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与你的祭典
天色几经流转，转眼就到祭典这天。
城里新翻修的街区顶上拉起一蓬蓬铁丝网，麻雀在上头啁啾来去，细爪抓着网间错落的大
圆灯笼：并非传统的红黄双色，而是由店家各自绘制、不同图案的灯笼。灯笼里光照齐开
，亮晃晃的好不讨喜。
旧屋改建的三层楼房里，百年织物老店木门掩闭，外头挂著一只牌子：“本日有事，提早
打烊”。木门里头，宽敞的空间中并排一列列衣架，架上每件衣物皆以专属衣套精心包著
，看上去十分高贵精致。
王彤站在落地镜前，让店里的老奶奶帮忙穿衣。先套进整身素白的内搭，再穿上浴衣本体
。镜中倒映出他身后两人的身影——林少人正在帮林劲打上浴衣腰带的结。
林劲穿的是颜色近黑的深紫色浴衣，上头以极细的黄色丝线绣出大朵牡丹花线条，搭配银
色丝线，呈现一股沉静的成熟美感。林劲喜眉笑眼地直盯着林少人看，一边说著王彤听不
见的耳语。
王彤移开视线，落回自己身上。
王彤其实非常紧张。他只告诉何霂言今天要拍戏，没有说结束后要跟剧组出来玩，像是偷
做坏事的孩子。他知道若何霂言发现肯定会勃然大怒，也没忘记先前刺青男人的骇人下场
，可他真的很想看一次烟火，还有……
“你这身颜色选得真好。”老奶奶亲切的嗓音传来，边帮王彤围上腰带边说，“一般小姐
都会选择紫色、桃红或浅蓝这种色系来搭配粉色头发，几乎没人像你这样搭呢。”
王彤看向老奶奶在他身上忙活的手，紧张的心思一下就被一身精致的衣装与对待会儿祭典
的期待给冲散。
老奶奶为王彤拉拉衣䙓，扶著双肩令他挺起胸来，摆头向身后两人说：“好啦！你们快来
看看，这孩子生得太标致了。”
林劲循声走来，朝镜中的王彤露出千分满意的神情，招手唤林少人说：“少人，你帮王彤
看看，他这身要搭什么配件好？”
林少人远远看了看，就从一旁的饰品柜里挑出几样，走到王彤身旁比划。
林少人是林劲的男友，也是国内知名的摄影新星，今年春天刚通过日本摄影大师的全球招
募计画，现在常驻九州工作。这次是特地为了林劲回国。
林少人拿起一朵干燥的桔梗花比上王彤耳畔，对着林劲说：“这是什么祭典，这么盛重？
不只盛装打扮，你跟王彤还同时出现，等下街上所有人都要看你们了。”
“我觉得我很低调啊。”林劲看了看身上浴衣说。
林少人感慨摇头，又拿一圈鸡蛋花的发饰放到王彤头上比划，继续与林劲对话：“这样如
何？鸡蛋花很青春，跟他这一身颜色也满搭的。你一直说要把他弄得可爱点，但人家原本
就够可爱了，这个任务好困难。”
“你是我的造型师欸，有什么好困难的？”林劲笑说，看向一身草绿色的王彤，“很棒啊
，好看极了。”
青绿色、鹅黄色，简单明亮的浴衣纹饰似花与草的交织在王彤身上再造青春柔美的气息，
搭上他那头粉色染发，俨然春天的精灵。王彤杏眼眨眨，樱唇轻闭，眉宇纤柔又堪比少女
。
“这么可爱，肯定能吸引他的心。”林劲低声说。
“谁？”林少人不经意问。
王彤也跟着回过眼。
林劲依然笑笑，没有应答，看向手机上的对话串，讯息仍是未读。
那个男人到底在搞什么？林劲心想，撇撇嘴说：“算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旧屋改建的木阶梯上，王彤看着前方亲暱的林劲与林少人，缓步走在后头。
天幕已经染上深深的蓝紫色，宣告进入夜晚。夜色下，悬挂的灯笼敞开光芒，在人们身上
