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送行
　　被强拉回房间的明秀，哭喊挣扎，但敌不过身材比他高大的谷萨，硬是被扛回房间里
扔在床上，起身想向外跑，却一把就被揪住，狠狠往回扯。
　　“够了没！别不知好歹要闹，武爷说的话你不听吗？”谷萨冷著表情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不要……我不要去当学徒……我不要离开少爷……哇啊……呜呜
呜呜呜呜……”明秀在房间中大哭大喊，“为什么要我离开……我要跟少爷在一起……呜
呜……”
　　面对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明秀，谷萨皱着眉头不知拿他该怎么办？一拳揍下去吗
？言词驽钝的他向来动手为先，没有在好好劝人的，可是这次看到明秀可怜模样，他想打
，却有一丝丝不忍，下不了狠心动拳头。
　　听到哭喊声的谷青很快到来，掩上了门，把明秀的哭声关在屋里。
　　“小家伙，别哭了！”总是满脸笑容挂脸上的谷青拉过明秀，两人在床榻上坐下，他
睨了门边的双胞胎弟弟一眼，后者满脸不甘不愿拉了张凳子坐下。
　　手里被塞了条白手巾，明秀哭到一抽一抽的，双眼通红，年轻稚嫩的脸庞一片胀红。
“青哥，大爷说要把我送走，怎么办？我不想离开少爷，我不想去很远的地方当学徒……
你帮我跟大爷说说好不好？我不要走……”
　　“唉唷！真的是……”谷青拿起手巾擦掉明秀的眼泪，好声好气劝道：“别太犟，虽
然以前你是季家奴仆，可现在卖身契在武爷手上，他给你找出路，你就好好听话，别让你
家少爷难做人。”
　　“什么意思？”一说到少爷，明秀这才缓下心思，不再一心哭着要留下来，乖乖听眼
前的哥哥说话。“为什么少爷会难做人？”
　　“卖身契在哪个老板手上，你就该听谁的话不是？”见明秀点头，谷青又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担心你家少爷的身体，可是想想看，这段时间是不是武爷花钱让季少爷看病吃
药？虽然季家生意没了，但武爷安排所有季家底下的佣人去向，他可曾亏待过谁？卖过谁
？他对待奴仆都是如此，对季少爷会差吗？”
　　明秀点点头，小小声不解开口：“可为什么要送走我？我走了，谁来照顾少爷？”
　　“你留下来，谁来支付你工资薪饷？你家的病少爷吗？而且季少爷看起来身体好很多
了，你再继续服侍着他，他也要替你的未来做打算，季家不如以往，他还能给你什么样的
前途？”谷青点出了现实层面的问题，“虽然你是在照顾他，那将来季少爷身体好转之后
，你们一主一仆，要怎么到外面生活吗？”
　　“我……我可以去赚钱养少爷……”明秀傻傻地说道。
　　“明秀……”谷青叹了口气，“要照顾季少爷，武爷手下多的是人，要不是看在你有
手艺的份上，武爷怎么可能托人让你去当学徒？如果季家还在，你待在季少爷身边五年十
年，说不定以后也能当名商行管事，可现在季家倒了，我们就说明白话，你凭什么再去照
顾一个少爷一辈子？明秀啊！你没欠他啊！”
　　欠谁？明秀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不明白谷青话中意思是什么。
　　“时代不一样了，封建制度没了、小脚长辫渐渐消失、政府在推行禁止蓄妾及奴婢买
卖……你替雇主工作是为了自己，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少爷、你必须为他做什么才是正确的
。就算你要死心蹋地为他工作，他也要养得起你，而不是他无法谋生，你却还要赚钱去供
养一个旧时代的主人，这是不对的想法。”谷青看着明秀一脸茫然，知道这个才十六岁的
少年，打小就在季家生活着，没念书，对外界的接触也不多，季家主人对他来说犹如高高
在上的唯一存在，一时半刻间也很难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他跟谷萨交换了个眼神，才继续
说道：“你有能力天赋，武爷才安排你去当学徒，想想看将来要是出师可以开店，那个时
候要是季少爷还是没有谋生能力，你也才有办法一边赚钱，一边继续服侍着他不是吗？”
　　谷青前半段的话，明秀听不懂，后几句却听懂了，如果他要赚钱然后照顾少爷，当学
徒出师开店，这好像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少爷……从以前就是我服侍着他，现在没有我……”
　　“你想武爷为什么从南洋回来？大老远为了父亲的好友来收烂摊子，他会弃你们家少
爷不顾吗？”谷萨在旁边补上一句。
　　明秀的眼泪好不容易停了，但脑中却是乱糟糟一片想不明白。
　　“我们崇拜武爷、自愿替他工作，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主人，而且我们都不是签卖身
契，你跟季少爷也可以一样，出师之后武爷就会放掉你的身契，你就听话去内地当钟表学
徒吧！”谷青捏捏明秀的脸蛋，把他当作弟弟般疼惜，“几年后就回来了，你在担心什么
？还可以写信啊！”
　　“我字没认识几个……”明秀扁著嘴委屈说道。
　　“那就画图啊！我看你那些机械图画得挺好看的。”谷青谷萨两兄弟眼神相对望，就
知道差不多了。谷青起身拍拍弟弟肩膀，接着走出去，而谷萨则是坐到明秀身边，拿起手
巾粗鲁擦掉他的眼泪。“哭成这样，都要让武爷笑话了。”
