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微弱的日光灯宛如海底朦胧的月,吴秋景醒来的时候,四周的景色似波光晃
荡,连视线都在旋转。
“你还好吗?”男人的声音传入耳里,是熟悉的人,却想不太起来是谁。
转动眼球,脑袋就跟着抽痛。吴秋景仔细一瞧,自己躺在病床上,身旁还放著点滴架
,一条薄被单只盖到腿上,怪不得这么冷。病床的四周用浅绿色帘幕隔绝起来,外面是异
常吵闹。
......是在医院的急诊室吗?他心想。
“有听见我说话吗?”男人的手在他面前摇晃,吴秋景撇过视线,原来是认识的人,
难怪声音会如此熟悉。
“郭嘉......”吴秋景咳了声,“嘶......我头好痛。”
“太好了。”郭嘉元松了一口气,按下旁边的呼叫铃:“你等等,医生马上来了。”
他还穿着警察制服,手臂撑在病床栏杆上:“刚刚围堵那群人的时候我有看到你,本来想
去救你的,可惜迟了一步。”
“......梁检呢?”
“应该是在侦防车上。”
“警察怎么会知道要过来?”头晕想吐,吴秋景索性闭上眼睛。
“男哥说梁检打电话给他,电话另一头都没声音,他感觉不对劲就立刻用定位找人了
。”郭嘉元皱着眉头,替吴秋景抹掉额际的血块:“可恶......他们下手真重。”
“好痛。”吴秋景整张脸皱起,挥掉那只胡来的手:“小力一点。”
郭嘉元苦笑说:“被人打得像猪头一样,额头还缝了四针,这么严重结果医生说你只
有轻微脑震荡,还真是命大呢。”
“什么猪头。”吴秋景瞪了他一眼,又有气无力地闭眼歇息。
郭嘉元盯着他的脸思索了一阵,悄悄地问他:“阿景,我问你,你怎么会去惹到阿雄
......还有,梁检怎么也在那里?”
吴秋景也不睁眼,疲惫地长吁一气说:“......恰巧而已啦。”
当警察的都知道阿雄在地方经营性交易场所,干的事情多半见不得光,他直觉吴秋景
应该与这些无关,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见对方不愿多说什么,他也不好意思追问,索性从
身旁拿出牛奶跟面包,逗著对方笑:“你饿了吗?我刚去便利商店帮你买了一些东西,护
理师说醒来可以吃一点。”
吴秋景看了一眼,故意嫌弃说:“我现在比较想喝牛肉汤。”
“少得寸进尺。”郭嘉元笑了出声,东西放回身旁,顺手替对方梳理头发,“我帮你
整理一下。”
“哎——不用,”吴秋景没躲过,略显尴尬说:“现在全身上下很臭,回家洗个澡就
好了。”
“你要怎么洗?伤口这么深,”郭嘉元双手掐着他的脸,反复观察伤口,担忧地说:
“看了就觉得好痛......等一下我去帮你批价,顺便买一些绷带让你回家换药。”
“手不要乱摸啊!”吴秋景拍掉他的手,呲牙咧嘴地反抗,“痛死我了!”
两人自儿时就认识,这人老是喜欢动手动脚这般捉弄他。虽说成长过程有一段时间没
交集,但郭嘉元是个充满朝气的健康大男孩,个性自来熟、也特别体贴,很快地就能打成
一片,分局内的同仁没有人不喜欢他。
门帘唰地被人拉开,郭嘉元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胡闹的手。
帘幕外站着两人,是梁栩与蔡宗男,似乎已经站了一段时间。一旁的医生与护理师迅
速钻入帘幕内替吴秋景执行例行检查,问了几句话,随即替他取下软针并且交代了几句叮
嘱。郭嘉元安静缩在角落,不时地偷瞟著其他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梁栩的目光一直在
他身上打转,如蛇盯上青蛙一样让他寒毛直竖。
直到医生离开,蔡宗男才钻到病床旁。他看着床上的满脸是伤的吴秋景,叹了口气:
“阿娘喂......你阿舅会心疼死,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
“不用这么夸张吧。”吴秋景从床上撑起上身,虽然浑身疼痛,但不至于无法走动:
“老鼠呢?阿雄后来怎么了?”