照出一片七彩波动的海。剧组人员一见到林劲与王彤都尖声欢腾，闹哄哄地踏入祭典的大
道，就看见路子桓一身上诊的正装快步向他们而来。
“你很慢欸。”林劲抱怨道。
“嗨。”路子桓先向林劲身旁的林少人打招呼，接着转向林劲说：“抱歉，我一早就上刀
到刚才才结束，就马上过来了。”
“路哥哥好辛苦～”一旁的摄影小弟嚷道。
“跟我们一起玩吧！”助理小妹边说边挽上路子桓的手。
“等等等等。”林劲赶忙推开。
“为什么～～～”助理小妹不情愿地嚷着。
路子桓获救般，却也不理解地看向林劲。
林劲转身，将王彤拉了过来，推向路子桓说：“他是你今晚的任务。”
“咦？”王彤惊道。
“走吧。”林劲向他们两人眨眨眼，回头挽上林少人的手就往人群中走去。
剧组人员鼓譟著迈步跟上，在万头窜动的祭典中拉出一条断续的人龙，有人还穿着早上拍
摄的工作服，白色T恤背后大大的设计字体写着“小说家没有告诉你”，十分惹眼。
路子桓与王彤走在队伍的尾端。
路子桓频频看向王彤，垂眼低笑。
“怎么了吗？”王彤不好意思地问。
“浴衣，很适合你。”路子桓说。
“啊……这是少人哥特地从日本带回来的布料，林劲哥再让师傅赶工做的。”王彤解释道
。
路子桓轻笑起来，“很好看啊，赶工也值得。”
王彤一阵害臊，看向身上的浴衣，静静地继续往前走。
商家的叫嚷、嬉闹的人声，夹杂不同国家的语言及孩童哭闹，光是声音就占满感官，更遑
论五光十色的视界。天顶成排的灯笼都被夺去风采，摊贩招牌与千姿百态的人们向王彤揭
示著一个又一个新奇的宇宙，令他眼花撩乱。
“祭典，你之前来过吗？”路子桓问。
“算是……有吧，但没有真的走进来玩。”王彤环视四周，满是摊贩：小吃、饮料、游戏
机，麦芽糖与捏面人，甘蔗汁及戳戳乐。虽不是从未见过之物，此刻却因为是第一次亲近
而令他倍感新鲜。
人潮实在拥挤，路子桓偎向王彤问：“你想玩什么？还是想吃点东西？”
王彤愣著顾盼四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突然——
“是王彤耶！”
“本人好可爱喔！”
他们身旁爆出一阵惊喜的人声。
“林劲在前面！”
“真的假的！在哪里？”
惊喜的人声旋即又朝林劲的方向而去。
一波波喧嚣似海潮涨退，化为嗡鸣不绝于耳，而王彤仿佛心思尽被夺去，毫不在意四周视
线，一双湛蓝的眼流露百分百惊奇。
看着这样的王彤，路子桓不禁想起他第一次带女儿来台湾夜市玩的时候，女儿也是同样的
神情，看什么都有趣。
若是女儿，路子桓必定会携手牵着。他边想边后退一步，为王彤张罗出安全的界线，小心
地护着。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长长的捞鱼摊。
“捞鱼耶，我们去玩！”
混乱中，仍聚著的一小群剧组人员嚷着要玩，在捞鱼摊前依序坐了下来。
路子桓与王彤也跟着。
助理为他们拉开红色塑胶小凳的片刻，后头便已聚满了人，十数双眼睛直盯着一身草绿色
浴衣的王彤看。
“你们要纸网，还是不会破的？”浑身黝黑的老板无视人潮地问。
“当然是纸网！来比赛吧！”剧组人员吆喝道，向老板拿了好几个网子，一一发下。
路子桓顺势接过，一旁的大伙儿已经跃跃欲试：
“吼～老板，这纸网太不牢靠了！”
“这要怎么捞啊？超爆难！”
“简单啦，让我来！这样斜斜地放进去……啊！”助理小妹哀号一声倒上路子桓肩膀说：
“路哥哥，你看，人家的渔网破了啦～”
路子桓笑着默默挪了点位子，说：“虽然我离开台湾很久了，不过......”
