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风》11 N/A
金黄色的卷面条、青葱、鲜绿蔬菜、软嫩的牛肉,以及轻轻一戳便流出鲜黄蛋液的半熟蛋
,雷千朗将面条沾上蛋液送进嘴里,他正在吃方便面。
空腹容易醉酒,即使没胃口,在饭局上他不得不吃点东西,但那些东西在他回家后便伴随
著酒液及胃酸全数进了马桶。
陈叔帮他煮了方便面──这是雷千朗指定的──他虽然并不想让大少爷吃方便面,但若做了别
的料理怕是大少爷还不肯动筷。
“陈叔,你可以下班了。”
“不急,我等小少爷回来再走。”陈叔一边用手机看着新闻一边答道。
他今天的任务就只有接送雷千朗去参加聚会,在雷千朗到家的那一刻他其实就能下班。
“他搞不好和女人在外面过夜了,等他干嘛?”
雷千夜一进厨房就听见自己的哥哥在嚼他舌根,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猜错了,明天才要
在外面过夜,今天我在家睡。”
被抓包的雷千朗没答腔,低头继续吃著方便面。
陈叔见雷千夜回来才放心离开,餐厨区一时只剩静默的兄弟俩。
空间里筷子、汤匙的敲击声格外响亮,雷千夜望着脸颊和双眼都有些红的哥哥,欲言又
止。
他一直以为哥哥和爷爷只是关系不亲,最近才知道两人根本不对盘。他几次试着居中调停
,总是徒劳无功。他不晓得爷孙间能有什么恩怨,就连他的堂姊堂哥和爷爷的关系也没那
么差,自他有印象以来,爷爷都对他很好。
雷千朗吃完方便面,起身打算洗碗,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雷千夜直接拿过他的碗筷,帮他
清洗。
碗筷被抢走,雷千朗只好又坐了下来,他看着弟弟的背影,竟和父亲有些相似。他蓦然想
起父亲临终遗言,当时父亲只说了一个字,而父亲真正想说的话他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他
至今仍不晓得自己的决定是对或错,突来的失落像团黑雾笼罩着他,模糊了他的视线。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他抱起扑向他的孩子,孩子对他展开笑靥,
正当他也要回以笑容时,怀里的孩子倏然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惊愕之下他只能抱紧
孩子,孩子身上冒出了枝枒,一圈一圈地缠住他,他的手指变得僵硬,这股僵硬蔓延到全
身,直到他也化成了木偶。
***
雷千夜从小就是个活泼调皮的孩子,很有长辈缘。当年他在事故后除了失忆,更变得面无
表情、沉默不语,与他原本的性格大相迳庭。雷千朗刚开始忙着处理双亲的后事,无暇多
管,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发现弟弟的情况已刻不容缓,他必须尽快带弟弟去做治疗才行,
但是他身无分文。尚未成年的他无法领取双亲的身故保险金,他原本是想撑一阵子的,可
雷千夜等不了。所以他决定去找雷十郎,他的父亲的父亲。
雷千朗请蔡特助牵线让他能见雷十郎一面,蔡特助安排妥当后亲自带着他们到雷家大宅。
雷家大宅是闽式四合院,雷千朗第一次见到,还以为自己穿越了。红砖在日光照射下透出
灿灿金光,脚下石砖平整干净,看得出有专人维护。
一名管家带着雷千朗去书房,雷千夜则是暂托给蔡特助照顾。
未知的宅第、未知的人士,一切如此忐忑。
书房里,雷十郎负手立于窗前,看向窗外。户外光线透过窗櫺照进来,一条条黑影压在他
脸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慈眉善目。
雷千朗进书房后与他保持了五公尺的距离。祖孙初次相见,没有涕泪纵横,没有悲喜交加
,只有满室沉寂。
“找我有什么事?”雷十郎率先打破沉默。
“我需要你的签名。”雷千朗双眼直视着他。
他不能畏惧,眼前的不过是个老人。
“你要我的签名做什么?”老者回头看向他,内心暗自讶异于这张与他长子极为相似的脸
孔。
“没有你的同意,我领不了保险金。”雷千朗耐心解释著。
“那关我什么事?”太像、太像了,像到他管不住他的嘴。
雷千朗没预料到雷十郎会是这种态度,一时呆愣,脑袋转了好几圈,才开口质问:“你不
觉得你该负责吗?”
老者嗤笑一声,反问:“我要负什么责?你爸出事跟我有关系吗?”
