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梁栩不小心碰倒了文件,文件像崩塌的山坡一样一路倾泻覆蓋了整张办公桌。一旁的
书记官吓了一跳,赶紧过去帮忙整理。
“没事,我来就好。”梁栩头也不抬,顺手就将文件堆叠好,“你先下班吧,很晚了
。”
墙上的时钟指著晚上九点,书记官顺势拎起包包,怯怯地说:“那……我就先离开囉
,梁检明天见。”
等到桌面重见天日,梁栩这才发现溪畔自杀案件的卷宗压在最底下,旁边还有一份新
的证物袋,里头是早上的那本红色册子。
据家属指证那本册子正是被害者的遗物,上头纪录著嫌犯的日常作息与购物状况,研
判是死者跟踪嫌犯长达数日,证物呈现与嫌犯陈述吻合。在案发当时警方初步侦讯过后,
嫌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造成连日噩梦,于是在案发第五天于自家中设置灵堂祭拜,原以为
警方不会再找上门,岂知仍然被蔡宗男碰巧发现。
后续发展相当简单,只需要一点心理讯问技巧,警方就轻松地击溃了嫌犯的心房。
梁栩盯着桌面上那本破烂的红色册子,问题是……他比较想知道这本册子究竟怎么到
死者的手上的?
明心真理的主嫌张万妹两年半前在狱中自杀死亡,其余关系人皆已假释出狱,现在隐
姓埋名过著自己的日子,究竟又是谁延续著这个宗教的命脉?
踏出地检署的时候已经是晚间十一点多,梁栩来到了自己熟悉的路边摊,小店前挂著
两个红色灯笼,灶上的热汤冒着香气四溢的蒸蒸白烟。他点了一碗牛肉汤跟肉丝炒饭,坐
在露天的红凳座位慢慢享用。这是他最常吃的晚餐,因为这里干净又美味,重点是附近刚
好有停车场。
但是饭还没吃几口,就碰上了熟人。
“唉唷检座,才刚下班吗?!”蔡宗男眼中充满了光彩,端著热汤就贴了上来,“好
巧好巧,一起吃饭吧。”
身为外食族的梁栩很常在用餐的时候碰见同行,无论是法官、同僚还是司法警察。大
家觅食的地方都差不多,见了面也只是礼貌点头,像蔡宗男这种自来熟倒是很少见。
“还真是巧。”梁栩喝了一口汤。
“没办法嘛,这家店的牛肉最好吃了!”蔡宗男笑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梁栩直问,没打算浪费时间。
老板娘端来了一盘热腾腾的牛肉烩饭,蔡宗男直盯着梁栩,极力讨好说:“我想跟检
座解释一下今天下午的事情。我问过那个年轻人了,他只是刚好经过附近,一时好奇,又
看没人,就进去看一眼而已……没怎样。他本身就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的说法,检座应
该不会责怪吧?”
蔡宗男用意是想保全的警方的脸面,想动之以情私下搓圆,至于吴秋景……若被追究
起来他也会不忍心。
“我记得他是本案的目击证人,”梁栩放下筷子,事不关己地回答,“而且他有刑案
前科。”
蔡宗男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梁栩居然去查了吴秋景的资料。
检察官对于犯罪的态度相当明确,他们不同于法官会对人犯抱持着“宽恕”,更多时
候他们会站在被害者的角度看待事件——警方跟检察官的立场通常是保持一致,所以蔡宗
男很清楚梁栩对“前科”的想法。
“梁检,他叫吴秋景,其实品行不错,人也年轻才二十四岁,我敢担保他没做出什么
坏事来。”蔡宗男压低身姿,口吻带着一丝凝重:“他犯法的时候还是未成年,思考不够
周到,而且他是有苦衷的。”
梁栩沉默地享用着他的晚餐,一口一口扒饭。蔡宗男知道他的个性,如果梁栩不想听
一定会叫他闭嘴,于是他继续解释:“吴秋景是家庭暴力之下长大的孩子,妈妈很早就过
世了,家里面只剩下一个爱喝酒的赌鬼父亲,你也知道这种背景长大的小孩有时候会用不
理性的方式解决事情。他有一个妹妹跟他相依为命,虽然妹妹小时后伤了脑子只剩下三岁
智商,不过他们的感情非常好……直到他十七岁的那一年,发现爸爸对妹妹做出一些不好
的事情,他才失去理智。”
没预料到会是这种故事,梁栩顿了顿,又不着痕迹地抹过那份诧异。
蔡宗男叹了一口气,他虽然讲得含蓄,然而事实却是满目疮痍。
吴秋景的父亲只要没钱或喝醉就会殴打家人,自从母亲过世以后,他的舅舅陈开德一
度想跟他父亲打亲权官司,但陈开德那时因枪械与暴力而入监服刑,根本无能为力,只能
拜托蔡宗男与陈所长照顾这对兄妹俩,可是他们能帮忙的真的有限。家庭的困境迫使吴秋
景必须早熟,只能在生存挣扎中尽力完成自己的学业,不过他从没为了钱走过歪路,全部
的经济来源都是靠着自己打工正当赚取。
成长期的吴秋景多次与父亲起冲突,在暴力与死亡的胁迫之下只能选择逃家,每每睡
在公园都会被陈所长拖回去派出所里面安顿。不过他只要想起自己的妹妹,又会灰溜溜地
回到那个破碎的家,夜半跟妹妹闷头痛哭。
他的妹妹吴篠洁,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挂念。
回想起往事,蔡宗男至今仍会感到悲酸。
他记得那天的深夜相当寒冷,吴秋景穿着单薄的高职制服,浑身是血,拿着一把二十
公分长的利刃来到警局自首,是陈所长流着眼泪替他铐上手铐。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吴秋景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罪行之中。
“法庭判刑七年,这期间他妹妹住进了精神疗养院,费用就由出狱的舅舅支出。后来
服刑五年假释出狱,秋景一出狱就立刻去见妹妹,结果没想到他妹妹竟然在面会结束以后
的当天下午,从医院上面……”
蔡宗男讲到一半赫然想起了某件事情,顿时闭嘴,心虚地开始吃起了自己的晚饭。
梁栩在这行干久了知道犯罪的人都有苦衷,大多都是家庭因素,有千百万种不得已。
有人会迷途知返,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这种故事就像卷宗一样,贪嗔痴恨不过是满
纸荒唐言,每天都会在地检署上演。他已经将自己训练成不受影响的境界,只是沉默地听
著,当成是种资讯,不假思索地问:“他妹妹怎么了?”
