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再见,水母
耳边传来沙沙声响。
东西擦过金属、遥远的砰砰声、熙攘不清的人声……
何霂言调整耳机,让声音更清晰起来。
“你要回去了吗?”成熟的男声问,“林劲说你们今天天还没亮就开始拍摄,应该很累了
吧?”
“是有点累了……但我想再待一会儿。我已经跟张叔约好时间请他来接我了。”细弱的声
音回应道。
“好啊,那你还想玩什么,或者想吃点什么吗?”对方问。
何霂言将音量调小,倚向黑色的车椅背。
他一直都在窃听。
打从王彤开始拍戏之后,一切就都进入了他耳里,所以他知道路子桓的名字、知道路子桓
与王彤的每一次相遇,也知道王彤说出了自己的本名。
何霂言万分不悦。自从王彤进入何家之后,就没再用过那个名字。十几年来,除了何霂言
,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王彤的身世,可王彤却轻易地就告诉了路子桓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
陌生人。
耳机里极小的人声传来:
“好期待喔!”
“你别告诉我你没吃过蚵仔煎……”
“有啊,霂言以前特地请来夜市最有名的蚵仔煎去月城做给我们吃。”
“那个好吃吗?我回台湾后每次去都排好长队伍。”
何霂言蹙起眉头,拿下耳机,向着前座说:“回去月城。”
驾驶中的范君豪讶异问:“不去见蔡老板了吗?”
“不去了,回月城吧。”何霂言说著看向车窗外。
车子已经驶离祭典好一段距离,但整片明亮的光影在深黑的天幕下依然清楚可见。何霂言
不想闭上眼,不能任往事袭来,于是转开了视线。
逼地一声,何霂言打开王彤的住房房门说:“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王彤也一样
。”
“知道了。”范君豪躬身停在门外,着实没再向前一步。
厚重的房门缓缓闭上。
何霂言抬起视线。
眼前巨大的、整面萤光蓝的水母缸亮着灯,数十只水母在里头扑闪游著。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水母缸清冷的照明永不熄灭,王彤即使睡觉也开
著。
十几年来,王彤最宝贵的水母缸,此刻像是在嘲讽何霂言傻,笑他连一群一只二十块钱不
到的水母都不如,得不到王彤的爱。
折人的画面一再浮上脑海。自从王彤走出这间房,因为遇见了路子桓而促生的那些令何霂
言愤怒的画面。何霂言一阵晕眩,踉跄一步扶住镜台台沿。
与一般客房不同的镜台上,贴著何霂言与王彤两人从小到大的合照,大大小小有十张之多
。可何霂言从来不看照片里的自己,他眼里只有王彤。
何霂言以前不懂这感受。
他哥哥还在世时,何家上上下下都说他父母心里只有他哥哥一人。任何大小聚会前,母亲
会把他偷偷拉到一旁,说等下的聚会很无聊,让哥哥去就好了;成长期间的各种比赛,无
论他多么努力、做得比哥哥更好,母亲也总是推出哥哥,像是要阻止他成为哥哥前方的那
颗绊脚石。
何霂言好忌妒,也好不明白,像父母这样心里只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为何会对其他人—
—他——视若无睹?
直到遇见王彤,何霂言才终于了解;而直到王彤遇见路子桓,他更加地理解了。
陈年记忆倏地涌上——
‘妈妈,你要跟司机叔叔去哪里?’
‘嘘……霂言,如果爸爸回来,就说妈妈去找姜师傅了。知道吗?’
‘可是姜师傅前几天才来过……’
场景再转——
‘我为你们何家生下他们两兄弟,差点难产而死!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每天在外面辛苦工作,结果妳跑去跟下人鬼混!还说没有对不起我?’
‘那你又对得起我了吗?你根本不爱儿子!你只是为你们何家尽义务,把他们当成财阀的
工具。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步上你的后尘!’
‘妳敢就试试看啊!一个贱女人有什么本事!’
场景再转——
‘快点!我叫你再开快点!’
‘徐嫣,我求妳带他们回去吧!何老板迟早会追上来的!就算我们活不成,也别带着两个
孩子一起死。’
‘我叫你开就开!死了总比活着好!霂宸、霂言,跟妈妈一起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好不好
?’