那嗤笑十分刺耳,雷千朗强压下喉头不适,道:“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离开家,就不会
发生这些事。”
他不明白这个老人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死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搞清楚啊小朋友。车祸不是我造成的,当初也是你爸自己要离开家的,他还撂下狠话
,说此生不再踏进雷家,跟雷家再无瓜葛。我是看他还真有点骨气才帮他办后事,不然你
以为我想插手吗?”雷十郎提起逆子就火大,说话音量不禁大声起来。
“你让蔡特助来处理只是想趁机压消息罢了!你不就是怕别人知道出事的是你儿子吗!”
雷千朗也跟着放大了音量。
车祸意外刚发生时还有几篇新闻,后来连个影都看不到。旭元集团董事长长子出车祸,他
就不信记者会放过这条。双亲死亡的打击蒙蔽了他的双眼,看不到任何善意。
“我怕啊,当然怕。他已经跟我断绝关系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我儿子。哎,说到底
,我就是生了一个赔钱货,哪吒还会拆骨还父、割肉还母呢!你爸什么都没还,拍拍屁股
就走人,养他那么大,简直做了一个赔本生意。”
雷十郎当年狠了心不去打探关于雷百安的任何消息,就当没这个儿子,但底下还是有多事
的人关注雷百安,是故雷百安一出事,雷十郎马上就收到消息。二十年没联络的人,突然
一有消息就是死讯,只留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在这里横眉竖目,心中那把火已经不知
道气的到底是谁。
“你眼里就只有钱吗!”雷千朗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他的父亲竟然被比喻成是赔本生
意。
“你来找我还不是为了钱?”老者在争吵之下口不择言,说出了几近羞辱的话语。
雷千朗感到羞愤却无法反驳,他确实就是为了钱来的,他若有钱便不会站在这里忍受这些
话。看样子若不拿点什么出来,这个老人不会轻易点头。既然老头说他父亲赔本,那就父
债子偿。他大吼道:“我爸欠你的,我帮他还!”
雷十郎霎时被他的音量震慑住,又很快地回神,“你要怎么还?”
怎么还?雷千朗没想过。他只是不想被眼前老头讲得好像他们家的人尽会占他雷家便宜。
他踏进雷家只是想要一个签名,有了签名他就能领保险金,他可以带弟弟做治疗,可以更
有余裕的照顾弟弟,也许他还能请个保母,就不会让年幼的弟弟独自在家,他必须杜绝一
切憾事发生的可能性。为什么只是想要个签名,这么难?
雷十郎见孙子无法回应他的问题,讪笑:“唉,做不到的事就别轻易说出口。”
雷千朗嗔忿握紧了双拳,思考着要怎么为方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话收尾。他该怎么做?
他唯一要考虑的是雷千夜,只要雷千夜能好,什么都无所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我进公司帮你工作。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
爸没做到的事,我帮他做。”
“你?我记得你好像是唸美术的吧?我们公司不需要唸美术的。”
“我可以。”他坚定地说。
雷十郎看着眼前的雷千朗,坚决的眼神跟雷百安当初说“我拒绝”的时候如出一辙,他好
像看到了那个逆子又站在这里。一个离家、一个回家,看起来却一样不受控。
“但是,我有条件。”雷千朗补充说道。
“你要跟我谈条件?”
“我弟的监护权归我。我成年后,他的监护权必须转到我身上。我弟一切的事都由我做主
,你不能干涉。”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也受人辖制,不自由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不能干涉有点太超过啊,我想给他一颗糖果也不行吗?”
“没有我的同意,就不行。”
雷十郎冷哼一声。跟他谈条件?雷百安从来不会跟他谈条件。
***
雷家的庭院里有个面积约一百平方公尺的人工池塘,中央有喷泉,池中有睡莲,雷千夜蹲
在池塘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里的锦鲤优游。
“千夜,回家了。”
雷千夜在锦鲤与哥哥之间来回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让雷千朗牵着他离开。原本雷千
朗在他的左侧,不知为何刻意换到了右侧,才牵起他的右手。雷千夜仰面看着哥哥,哥哥
和他一样,看不出情绪。
太阳爬到了头顶正上方,如同那日让他发晕,染上红砖色的手混杂了些许鲜红,那是再多
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污秽。
他们从旧公寓搬到了郊区的独栋别墅。在旧公寓时兄弟俩是睡同一间房间,搬来别墅后便
有各自的房间,但雷千夜晚上都会自己跑到雷千朗的房间,睡他的床。雷千朗会先陪弟弟
睡觉,待弟弟入睡后再起来念书。雷千朗的“陪睡”一直持续到雷千夜小学六年级,大概
是雷千夜发现班上同学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才回了自己的房间。雷千夜上高中时,刚好
是雷千朗成为旭铠总经理的时期,两边生活忙碌,雷千夜后来又搬进学校宿舍,兄弟间的
交集日益减少。雷千朗时常觉得,他的弟弟离他越来越远了。
***
“泰煦,你去跟惠风睡。”徐父坐到梁泰煦正坐着的单人床上。
“爸?”徐惠风疑惑蹙眉。
“不好意思啊,我不想跟我老婆以外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就算是我儿子也不行。”徐父
耸耸肩。
“你讲这种话不觉得很过分吗?”他现在是被自己的父亲嫌弃了?
