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共场合的咖啡厅里面多的是谈话聊天的人,热络嬉闹,只有吴秋景这边是冷若冰霜
的场面。见对方久久没有开口,梁栩喝了一口咖啡,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想听解释,不
是讯问。你不用这么防备。”
脚下暗红色的地毯花纹像极了干涸的血迹,吴秋景不带感情地开口:“我只是一时好
奇。”
“一时好奇会连手套跟手电筒都准备好?”梁栩说,“谎言会破坏了蔡宗男对你的信
任,你懂吗?”
警告一针见血,吴秋景无言以对,也只有男哥会全盘相信他的话。手心微微冒汗,这
个检察官恐怕不好对付,一句话就准确地刺中了他的弱点。
梁栩明了自己先赢了第一步,对方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他的眼从没放过对面这个年轻
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背后都是反射人性的征兆。蔡宗男对吴秋景的过去暸若指掌,
还替他脱序行为求情,可以用关系匪浅来解释。
“真的只是好奇。”吴秋景漠然地说。
“告诉我你好奇的原因。”梁栩往后靠在椅背上,举止显露出他的强硬,他想一举击
溃吴秋景用冷漠构筑出来的高墙。
“好奇还需要理由吗?”
“那你带走这本册子不需要理由吗?”
“现在是审问吗?检察官,你想听到我说什么?”吴秋景仍用无所谓的口吻,冷冷地
说:“要我认罪吗?”
“你现在想认罪也可以。”梁栩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我会在法官面前替你
求情。”
“检察官,你侦讯的时候都是这样吗?”吴秋景敏锐地察觉对方浓厚的猜忌,唇缝反
讥,“假意的微笑会很容易让对方不信任,这样不好吧?不是无罪推断吗?”
对方浑身是刺、警戒心依然很高,梁栩不以为意,这种挑衅他见贯了:“你懂得还挺
多的。要看对方是什么人,我就会采取相对应的策略,更何况现在又不是侦讯。”
“那我直说,我不认识死者,跟嫌犯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没带走那本册子,也不知道
为何会在那里。”对于审讯的手段以及说词,吴秋景相当清楚,他很懂得如何应付,让回
应成为无效的言词。
吴秋景完全不想跟梁栩沟通,态度相当明显。
行为代表意识,受过伤的人总是会用强硬的壳将自己包覆起来,在梁栩的眼里,吴秋
景不过就是个‘小孩’,心智相当肤浅,要突破这个人的心房简直易如反掌。这么说来,
梁栩反而感谢起蔡宗男的多嘴,让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过去行为暸若指掌。
梁栩收敛起方才的一派轻松,倾身将双手交叠在鼻端。
“擅入案发现场、破坏现场、私自带走证物,你觉得你做的事情对蔡宗男会有什么影
响?”梁栩冷淡地说:“你确定你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那一瞬间,吴秋景的脸上起了变化,冷漠的假象仿佛碎裂的玻璃,人性的贪嗔痴恨全
从缝隙中溜了出来。
“无论是不是好奇,你必须给我一个你闯入那间屋子的理由。”梁栩又换了个姿势,
悠哉地躺回椅背,翘起单腿,双手放在扶手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妈的检察官。吴秋景胸口溢满的愤怒与疑惧,无法镇定下来,他猛然察觉自己的手
指在发抖,赶紧搓了搓脸,仍倔将地说:“我鬼迷心窍,可以吗?”
梁栩挑眉:“还玩这一套?”
吴秋景像是被人掐住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双肩下垂,眼神瞟著如血般的地毯,
不愿正视对方。
梁栩不慌不忙,靠着椅背等待他开口。
周遭人来人往,人声喧闹,吴秋景低哼了声,眼前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狠踩着自己的弱
点,还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必是蔡宗男这个大嘴巴跟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
情。他想起了很多张面孔,也包含死去的人。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妹妹,也想起了梁子烨
与梁栩的合照,兄弟亲暱地靠在一起,却再也无法相聚。
沉默凝滞了好一会,像死肉恢复知觉似的,吴秋景缓慢地动了动身体,哑著嗓著开口
:“自从历经过濒死以后,我就能看见死掉的人,只要他不会说话,就代表这个人死于非
命。检察官,你会相信这种事吗?”