“不……”何霂言头痛欲裂,以双手掩头。
他一心只想做个好儿子,不得疼爱也一声不吭,期盼有人看见他。可最终,所有人都一样
,仿佛他们生在不同时空,人鬼不视般。
父亲原本就不爱他们兄弟,对他更是鄙视、使尽屈辱,像是这样才能压下他的锐气;而他
唯一能够依靠的母亲,一双美丽的眼永远只看着哥哥。
一切的一切,都逼得何霂言不得已要违背本心——
‘父亲,母亲她不是去找姜师傅,她是跟司机叔叔去……’
——以母亲的背叛伤害父亲,再让他们互相伤害。
飞车上,年少的何霂言原以为母亲就要带着他和哥哥走了,以死亡投奔下一次或许可以不
再为人的轮回。谁知道母亲竟然只带走了哥哥,留下他与那样的父亲痛苦活着。那时他才
恍然,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连地狱都不让跟。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霂言一把抄起椅子就往水母缸砸。
劈哩、啪啦……
巨型水母缸发出玻璃碎裂的细微声响,接着便是“哐啷!”,伴随“哗——”的水声整缸
破裂。闪著萤光的蓝水汹涌而出,一只只透明水母继之奔流。
本为了豢养水母、不属于此地的海水很快在深蓝色的地毯上铺成一片暗黑的海。水母漂浮
其上,没有发觉生命即将终结般,长长的触角一动一动跳着死亡的舞。破碎大缸的蓝光闪
闪灭灭,为房里带起一股森寒。空调低声作响,世界似万城空绝。
何霂言摇摇晃晃。
蓝水深黑,拇指般的水母在他鞋边游晃,一下就成了脚下碎尸。何霂言跌坐在地,依着床
脚将身体浸进墨黑的海,眼前是破了大洞的水母缸。
碎裂的杂痕、尖刺的玻璃片,何霂言好想扯下一块做些什么,比如刺进某人的心脏,或者
捣进哪个人的脑袋逆着旋转,感受脑肉被捣得糊烂的触感。
不,他从来没有想要出手,都是别人逼他的。
母亲、父亲,然后是王彤。
十几年来,他为王彤奉献了一切。可王彤却挽上另一个人的手、对着另一个人盛放笑颜—
—背叛他的付出。
必须让王彤也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何霂言忿恨得要流下泪来。
‘哥哥,你为什么要躺在地上?地板好冰。’年幼的王彤蹲在何霂言身旁问。
‘好热……全部都烧起来了,你没有感受到吗?’何霂言说。
王彤一双大眼四下张望,很是疑惑。一会儿说:‘啊!窗户没开,要我去帮哥哥打开吗?
’
‘好热……’火烧的记忆令何霂言蜷起身体,全身寒颤。
王彤不禁偏过头。
王彤只有在冬天才会这样发抖,可何霂言却喊著热。王彤在何霂言身后蹲坐下来,张开手
,想要环抱住颤抖著、比他厚实许多的臂膀。但是他还太小,手不够长,不够将何霂言整
身圈住。王彤于是从后头再枕上何霂言的头,感受到一股完全拥抱的温暖。
‘好热呢,哥哥,真的好热。’王彤边说边绽开了笑容。
那是何霂言第一次流下眼泪,他原以为会是最后一次。
“王少爷,这边请。”
随侍为王彤打开房门。一间配备了小客厅的高级客室。
“不好意思,原本的房间空调出了点问题,何少说要帮您换来这里。您的东西晚点会整理
送过来,如果有急需请随时告诉我们。”随侍简明扼要道。
“好,谢谢。”
一身草绿色浴衣的王彤提着萤光小鱼走进房里,环顾四方。
这间房与之前的房间明显不同:没有了水母缸。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落地窗,外头还有阳
台。阳台摆满绿色盆栽,在月色下蒙着一层刚淋过露水的光泽。这不是月城的标准摆设,
王彤知道只有可能是何霂言特地为他准备的。
可何霂言不是去跟蔡老板谈事情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处理他的客房?
王彤原本好紧张。何霂言在祭典上婉拒了他,浑身散发骇人气息,王彤心知回来肯定要受
罚。
然而,如今看到这间房,王彤又不禁觉得是否自己担忧太多?何霂言对他好言好语又悉心
呵护,他这阵子却一直反著何霂言的意。
可是——
王彤返回门口,对外头的几名随侍说:“可以帮我准备一个鱼缸吗?”
“好的。”领头的随侍示意一眼,旁边小弟便匆匆而去。
一会儿后,装着清水的鱼缸送来,王彤小心地捧进房里,慢慢兑水,把两尾萤光鱼放进缸
里。
黄色、绿色的两尾小鱼在澄澈的水中游著。整室无声,安静得像是王彤也变成了鱼,跟着
一起在那水里悠游。
王彤趴在鱼缸边,身上草绿色的花纹映上玻璃,在里头漾起风袭长草般的水痕,让同样绿
色的小鱼几乎要隐身不见。
王彤双眼直追着鱼儿看,自言自语道:“子桓哥是黄色的……绿色的那只,是……我。”
只开了一盏小灯的房里,王彤以手指一点一点轻触冰凉的鱼缸,纤瘦的身影透著微弱光亮
。他轻声哼著小曲,马勒《第五号交响曲:第四乐章》,全然不知原本熟悉的世界已变了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