密密麻麻以小楷写满要事,正是凌霄派掌门人的字迹。
“我还让福伯在门口等你呢,师兄没见到他么?从小门进府的?”
“后头跟着人。”封如闲面上微燥,想起自己的确耽搁了不少时间,怕宋修齐担心连
累一家老小,又道:“已经甩开了,没让她追到这里来。”
天下楼内,两人相谈甚欢,封如闲喜茶,对茶如数家珍,何仲棠是吃穿用度皆讲究的
人,对茶自然也有几分见解,便投其所好,论茶树风土、制茶手法、茶量水温,要用山泉
或井水、紫砂或铁壶,各自有其乐趣。聊到投机处,封如闲一时忘了对方说不定在意欢门
身居高位,是正道恨不得除之后快的邪道,只感觉是个值得亲近之人。
一踏出天下楼,他便察觉有人跟着,此人轻功颇佳,加之大街上人声鼎沸,易隐匿行
踪,若换做耳力较差、疑心较弱者,十有八九不会注意到身后有人。他走得不疾不徐,假
意被市集吸引,将人引到东大街,除了仗着热闹容易脱身,亦可使追踪者泄漏行踪,果不
其然,跟在他身后的姑娘一急就露了馅。
宋修齐点点头,道:“既然师兄说没有,就是没有。”他向来敬佩这位大师兄,人品
自然极好,论武功在这一辈江湖人中更是拔尖的好手,师父总告诫其他弟子,纵如大师兄
这样天资聪颖者,亦须每日勤练不辍,更何况是资质平庸之辈。想起师父,少年人好奇心
起,忍不住凑上去问道:“师父说了些什么啊?”
封如闲递过纸卷,淡然道:“聿河派已抢先一步。”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琼琚楼里的春色亦浓艳起来。何仲棠百般无聊摆弄眼前那枝硕
大的玉楼春,任由巧燕为他梳理一头如瀑长发,丝竹之声越过内庭仍隐约可闻。今日前厅
有白华坐镇,采露随侧,场面自是热闹万分,想必富商巨贾、达官显贵又是一砸千金,只
为换得佳人倾城一笑,他这楼主反倒是无事可做了。他从糖匣中捻起一颗樱桃蜜饯吃了,
又往巧燕嘴里喂去一颗,这么几次往来竟也将整盒蜜饯吃掉大半。
“春霏十二剑练到第几……”
话才起头,外头便传来敲门声,巧燕前去应门,和传话的小厮争论起来:“琼琚楼没
有海棠公子啊?”那小厮听来相当为难:“我也是这样说的。可采露公子在一旁听见了,
要我来找楼主通知一声。”巧燕微愠道:“咱们楼主叫做幽歌!喂,你来多久啦?怎么能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呢?”那小厮道:“跟着宋大人家公子爷一起来的,得罪不起啊。”巧
燕道:“不管不管,你要楼主上哪找一个海棠公子出来?”那小厮又道:“这……总之我
话传到了,你自个儿向采露公子说去。”
人人都知道巧燕是楼主在芷水边买来的孩子,他给年幼失怙恃的六岁女娃二十两银子
葬她全家,从此带在身旁,表面上是需要一个婢子打理起居,还签了卖身契,实则教她识
字、指点武功,每年随着身量为她裁衣,无异于楼主义女。那传话小厮比她还大上几岁,
却也不敢得罪。
“巧燕。”方才两人争执何仲棠听得清清楚楚,刚觉得无聊,乐子倒自己找上门,会
到琼琚楼找海棠公子者,仅有一人。他抛出了饵,散席时虽未约定何时再见,他仍确信“
吴鸣”会再来,那人有所求,便会咬饵,殊不知他这条大鱼等在食饵后头。一阵欣喜油然
而生,他竟忖量起该穿哪一套衣裳。
“琼琚楼确实没有海棠公子啊。”巧燕关了门,两颊微红,气呼呼说道:“不知是谁
家小倌,冒用咱们的名义骗人?”
琼琚楼没有名为海棠的小倌,然而白华、采露、雅风三人皆是他心腹,知他身份与本
名,依其聪慧,要推测出海棠是谁的化名并不难。他以幽歌之名经营琼琚楼,这样大费周
章隐瞒身分,来者多半是敌非友,轻忽不得。
“你主子就是海棠公子。”何仲棠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脸颊。
封如闲随着一名提灯笼的小厮穿过大堂和内庭,来到一外厅,此处门口未挂灯笼,所
燃薰香也与前头大为不同,清冽中夹杂一股辛辣之气,他心下防备,却忍不住吸了一大口
,冲淡一路沾染的馥郁花香。那小厮将人带到后便不见人影,桌上已备好酒菜,素盘青盏
,皆泛温润之色,膳食形色均美,真当是无处不风雅。
一道人影自内室缓步而来,他早有所觉,亦知来人为海棠公子,仍被对方夺去心神。
在天下楼,海棠公子虽穿着华贵,却是素净著一张脸,当时他只觉得此人面目俊逸,气质
甚好,此时对方身着朱色织锦,宽袖长袍,青丝如瀑,仍用一条细绳松松绾起,最为摄人
的是眼角那抹胭脂,将那双狐狸目衬得尽显风流。
“海棠公子。”封如闲强歛心神,抱拳行礼。
“吴公子。”何仲棠颔首,摆手请人入座,为两人斟上酒,貌作不知问道:“怎么不
见宋公子?”
“白华公子邀他对弈。”封如闲苦笑道。他这师弟除仍有些少年人心性外,没什么缺
点,就是颇有乃父之风,为棋痴也。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一局好棋在宋修齐眼里尽
可与观战当世武林高手相比,据传白华公子棋力强盛,难逢敌手,却不轻易与人对弈,此
番邀约是不可能不去了。
“甚是可惜。”何仲棠浅酌一口,嘴角勾起笑意,道:“此酒难得,原是想请宋公子
品尝。”
封如闲一愣,仰头将杯中物全数饮尽,只觉酒液香醇,却带有稍许涩味,口感不佳,
在他心里反而比不过天下楼那杯苡城春茶了。他言不由衷赞道:“好酒。”何仲棠亦将残
酒饮尽,再帮两人斟满,桌上红烛火焰明晃晃倒映在杯盏中,他又道:“能与吴公子单独
对饮,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偏首将酒液倒入口中,半点不留。
“海棠公子好客,是在下之福。”封如闲依样画葫芦喝干第二杯酒,未料涩味略减,
顺口许多。他提起酒壶斟满空杯,端起敬酒,说道:“不知改日能否同饮公子故乡香茗?
”何仲棠也执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声响清脆,笑道:“这个简单。我是兰城本地人。”
三杯酒下肚,封如闲才刚举箸,蓦地一阵天旋地转,筷子掉落在地。他心下大惊,自
知酒量虽不足饮河吞海,亦不算差,兼之内力到了一定火候,仗着能将酒气循环过十二周
天,鲜少喝醉,断无三杯即醉倒的道理。他勉力支持,正要厉声质问对方,却见海棠公子
已早他一步俯倒在桌上,疑惑顿起,却也抵不过药效,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