蔡宗男扭扭捏捏一副想抱怨的样子,碍于检察官在场又不敢开口,最后只能逼出几句
无关紧要的话:“你再多休息一下,我等一下还有事情要办......晚点让嘉元开车送你回去
。”
“放走阿雄了。”梁栩吐出了一口恶气,忍不住皱起眉头。
闻言,蔡宗男捏了把冷汗,不敢多说什么。
地方势力与警察的关系宛如昼与夜的交替,平衡着地区的治安,蔡宗男跟这些地方角
头表面不对盘,私底下却是称兄道弟,偶有一些较为难处理的案件也会仰赖他们的协助。
梁栩是知道蔡宗男的难处才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长在警察家庭他深知这些秘
而不宣的隐晦,比起其他一板一眼的检察官,梁栩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相对宽容而并
非纵容。许多警察愿意支持他,会尽力协助梁检察官的要求,也因如此,看在不少地检署
同仁的眼里却是相当碍眼,认为他仰仗着父亲的光辉行使特权。
警察肯定拿阿雄没办法,检察官硬要抓的话恐怕就是两败俱伤。吴秋景心里有数,只
是如蛛丝般串起的线索就这般灰飞烟灭,连个可信的迹证也找不到,心里头难免感到挫折
。一旁的梁栩有别以往的干练,此刻的眼神同样疲惫,垂着眼,好似非常懊恼。
沉默在四人间蔓延,小警察郭嘉元知道自己的斤两,怕会听到不该听的,遂自告奋勇
替吴秋景批价,拿着他的健保卡就离开此地。
“检座,那我先去打个电话,待会再回来。”蔡宗男稍微示意,旋即就转身走人。
梁栩瞟了一眼走远的蔡宗男,又将视线转回病床上的人。
吴秋景从床上翻起身,双腿垂在边缘。床侧的柜子上放着他的手机,萤幕已碎裂成蜘
蛛网状,不晓得是谁替他捡回来的,吴秋景摸索著身上,口袋里的钱包跟一些小玩意儿都
没丢失,但似乎缺了一个东西。
梁栩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扣著笑脸小花的钥匙:“丢在我车上了。”
原来这就是折返的原因。吴秋景心想,他接过手,顺势塞到身后的口袋。
“医生说你至少要休息一个礼拜。”梁栩低下姿态,歉疚地说:“今天......害你陷入
危险,是我不对。”
吴秋景无奈地瞟了他一眼:“不是吧,没人会想到老鼠这么垃圾,还跟那个浮夸大叔
说小娜的小孩是我的,真他妈王八。”
“这谎言也太荒谬。”梁栩失笑,随即又懊恼了起来:“不过这次你伤得太严重,下
回......”
“轻微脑震荡而已,有很严重吗?”
“额头还缝了四针。”
“我去年出车祸前臂挫伤缝了十二针,休息三天以后就跟人约打垒球了。”
梁栩顿时无语,他似乎太小瞧年轻人强韧的生命力。话虽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他可
没那么好唬弄过去。额上的伤覆蓋在头发下面,若隐若现,梁栩忍不住问:“很痛吧?”
“不至于。”
他皱着眉,憋了一阵,不敢碰那道怵目惊心的伤,只能叹口气说:“你好好休息吧,
关于我弟弟的事情就先......”
“不用内疚,”吴秋景强撑头痛说:“会被老鼠他们逮到是我太大意,幸好浮夸大
叔没下重手。”他朝着梁栩笑了笑:“如果你不嫌我扯后腿,这件事多一个人好照应。”
虽然已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但梁栩的内心仍有些过意不去。正当琢磨著如何开口时,
此刻蔡宗男却自门口折返回头,一脸严肃地对梁栩说:“检座,有件事情想跟您讨论一下
。”
梁栩看了看吴秋景,眼神中带着歉意,随后跟着蔡宗男一块离去。
墙上的时钟指著四点,没想到自己才睡半小时。救护车的声音从没间断,急诊室还是
依样热闹,光是要调查梁子烨的事情自己就已经进出崇新医院好多次。
“还真是有缘呢。”吴秋景喃喃自语,露出苦笑。
他穿好鞋子,用手机碎裂的前镜头照着自己检查状况,伤势比想像中得轻,他撩起前
额的头发,左侧边有一道缝了四针的伤口,大概就这里比较吓人罢了。为了缝针,头发还
被剃掉一点,看起来怪好笑的。站起身,手脚扭了扭,确认关节跟肌肉都没大碍,倒是这
身衣服破损的比较严重,整体造型看起来像没钱的落魄少年家,吴秋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样子又得拜托曹馨玫替他挑衣服了。
正准备离开时,郭嘉元就拎着塑胶袋回来了,里头全都是药水绷带之类的物品。
“男哥呢?”郭嘉元左右顾盼,最后直视著吴秋景说:“我先带你回去好了。”
“他跟梁检在外面。”吴秋景将手机收到口袋。
“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吃早餐?”郭嘉元朝他挤眉弄眼,“我四点下班,不过要先回所
内跟同仁交接。先带你回去警局,再一起去吃牛肉汤,要不要?”