　　“我真的……出师之后就能回来吗？大爷真的会好好照顾少爷吗？”明秀用力吸了吸
鼻子。
　　“我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其他人比武爷还能照顾季少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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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萨带人去内地的时间安排得很紧，没几天就要出发，自然明秀也打包好私人物品要
一同前行。
　　他只是个小仆役，在季家也不受重视，几件随身衣物外就没什么其它东西，福林将修
缮钟表的工具装好让他带走，罗武映给他买了几件崭新成衣与鞋子，季桓竹则是托福林卖
掉自己身边值钱的物品变现，装在小袋里让明秀贴身携带。
　　“去那里要好好听师傅的话，好好认真学习，知道吗？”季桓竹强忍着眼泪，将那个
修好的西洋钟放进明秀的行李内。
　　“少爷……这太贵重了……”国外来的东西多贵啊！搞不好卖掉他也买不起，明秀连
连拒绝。
　　“这是你修好的，当然要让你带过去。钱袋收好，别让人偷去骗去，也别对自己太苛
刻，要好好吃东西，冬天那里会下雪，保护好自己别生病了……”叨叨絮絮，一些日常琐
事，季桓竹感觉什么都交代不完，明明以前都是明秀负责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可现在要别
离，就觉得有好多话想说、想叮咛，说不完。
　　“少爷……”
　　两人哭哭啼啼，直到时间到，罗武映眼神一使，谷萨就像拎小鸡似的，将明秀硬是带
走上车，上车之后，一行人力车队很快起跑离开，明秀还不停朝后哭着挥手，直到在季桓
竹眼中消失了身影。
　　今天的季桓竹为了送行，从柜中挖出一套几乎没穿过的吴服，并非他平日穿的洋服，
深色的色纹付羽织袴显得庄重沉稳，衬得他苍白的肌肤胜雪，宛若足不出户的深闺病弱少
爷，带着破碎的绝尘之态。
　　送走明秀，眼神近乎空洞的季桓竹呆若木鸡，福林想要劝少爷进屋，却被少爷身后的
武爷以眼神阻止，他一介老奴也只能听话，与一群仆佣全都进了屋。
　　季桓竹像是失了神智，站了不知多久，接着缓缓迈开步伐向前走。
　　似乎没有目标，就是不停往前行，顺着路，穿越过一个又一个街道，从石板路到黄土
路再到泥土路，他就这样走着，周遭的景色越来越偏僻荒凉，足袋也染上了尘埃。
　　举起脚步踏上山径，季桓竹开始往山丛间走，恍恍惚惚、走走跌跌，好不容易来到比
较平缓的一处坡地，那里有棵高耸树木，低处矮枝蜿蜒贲长，他立于树下往上看了看，搬
起周围扁平的石头吃力堆叠，接着踩踏上去，摇摇晃晃中解开腹间腰带，向上一抛……
　　身形不稳，连抛了几次才将腰带悬挂于树枝之上，接着奋力打结。
　　“你要敢把自己吊上去，我就差人开快车将明秀追回来，如果已经出港来不及，那就
打电报到内地港湾海关，将他截下，让他不只毁了自己大好前程，还要回来替自家少爷收
尸。”
　　一路尾随在后的罗武映也不动手阻止，就出一张嘴，就让季桓竹的动作停止住，颈上
握住腰带的手在颤抖著。
　　“我死我的，为什么要拿明秀来威胁我？他已经不是季家人，我死活又跟他何关？”
季桓竹侧眼悲愤地看着罗武映，他活不下去了不行吗？就想这么一死了之又关罗武映何事
？没错他就是一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小少爷，一生养尊处优，到头来连一个仆人都养不起，
什么都不会的他还活着做什么呢？还不如就此了结不要给人再带来困扰。
　　“你可以不在乎他，也可以让这个威胁变得无效。”罗武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拿出
一个茉莉牌菸盒，抖了一根烟出来叼在嘴上，划了火柴点菸，深深吸了一口。“我也不会
阻拦你。”
　　“你……”原本堆叠的石头就不稳，季桓竹微侧身一动，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他本
想抓着腰带稳住，脚下石块却倏地滑开，身形无法控制向后一倒……
　　此处为边坡，真要滚落下去不死也半条命，罗武映动作极快，三两步跃到大树旁伸手
将人捞住，藉著踩踏树干的劲道止住冲势，再强行往后猛然抱着人倒下翻滚，两人就在矮
丛间滚了几番，才停住势态。
　　惊魂未定的季桓竹原是魂都飞了大半，过了好几下反应过来，加上过度惊吓，又哭又
嚎伸手猛捶抱着他的罗武映，哭喊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死了算了……
　　挨了无数小拳头的罗武映也火了，他可是拼著性命抱着人滚回来，竟然还要遭受这种
待遇与指责？当下一恼，唇边的香菸半叼欲落，索性用力吸了一大口菸，捏住季桓竹的小
脸，掐开他的唇，直接大口将菸吐了进去。
　　哭叫疯狂的季桓竹果然被吓到惊呆住，下一秒却是被满口烟呛到无法呼吸，推开罗武
映，倒在地上又咳又吐，肺间被浓烟环绕充塞，眼泪鼻涕全冒出来，咳到快死。
　　“冷静下来了吗？”罗武映在随身金属盒中灭掉香菸，勾唇坏笑看着季桓竹。
　　“你这浑蛋……咳咳咳……”
　　会骂人了，看来小少爷恢复冷静了！罗武映笑得极为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