“很常听人说过,那叫做阴阳眼吧?”鬼神之说向来不是梁栩的范畴,他偏向无神论
,更倾向用理性与法律解决问题,对于这种事情他并不以为然。
“是啊,听起来就像开玩笑一样,但对我来说这是事实,而且相当困扰。很多人认为
我说谎、脑子生病,或是博取关注,只有极少数的人会认真听我说话。”吴秋景顿了顿,
嗤笑说:“可能我真的有病。”
梁栩沉默不语,屏气凝神。出于职业的习惯,他会让对方尽量开口,并无时无刻剖析
著举止。
吴秋景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他一直盯着地毯,像自言自语一样:“接下来的这些话
我从没刚其他人提起,”他摩挲了好一阵子的拇指,犹豫了许久才再度开口:“曾经我的
一个朋友死了,每个人都以为他是自杀,但是他不能说话,我那时以为是幻觉。”他
避开了‘那时正在心理治疗’这个字眼,不想让梁栩捕捉到自己的过去,“无论是不是幻
觉,死去的人都跟我无关,因为我无能为力,我当时是这样想的那时他的母亲每天跪
在法院面前举大字报要求重新审判,他妈妈说,他不相信这个孩子会自杀,为什么警察跟
检察官都不肯仔细调查。不久后我朋友的母亲过世了,据说是抗议的时候热中暑导致死亡
,路过的人都以为她只是趴着休息,毕竟她年纪也大了。”
梁栩双眼锐利地盯着他,沉默地聆听。
“她是个温柔的女性,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她身边每个孩子。”吴秋景平静地说:“
被害者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的破碎,会有悲伤的父母、子女,或者是难过的朋友。如果我早
点跟所仔他们说‘这个人不会讲话’,恐怕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
吴秋景想起众人疑惑的表情,后来‘不能开口’的事蹟屡试不爽,他们才渐渐地相信
这件事。他说:“后来所仔他们知道了,就带我去找庙公,庙公说,这是命运。至于是何
种因果,谁都参不透,只有上天知道。”
梁栩悄悄地皱起了眉头。
“我看见了丁婉宁,她同样不能说话,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所长,因为我不想要
芯兰阿姨失去得知真相的机会。”
事情的发展出乎梁栩的预期,他紧抿著唇,不发一语,仍不断剖析著这些话的真实性
。
“有冤屈的人,他们没办法说话。”吴秋景的声音宛如远方传来,平静而安稳,不带
著任何情感:“检察官,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过去他们的住所吗?”
“你说。”梁栩的眼神好似一把利剑,想直透他的语言,剖析他的灵魂。
吴秋景抬起头,直视着他说:“因为我看见了梁子烨。”
那瞬间,梁栩反射地捏紧了掌心。
“从我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吴秋景的额上冒着密致的汗,整
张脸庞就像垄罩着一层朦胧的苍白:“那天在解剖室前昏倒的时候,他给了我一组数字‘
160’,正好是嫌犯所在的德兴街160巷。”
梁栩瞪着吴秋景,理智下意识地想找寻他说谎的迹象,却脑袋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
不出口。
“你弟弟一直在你身旁,所以我才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吴秋景的嘴唇颤动,困难
地吐出血淋淋的剖白,“而且梁子烨不能说话。”
宛如有人猛力地敲响了警钟,梁栩脑袋一阵耳鸣。
周遭人潮的欢声格外地刺耳,疑惑与愤怒的情绪不断在他的心头交杂,虽然职业的训
练勉强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仍然无法抵挡被冒犯的震怒——梁子烨是他唯一的底线。
“我不认识死者,也不认识凶嫌,更不晓得那本红色小册有什么作用,”吴秋景那双
晦涩的眼仿佛溢满了怜悯,“是梁子烨引我到那里去的。”
“你少胡说八道。”
梁栩拿走了桌上的证物,挟带着狂风暴雨般的怒气离开了此地。
*
梁栩开车回到了自宅。
一打开家门,疲惫感立即一拥而上占据了全身,连太阳穴都隐隐约约开始发疼。他松
开领带,将公事包扔在沙发上,转到厨房从冰箱中取出微波食品与一瓶啤酒。
这个居所装潢简约却极具品味,进口真皮沙发、柔软的羊皮地毯,木质调配出沈稳的
质感,触目所及皆是造价不菲。他打开厨房橱柜,里面只有一组拿来煮方便面用的不锈钢锅
,看似高档的厨房根本没有煮饭的功能,说难听点,这间砸大钱买来的住所大概只剩睡觉
洗澡的功能,高雅的客厅与书柜上堆满了凌乱的法学论书,地板上好几叠过往的案件纪录
,高档格调的装潢被沈重的工作压力打造成华而不实的躯壳。
即食炒面盒扔进了微波炉里,梁栩坐在中岛上兀自地啜饮著冰啤酒,读著微波秒数,
沉默地等待今晚最丰盛的晚餐。
即便是被人用恶劣万分的言语侮辱,他也鲜少受到愤怒蒙蔽。他仰头直接喝光啤酒。
今晚的他可笑地情绪失控了,当踏出咖啡厅时早已后悔莫及,对方不过就是随口的一两句
话自己怎么就当真了?平常受的训练都去哪里了?