他边说边将纸网倾斜地放进水里，再摆平了移动，转眼就两、三只小鱼游进圆里。
“哇～路哥哥好厉害！”助理小妹赞叹道，“欸，你们看，没有事情难得倒人家路医师！
”
众声喧哗，而王彤在一旁静静看着。
王彤从没真正参加过祭典，但是他玩过捞鱼。小时候，他看到卡通里的主角在捞金鱼，很
想尝试，何霂言就帮他把整池鱼都搬进了饭店。
三大方铁箱，装满红色、黄色、黑白交错、银丝透明等各式花样的鱼。孩提的他们可以足
足玩上好几轮昼夜，几乎忘了停歇。
那时候好开心。少年的何霂言很温柔，握著王彤小小的手小心地贴近水面，教他如何游弄
鱼群、与小鱼追玩。王彤仿佛还能看见少年何霂言温和的笑颜，内心不禁涌上一阵酸。
“你玩吗？”
忽然，路子桓的声音打断了王彤的思绪。
王彤看向路子桓。
有什么重叠了，少年何霂言的笑颜与如今路子桓的笑颜，王彤问：“鱼能带回去吗？”
“可以啊。”坐在他们对面的老板答。
王彤静静看着，心知一、两只鱼也不可能重现过去，然而……“我想带回去。”他开口说
。
“好啊，你想要哪只？”路子桓问。
王彤望进水里。
漾著铁制容器银色波纹的清水，倒映出王彤与路子桓晃悠的身影。王彤看了一会儿，指向
水里说：“我想要那两只。”
黄色、绿色，虚幻似梦的鱼儿，在更多鱼儿之间穿梭悠游。
“让我看看喔……”路子桓专注地盯着那两尾鱼，拿起纸网跟着。
跟着、跟着，时间与呼吸仿佛都暂停，直到牠们终于游到了一块儿。路子桓轻巧地将纸网
放入水中，任两尾萤光鱼在白色纸膜上转啊转，最后再沿波捞起——
“我想要那个！”
突然一个响亮的童音喊道。
王彤回过头。他身旁不知何时挤上一对母子，小弟弟紧挨着他，盯着路子桓网中的鱼。
“妈妈，那个好漂亮！绿色的，我想要！”小弟弟胖胖短短的小手指著鱼儿喊道。
“不行，那是人家的，我们捞别的。”年轻妈妈出声制止。
小弟弟没听见的模样，咕咚咕咚跑进路子桓与王彤之间，大声说：“好美喔！叔叔，我想
要那只鱼！”
“叔叔……”王彤不禁笑出来，斜眼看向路子桓。
路子桓啧地一声，睨了王彤一眼。
小弟弟挤在他们中间，双眼紧盯那条萤光绿色的鱼，像是看到多么珍贵之宝；而路子桓与
王彤正隔着这股童稚的热切看着彼此。
“弟弟喜欢的话就给他吧。”王彤对路子桓说，再次想起了小时候。他知道自己真的很幸
福，被何霂言带进何家，享受了多少原本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事物；但他同时也明白，像
小弟弟这般只是想要如此渺小的东西，却是这片刻小弟弟心中最至关重要的事。
路子桓皱皱眉，没有应声，而是转向了小弟弟说：“弟弟，”
小弟弟被这声吓到，挺直了身看向路子桓。
路子桓说：“抱歉，这只鱼不能给你。”
小弟弟嘴角一沉，仿佛要哭出来。
王彤急促道：“没关系，就给他吧。”
路子桓神色没变，说：“弟弟，我已经答应你旁边那位哥哥，这两只鱼是我特地为他捞的
。你想想，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礼物送给妈妈，却有其他人想要，你会希望妈妈把你做的礼
物送给别人吗？”
小弟弟不完全理解，却马上摇头说：“不行！那是我送给妈妈的！”
“所以叔叔为哥哥捞的鱼，也要留给哥哥。你想要什么其他的，叔叔帮你捞，一定捞到。
”路子桓自信地允诺，将王彤指定的两尾萤光鱼交给了老板。
王彤默默看着路子桓。
路子桓与小弟弟对话的模样好认真，一点都不像一般人和孩子打交道那般玩闹。尽管王彤
很想把鱼让给小弟弟，却十足被说服也打动了真心。
这之间，原本还在一旁闹著的剧组人员，以及更多围观的群众陆续往他们身边聚集。
路子桓一把将小弟弟抱到脚上，调整坐姿让他坐好，说：“你看看，想要哪只鱼？”
“嗯......我要……”小弟弟一脸正色，俯身看向澄澈的池水。一会儿后，指著水面激动
道：“我要那个！黄色的！牠游过来了！”
路子桓随小弟弟的手看去，聚起精神说：“好，你别乱动喔，等一下叔叔……”边说边将
纸网放入水中。
小弟弟没听劝地兴奋动着，而路子桓始终保持专注，一手扣紧小弟弟的身体，一手稳定渔
网，似进行手术般投入。
黄色的小鱼摆摆尾，不一会儿就游入纸网之中，被捞了起来。
“耶～我有鱼了！妈妈，叔叔帮我捞到鱼了！”小弟弟开心地手舞足蹈。
“谢谢你，真是不好意思。”小弟弟的妈妈也被传染一脸愉悦，感恩致谢。
聚集的人们皆为小弟弟得到了鱼儿而鼓掌欢呼，气氛更加闹腾，剧组人员拱著路子桓纷纷
道：
“路医师好厉害！”
“路哥哥，人家也想要～”
人群对面，浑身黝黑的老板将原本黄色与绿色的小鱼装入透明袋里绑好，递给路子桓说：
“喏，这你们的。”
路子桓欣喜接过，转向身边的人说：“你看，可以带回去养在——”
可已不见王彤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