“我先跟梁检他们说一声。”吴秋景说。
“你什么时候跟梁检这么好了啊?”郭嘉元故作轻松,表面上乔不出异状,心底却在
意得不得了。
“也没有多好。”吴秋景耸耸肩,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解释,毕竟涉及到梁栩的私事,
梁子烨又牵扯到警界圈,他不好透露太多细节。
老朋友相处久了已经很明了对方的个性,郭嘉元听得出来是他不愿意说,顿时有些不
是滋味,他笑了笑,故意说:“很少看见梁检这么人性化,他通常喜欢摆着一张臭脸,见
到谁都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吗?”
“你要小心点。”郭嘉元斟酌著字眼,琢磨了一阵才接着说:“地检署有风声谣传说
他是......”
同性恋。
性向的风声,若是同个圈子的最容易知晓。关于梁栩的事郭嘉元先前已有耳闻,不过
他作风低调,顶多就听说他大学的时代曾交往过的前男朋友疑似是某单位的法官。谣言如
此具体,就代表有可能性,但这类未经查证的消息就像免洗筷,用完就丢,每天都有新的
,没人认真对待,郭嘉元是刻意说给吴秋景听的。
但‘同性恋’这三个字他却不敢说出口,只因他怕看见吴秋景厌恶的神情。
“是什么?”吴秋景若无其事地穿过人潮,只是随口一问,没对这些话感到好奇,他
心想后面接的八成是‘虐待狂’或‘控制狂’,每次打开手机里的通讯栏都快得PTSD。
“没什么。”郭嘉元尴尬地笑了笑,“当我没说。”
鲜少听到郭嘉元说谁坏话,吴秋景听得出对方的语气有些怪异,还以为这人只是像孩
提时代一样,不愿分享秘密的就不是朋友,因此生闷气。他搜肠刮肚苦思借口,无奈脑门
上的伤隐隐作痛,还真不知该怎么跟对方说明。
“其实会跟梁检认识也是因缘际会,”吴秋景打算安慰他,暂时将这个坎过了:“改
天再跟你说。”
两人一同穿越摆满病床的长廊,走出急诊大厅时,外头天色仍如深夜,冬季寒风吹散
医院暖气的昏沈,冷空气刺激著鼻腔,吴秋景的脑袋霎时清醒了不少。急诊大门两侧种植
著一排灌木丛,一旁的停车区有不少瘾君子躲在角落抽菸,有男有女,混杂成一处与周遭
格格不入的小区块。
吴秋景瞟看见梁栩与蔡宗男,他们俩人在侦防车旁抽菸。梁栩两指夹着菸,神情肃穆
,正与蔡宗男一言一语讨论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断断续续的耳语传来,伴随着菸草的气息,火点像夜里的星
闪烁明灭。郭嘉元扯了扯吴秋景的袖口:“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们。”
“先去跟男哥说一声吧。”吴秋景迳自地往吸烟区的方向走去。
梁栩立即意识到有人来了,一旁的蔡宗男回过头,见到是吴秋景便诧异地问:“你不
多休息一下吗?”
“我还行。”吴秋景说。
“少年仔别逞强。”蔡宗男对郭嘉元招招手,他指头上也夹着烟:“嘉元,你等等送
他回去然后再去公司,顺便帮我跟所长说我等等回所内找他,叫他不要先走。”
郭嘉元顺从地点了点头,梁栩顺手将烟头捻熄:“我送阿景回去吧,顺便有些事要问
他。”
“蛤?!”郭嘉元惊慌失措,他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检座,这、这样真的好吗?
阿景,你也说点什么吧?”
