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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紧坚硬冰冷的漆黑铁栅栏,生锈的表面带来粗糙触感,我将额头靠在上面,用力深
吸一口气。除了尘土的气味,还有挥散不去的硝烟,这里的空气与我所生长的小镇相去甚
远,和海另一端的港口城市却十分相近,但各种小小的不同又显示这是异国的城市。
我终究来到了这里。
铁栅栏后方,原本应该是一栋典雅的石造建筑,现在半边已经塌倒,半边则成为杂草
蔓生的废墟,房屋内部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屋主一开始就清理地一干二净,还是战乱后被
流民们搜刮一空。
明明知道徒劳无功,栅栏后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仿佛这样就
能在瓦砾和石堆中找到伊西多的身影。
来到这座城市后,找到这里比想像中更简单,我甚至不需要依照胡安给的线索寻路,
只要开口问,城市里的每个居民都知道这间曾经辉煌一时的妓院在哪里。我仰头看向铁栅
栏的上端,一块厚重铁片制成的招牌仍挂在大门之上,繁复精致的花草图样显示了工匠的
手艺,也彰显屋主的财力。
那上头以镂空书写体雕刻着:月光。
伊西多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奥兹墨斐有三个月亮”、“我们只有夜晚,和连月光
都没有的黑夜”、“奥兹莫斐是月亮的子民”。我记得伊西多说这些话的声音,但不记得
他当时的表情,我也记不起那时候回答他什么。
“你在做什么?”
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转身过去,对上一张警戒的面孔。老妇撑著拐杖,身材矮
小,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我不由得舌头打架,暗暗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我只是……来这里看看。”
老妇的视线越过铁栅栏,充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松动,语气仍旧坚硬如铁。
“一枚砲弹就把它炸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没事做就快滚。”
无礼的态度让我握紧拳头,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但老妇看起来对这里十分熟悉,如
果伊西多回到“月光”,说不定她会知道男孩可能在哪。咄咄逼人的语气显示我不受欢迎
,就算对方知道点什么,大概也不愿意告诉我。我抓着背在身侧的侧包,手指感觉到柔软
皮革下坚硬的书角──我将那本书带在身边,期待找到伊西多之后他能收下。
“我想、不,我正在写一本书。”情急之下,谎话脱口而出,我不是天生的说谎者,
语句听起来像泥土路一样坑坑巴巴:“我蒐集各种稀奇古怪或骇人听闻的事件,您也知道
读者就是喜欢耸动的话题,书才卖得出去。听说这是一间极富盛名的妓院,我专程从邻国
来,正打算询问有没有人知道‘月光’以前发生过什么故事。”
“这里可不是什么梦想之地,小伙子。”老妇由上而下扫视过我,点了点头:“不过
如果要说古怪,可没有多少地方能赢过这里。跟我来吧。”
我跟着诺玛来到她的房子,那是一间在“月光”后房、破旧且狭窄的小屋。诺玛并未
费心特别为我准备茶,她只是随意拿了个马克杯,从桌上的茶壶倒出一杯已冷的淡茶给我
,便在嘎吱作响的木头椅子坐下,眼神随着思绪远去。
“故事要从三十年前开始说起:
那栋大宅原本属于本地治安官拉蒙,他累积的财富远高于他有能力赚取的,有人说他
每天晚上举办的宴席,甚至比一些贵族还要来得奢侈。本地人都知道拉蒙的财富从何而来
,他让他美丽的妻子和两个适婚年龄的女儿,献身给晚宴的宾客,特别是有权有势之人。
有一天,拉蒙被仆人发现陈尸在浴室中,而妻子与两名女儿手上沾满鲜血,一把锋利
的剪刀掉落脚边。
拉蒙的财产被没收,妻女却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无罪释放,但她们身上一无所有。有
一天,本地人又发现那栋大宅亮起了灯,豪华马车进出大门,拉蒙的妻子忍冬、和他的女
儿玫瑰与矢车菊成为“月光”的头牌。他们也发现,主教、法官和商会会长的马车总是在
深夜抵达,晨光出现前就悄悄离开。
没有男人能抵抗“月光”的诱惑,比起粗鄙的女人,他们更喜欢堕落的淑女。市长每
三个月就会在月光停留,有人说夜晚总会听见幼女的哭声,也有人说那段时间总是悄然无
声。无论如何,的确有大量的女孩下落不明。三十年来,月光成为一种象征,那些男人藉
由享受妓院的服务满足虚荣心,寻找梦想中的女性;月光则利用他们获得人脉,庭院中的
马车川流不息。
战争爆发后,没有人敢光明正大上妓院,富人们都在准备出城。一夜之间,市长、主
教、法官和商会会长皆被谋杀,还来不及逃出城,就死在自己的床上,月光的三个女人却
不见踪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们。”
我踏出诺玛的房子,仍觉得背后一片冰凉。最后我问她,是否听过伊西多?诺玛皱纹
纵横的脸上神情冷漠,摇了摇头:“就算是我,也无法记得那栋大宅底下每一具骸骨的名
字。”
突然出现隐约的烤鹌鹑香味将我拉回现实,我四处张望,想找出气味的来源,发现来
自街角的一间房子。虽然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褪色,仍看得出那曾经是一间理发店。我
想起胡安告诉我的,扬克正是理发店的独生子。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快步走到紧闭的
理发店门口,敲在门板上的手正在颤抖。
“有什么事?”
没有等太久,有个穿着围裙的中年男人应了门,他的年纪顶多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却
有种难以言喻的老态,每条皱纹都刻着故事。这个男人年纪并不符合胡安的叙述,不可能
是扬克。诡异的是,我的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但是不可能,从有记忆以来,我不曾离开过小镇,更不要说是异国的城市。我压下躁
动的不安,向他询问:“扬克在吗?”
中年男人没有像诺玛一样对我上下打量,他的视线穿过我,不知落在哪里;他的语气
和表情一样僵硬,仿佛忘记了如何移动脸上的肌肉,无论是笑、或是哭。
“我儿子战死了。”
我咽下惊讶,无礼地追问:“你只有一个儿子吗?”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并未在我脸上停留,很快就挪开。
“我只有扬克一个儿子。”
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房屋深处,女人的叫唤声和烤鹌鹑的香气一起传了出来
:“崔佛,吃饭了。”厚重的木门便在我面前重重关上。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结成冰,心脏停下,肺部呼吸不到任何空气,所有的愤怒、悲伤、
痛苦、不甘、厌恶和愤恨都突然悬浮在半空中,无法落地。光线、声音、气味都远离我,
只剩下无边无尽的黑暗。我说不出任何话,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直到温热的液体滑过
脸颊,我才发觉原来我还活着,心脏仍在跳动。
如果我继续活三十年,就会有一张那样的脸。
我望着脚尖,光在背后,将我的影子投在木门上,那是一扇不会为了我打开的门。崔
佛只有一个儿子,扬克,死在战场上。模糊泪眼看见脚边有一朵小小的黄花绽放,它长在
石板的缝隙中,嫩绿的叶子抽出新芽。
春天了。
失去的感官突然回到世界,异国的城市展开在我面前,各种颜色拼出眼前的景象,新
鲜且生机勃勃,我挪动脚步,任意往某个方向走去,不再回头看那扇木门,抬头望向湛蓝
色的天空──我一直想离开小镇,而我现在已经离开;我想要自由,现在也已经自由。
伊西多也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