言多必失,蔡宗男真心后悔了,他拼命地塞著烩饭嗯嗯哼哼地敷衍:“就……过世了
。”
检察官的职业本能让梁栩敏锐地察觉了蔡宗男的异常——他不敢多说的原因,多半是
因为“跳楼自杀”这个字眼。
热汤逐渐失去了该有的温度,转化成冰凉。
梁栩平静地吃著晚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碰见吴秋景的样子,那张青涩的容颜面对着
死亡的恶相却是异常地镇静,好似看破人命终归一把尘土,生命的热度只是短暂的余温。
一旦失去自己最想珍惜的事物,多半都会变成那样,就像他一样。原以为兄弟血脉是切不
断的亲缘,如今想来,其实什么都不是。
“那您这边……”蔡宗男讪讪地问梁栩。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追究早上的事。”梁栩开口说,“你不用担心。”
蔡宗男松下一口气,露齿灿笑,欢快地扒著晚饭。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梁栩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放下餐具,“我要亲自问
吴秋景一些事情。”
饭都还没入到喉咙里,蔡宗男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他硬生生憋住,猛然吞下去又险些
噎死。脸庞涨成猪肝似的红,呛得直拍胸脯,疯狂咳嗽。
“那就麻烦你私底下安排。”梁栩的言语颇有不容拒绝的意味。他站起身朝老板娘走
去,掏出钱包,连蔡宗男的晚餐都一起结帐。
看着梁栩离去的背影,蔡宗男瞪大眼睛,冷汗直流,心想是不是自己又闯祸。地检署
谣传梁栩是个刁钻的家伙,看样子是真的!不是说不会追究吗?!怎么会这样?!
隔天,晚上九点左右,吴秋景一个人坐在连锁开啡厅里面,望着玻璃窗外熙熙攘攘的
街,每个人穿得光鲜亮丽。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着,不怎么样,也不怎么差,就是觉得
自己好像不太适合这里。
曾经有朋友说过,像他们这种人出了社会以后注定是格格不入,毕竟背负了一些见不
得人的过去,谈话时总会不自觉地瞧不起自己。朋友抽著菸说,那就是罪恶感,是背负了
许多的重罪才会觉得自己不适合活在社会。所以出狱以后重返监牢的人很多,回到那个不
需要责任的世界,愉快地活着,因为偷窃、诈欺、抢劫与吸毒,是他们最拿手的事情。
吴秋景喝了一口热可可,略微侷促不安。
他同样也不喜欢这个社会,过去像一条枷锁扣在他身上,让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好似
带着厌恶的恨。
“男哥怎么还没来?”吴秋景看了看手机时时间,已经等了将近三十分钟了。他皱起
眉头四处张望,片寻不著蔡宗男的踪影。这家伙说要组一台电脑,死活都要他帮忙,结果
到了约定时间还没见到该来的人。
“久等了。”
吴秋景抬起头,眼前的来者让他惊疑得说不出话,一时忘记思考,只能发楞地看着对
方。梁栩神态自若地坐在吴秋景对面的沙发,他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公事包放脚边,
俨然像个赴约的人。
梁栩朝困惑的吴秋景笑了笑,只不过眼里却没有任何愉悦:“蔡宗男没跟你说明吗?
”
吴秋景紧抿唇瓣,周身肃起警戒。
“告诉我,你昨天去嫌犯的住所做什么?”梁栩从公事包抽出一份证物袋,是那本烧
焦的红色小册,他锐利地盯着对方,用质问的口吻说,“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还有,为
什么想带走这个证物?”
举止从容不迫,语调却不容置喙。
吴秋景讨厌这个眼神。
他从小就摆脱不了标签,坏孩子、家教不好、家庭有问题,只要犯下任何一点小错,
旁人的戏谑就像荆棘的刺直直扎入心头。无论多么努力到头来刀子刺入肉身淋漓出鲜血,
槌落声响证实了他就是生来就该有罪。他想起了自己是杀死父亲的逆子,害妹妹跳楼的元
凶,他才是促使一切崩坏的凶手。
梁栩的目光让他感到不自在。
朋友说,那就叫罪恶感,会让你无时无刻想起自己是个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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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官总算下班(烟),还没准备谈恋爱(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