“我同意伯伯讲的。自己一张床睡眠品质会比较好,所以单人床当然是要让给长辈啦。”
梁泰煦一边说一边移动到旁边的双人床。“你就委屈一点跟我睡了,反正也不是没睡过嘛
对不对?”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朝徐惠风比了一个射击手势。
徐惠风带着父母出游,在饭店用晚餐时遇见了梁泰煦和他母亲。徐母和梁母很久不见,徐
母遂跟梁泰煦交换,两个妇人一间房,徐父、徐惠风和梁泰煦一间。徐惠风订的是三人房
,一张双人床及一张单人床。
他忍不住朝梁泰煦翻了一个白眼。低头看向手机时,正好铃声响起,便走出房门接电话。
“放假还要工作,真忙。”梁泰煦啧啧道。
“他热爱他的工作。”徐父说着便躺下盖上被子,语气里倒有些自豪。
徐惠风在电话里听完张晓俐的转述,知道雷千朗喝了不少,以往都是他帮雷千朗挡酒,今
晚则是雷千朗帮张晓俐挡着,张晓俐对总经理的崇拜大概又要多几分。
他传了几则讯息给雷千朗都毫无回音,猜想对方可能已昏睡,遂不再打扰。
***
夜深人静,雷千朗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冷汗涔涔。
他将一身汗洗去后,换上暗色休闲服,拿了几样东西,背起背包,驱车出门。
深夜的马路空荡寂寥,一盏盏的路灯飞掠而过,沿着道路直行,也许能到达世界的尽头。
半月照空山,花草鸟兽尚在沉睡,雷千朗只身一人进入了登山口。
自从上次徐惠风出意外后,他一直没机会爬山,这次总算能把上次的路程完成。走着走着
,他偏离了常人的路线,往杂草较多的小径走去。他小心翼翼地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及脚
下,周围起了薄雾。
他倏地在一处停下,用登山杖在地面拍打。之前徐惠风就是在这附近失足,而他们是在白
天爬这座山。
当时他们走在这条小径上,雷千朗一转身正好看见他失足摔落。他随后在不远处找到系在
树上的绳索,遂攀爬下去找徐惠风。他找到徐惠风时,徐惠风有些神智不清,雷千朗急忙
打电话给救难队,然后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后脑勺出血,于是从背包里拿出干净的毛巾
帮他止血。
雷千朗盯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怵目惊心的腥红血液,顿觉呼吸紧窒,好像有人正掐著
他的脖子不让他喘气,一时间昏天黑地。
“……我要死了吗?”
微弱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不会死!救难队马上就来了!”他着急地说。
“我要死了……”徐惠风喃喃说著。后脑传来的冰凉带走他一些温度。
“就说你不会死!不要再说了!救难队快到了!”雷千朗眼眶盈满了泪,扑簌簌直落,浸
湿土壤。
徐惠风艰难地抚上他的脸颊,为他拭去满眼晶莹。他喜欢的人就连哭泣都很好看。他不是
第一次见到他哭,但这是第一次为他流的泪吧?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千朗……我喜欢你。抱歉……没办法陪着你了……”
怕被拒绝所以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地都倒出来。
勉强抬起的手沾满泥土,倏地手滑落,在雷千朗的脸上留下一抹泥。
“惠风哥!”
不论雷千朗如何大喊,徐惠风始终没有回应。
懊悔、气恼、愧疚,千万根针扎着心──不该带他来的。
天色渐渐亮了,薄雾消融,阳光自林间洒落。蜷缩身体跪伏在地上的雷千朗喘着气,逐渐
感到背部灼热,他缓缓地站起,继续往前进。
***
徐惠风在连假刚开始还跟雷千朗保持着联系,但在饭局过后雷千朗始终未读他的讯息。直
到礼拜天晚上,他才收到雷千朗传来一个“没问题”的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