“我都可以。”吴秋景双手插口袋,没交通工具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没什么不好的吧?”梁栩说。
“这样喔,那嘉元你载我回去吧。”蔡宗男抖了抖肩膀,也将烟捻熄。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早餐计策就这么毁了,更糟的是还要载蔡宗男,郭嘉元的白眼快翻
到后脑勺了。就在郭嘉元快口吐白沫的时候,蔡宗男突然神来一笔:“不过......检座,你
跟阿景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好像很熟一样。”
郭嘉元突然回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去。一旁的吴秋景跟梁栩沉默不语,一个手插口
袋,另一个抱臂环胸,不约而同的是两人眼神中都像藏着一把刀,像是要把蔡宗男千刀万
剐一样锐利。
“喔喔喔......我好像知道原因了。”蔡宗男顿时冷汗直流,就说了嘴巴大总有一天会
跌跤,他们两个会认识还不是自己牵线的吗?
什么啦!郭嘉元差点来个综艺摔,只想仰天长啸,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蔡宗男清了清喉咙,维持好自己的形象。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对梁栩说:“不过
检座啊,站在我私人的立场上必须跟您说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牵涉到阿景的安全......阿
雄跟我说他是针对你而来,我不晓得你暗中调查什么事情,不过可否请你不要再找阿景...
...”
“喂喂喂......”吴秋景连忙插话,阻挡在他俩的中间:“男哥你够了,那是我自己决
定的事,你不要......”
“阿景!”蔡宗男瞪着他,严肃地说:“要不是你意外丢了钥匙,检座拿回来还你,
你觉得你这条小命还在吗?!阿雄是什么人?你几条命都不够玩!”
梁栩在一旁闷不吭声,严肃的脸庞仿佛蒙上一层阴郁。郭嘉元则有些尴尬,极力缩小
自己的存在感。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男哥不用担心。”吴秋景一时怒火上涌,“拜托你不要这
么夸张,好吗?”
两人争执不断,眼见事端逐渐扩大,梁栩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
,你们是否能保守秘密?”
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梁栩,但吴秋景与郭嘉元又禁不住地偷瞟了一眼蔡宗男,结
果结果变成三个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蔡宗男身上。
蔡宗男脸皮挂不住,朝吴秋景与郭嘉元怒吼:“......看我啥小啦!不说就不说!恁爸
对天发誓讲出去就烂嘴巴!”
在怎么假装听不到,郭嘉元就站在旁边,想躲也躲不掉。他看了一眼吴秋景,对方也
正直视着他,虽然他不喜欢惹事,但事情关乎到自己最在意的人,牙一咬也跟着答应:“
放心吧。”
他们都是吴秋景身旁的人,能好好保护他,梁栩认为,该是时候多一点力量了。
“我调查的事情与我弟弟有关,”梁栩沉默片刻,接着缓缓开口:“梁子烨,他是‘
不会说话的人’。”
蔡宗男与郭嘉元顿时瞪大眼睛,完全不可置信!
不会说话?蔡宗男颤抖地乔了一眼吴秋景:“所以说是......”
郭嘉元也愣怔地盯着他:“......冤案,吗?”
吴秋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随即垂下眼。他们俩个从不会质疑他。
梁栩早就料到会吓坏他们,他笑了笑,拉开侦防车的后座滑门,朝他们说:“这件事
情只有他知道线索。”
车里有一名男子双手被铐在窗上的把手,他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眼泪鼻涕糊
成一团,整张脸青红交加没有完整的地方,就连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看这样子恐怕是曾被
人狠狠‘教训’过。老鼠一见梁栩立即放声哭嚎:“你、你还想怎样啦!”
模样太过滑稽,吴秋景顿时笑出声:“喔......浮夸大叔人还挺不错的嘛。”
“我都跟你说过了!事情就是这样!”老鼠崩溃大哭,双手奋力摇晃不断敲击着手铐
,发出像鼠类般的尖锐大叫:“我妈妈在死掉的前一个礼拜说、说说说、说她、她圣母在
狱中是被人杀死的,还有之前一起判刑的教徒假释之后都失踪,一定是死了!所以轮到她
了!我才会以为我妈妈不可能自杀!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冥王啊!拜托!拜托你跟阿雄老大
说不要杀我!”
吴秋景骇然地看了一眼梁栩。
此刻的梁栩冷静且毫无表情,沉默不语,然而那双瞳孔的深处,却藏着焦虑、忧虑,
且充满了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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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大声地读出上面的文字。’梁子烨换了下一张大字报:‘竹马是赢不了天降的,谢
谢。’
原本以为本章节可以来个呼呼,结果没想到剧情还是走得多了些(捶心肝
下一章节再来呼呼啦真的!!!信我!!!(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