梁栩懊恼万分,但同时也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的迷惘与困惑。
空罐扔进了垃圾桶,他起身绕进了被称为书房的房间——里面是满墙的书柜,旁边有
一张被各类书卷淹没的办公桌,以及散落一地、堆叠成塔的法学论书。办公桌上放置著一
台笔电与各式文件,笔电旁放了一组木制相框,是梁子烨毕业那年他跟弟弟的合照。他从
书柜上取下一只陈旧的木盒,打开里头全是弟弟曾经在这世上存活过的遗迹。盒中最上方
躺着两封信,一封属名给父亲,一封属名给自己的兄弟。
那是梁子烨的遗书。
梁栩将信件拆开来,细细阅读,信中是熟悉的秀丽字迹,令他想起弟弟小时候写作文
时总是特别认真。信件里面忏悔著自己的懦弱、无能、不够坚毅,总是无法达到众人的期
望,痛苦不堪的挫败几乎将他吞噬殆尽,只求一死解脱后父兄能原谅卑微的他。字字句句
锥心泣血,如从胸中刨出心脏,承在双手上,希望能有人看见他的痛楚。
梁栩将遗书搁在桌面上,捏著鼻梁,陷入了沉思之中。
以前梁子烨说过他的梦想是当国小老师,可惜,弟弟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本心,选择背
负起父亲的期盼,只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他的弟弟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那天梁栩看
见这封遗书时,完全无法相信那是弟弟的亲笔信。梁子烨总是用笑容面对这一切,从不把
悲痛的眼泪展示给他人。意外发生之后,他心中那份无法诉说的苦楚,总算传递到亲兄弟
的手中。
坦白说,他不应该相信吴秋景那些毫无根据的话。
在弟弟过世后,他曾经调查过周遭的人。这些遗书是梁子烨在警校初期经由私人的心
理咨商协助写下来的,仅仅只是纾压方式,透过书写假想死亡,时刻反省自己最珍贵的事
情——遗书并不是在跳楼之前写下来的。
梁栩从不相信梁子烨会走上绝路,但这封信却格外讽刺,仿佛一把榔头拼命地敲碎他
仅有的理智。吴秋景的话像是一根针刺入了他心口,扎得隐隐作痛。梁栩盯着桌上的信件
许久,近乎出神,直到厨房的微波炉响起清脆的铃声才换回他的思绪。
梁栩将信件折叠好,放回信封,再度将悲伤封存。
小小的木盒里面,梁栩瞟见一本黑色真皮小册,是梁子烨生前的小型手帐。他随手拿
起来翻阅,里面的日期旁边都写着警察无线电的数字代号,有的是车祸事件、有的是偷窃
,旁边还会纪录地点。尔偶的几天会特别注明“跟哥一起中餐”、“欠学长88元”、“
肚子好饿”等等的琐碎小事。
梁栩快速翻了几页,从鼻腔哼笑出声,梁子烨月底的时候老爱来找他一起吃饭。翻到
笔记本后方,后头一片干净空白,毫无笔迹,梁子烨的一切永远停在二十九岁的某一天。
梁栩翻找着笔记本,找到了他永远忘不了的日子。
赫然间,他瞳孔一缩,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跳楼的那一天,梁子烨在笔记本上写了‘160’这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