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大叔跟小高中生的故事
　　许品皓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
　　当他睁开眼睛，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时，他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他记得自己怎么从左营
搭车回到台北，但他不太确定是怎么从车站回到租屋处的。他好像叫了Uber。
　　他皱起眉毛，借着窗帘下透进来的光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着上面一大堆的通知，
他突然觉得头更痛了。
　　他大概有五年没有回高雄了。
　　如果不是高中死党结婚，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回去。能见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固然让人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感慨。
　　这几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不只街景和他离开时相差不少，以前喜欢的店也不是搬迁就
是歇业。就连朋友都和高中时不太一样了。
　　许品皓从没想过瘦不拉机的同学会在十几年后胖了一倍，也不曾想像那些吊儿郎当的
朋友有了小孩后会变成和蔼可亲的爸爸。虽然大家碰头后还是跟以前一样满嘴干话，他还
是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整场喜宴他都有种抽离感。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坐在座位上，但他的灵魂却不属于那
里。在所有人都前往人生下一步的时候，他却像个地缚灵一样被困在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很清楚这个窘境有一半是他自找的，甚至当别人伸出援手的时候，他仍然选择像个
王八蛋一样甩开他们的好意。
　　许品皓用手臂盖住双眼。
　　当他看着新郎牵着新娘的手来敬酒的时候，他是真心祝福他们；但同时，他也仿佛在
他们身上见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嘲讽。
　　他曾经比这些朋友都更接近“下一个阶段”，近到他以为自己几乎握住了一切。可惜
所有事情都是“他以为”而已。
　　老天。许品皓在心中唸了一句。
　　Leo一天到晚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废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如果事情有这么容
易，他还会是他口中的孤僻仔吗？
　　他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客观地谈起那段过去，而不是一提起就困在
里面无法自救。
　　他揉了揉眼睛。
　　几分钟后，他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冲澡跟盥洗。刷牙的时候，许品皓突然想起另一件
事情：他等一下还得去车站牵车。
　　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他知道老朋友见面不会这么快就结束，但他也没想到会从午宴拖到这么晚。那些家伙
不知道是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暂时远离妻小，还是真的兴致来了，续摊的时候每个人都跟疯
子一样灌自己或者灌别人酒。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有机会开车回来？他一开始就应该直接叫车到高铁站。
　　走出浴室，许品皓疲惫地躺回床上，再次审视自己的通知。
　　他从来不是活跃于社群平台的人，可是他仍然不免俗会有一两个学生时代跟着别人创
建的帐号。尽管他一年不见得会发一次动态，但这种特殊情况下，大部分人还是会记得他
存在。
　　他看着自己被标注在不同人的照片里，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做人还不算失败。
　　他继续往下滑，终于在老朋友的名字里看到一则不一样的讯息。
　　10:30 江少轩Shawn：早安
　　10:30 江少轩Shawn：今天什么时候打
　　10:31 江少轩Shawn：（ATM起来嗨贴图）
　　许品皓揉着额头。他依稀记得昨天有回小男生的讯息，但是具体说了什么却一点印象
都没有。
　　他点开LINE，看着自己错字百出的荒唐对话吐出一大口气。就算没有喝到失去意识跟
行为能力，这也已经够蠢了。
　　只是转念一想，许品皓觉得这样也好。这一趟去高雄让他想起太多事情，他的确需要
什么事情让自己不要陷进负面的漩涡里。打个游戏，跟别人说点话或许不是坏事。
　　14:47 Max Hsu：晚上吧
　　14:48 Max Hsu：八九点
　　他思考了一下今天的行程。
　　他得去牵车，还要洗衣服；更重要的是，他今天还没喝咖啡。他现在一点食欲都没
有，但他迫切需要双倍的咖啡因让脑袋清醒一点。
　　＊　　　＊　　　＊
　　“那个茧出怪了，小心。”许品皓握著鼠标，对着其中一个敌人开了几枪。
　　“靠北，又是伞蜥蜴。”江少轩骂了一声。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也被怪物的毒液击
中。
　　许品皓操作角色朝蜥蜴外表的敌人射击，趁著对方僵直的空档冲上去踹了他一脚。他
接着又补上了几枪，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让牠倒在地上抽搐。
　　江少轩模仿他的动作，虽然中间仍然有一次失误，但他也解决掉一只伞蜥蜴。
　　“走吧。”他一边捡起怪物遗落的技能点一边说。
　　“好。”
　　许品皓趁著空档咬了一口苹果，然后在进到下一个地图时放回碗里。尽管头晕的情况
已经好多了，但他还是没有什么胃口，所以他只买了一个面包配冰箱里的水果当作晚餐。
　　“欸，是说。”江少轩像是想到什么般开口，“你昨天是什么事啊？”他的语气说不
上好奇，甚至有点战战兢兢。
　　许品皓沉默了几秒。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高中朋友的喜酒。”
　　“喔──”江少轩恍然大悟地拉长尾音，“好玩吗？”
　　“喜酒哪有什么好不好玩？”许品皓失笑。
　　“不是都会抽捧花还是花椰菜吗？”他理所当然地说，“我表姊的婚礼就有啊，还有
小游戏，伴郎还上台跳舞。”
　　许品皓摇摇头。他听过不少热闹的婚礼会走这种路线，但他们大概跟不上时代了吧？
那群老同学完全没有想过要搞这些花招。
　　“顶多是新娘有丢捧花而已。”他按下按键踩死一只僵尸，平淡地说。
　　“喔，好吧。”江少轩也没有失望的样子。
　　“你呢？”许品皓用狙击枪瞄准了远处的电锯怪，随口道。
　　“蛤？什么？”
　　“周末在干嘛？”许品皓重述了一次。
　　“喔……”小男生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有看一点书，然后刷了一下电影板。晚上
就遛遛狗，看youtube，跟平常差不多啦。”
　　许品皓点点头，“嗯。”
　　他对小朋友的生活说不上有兴趣，只是既然他们都聊了一段时间，问个几句也很正常
吧？
　　“喔对了，我妹啦。”江少轩接着补充，“她说她喜欢的女团要回归了，还释出专辑
试听。”
　　“嗯哼。”
　　“她今天一直重播那个影片，我都被洗到会唱了。”江少轩语带不满，“烦死了。”
　　“呵呵。”许品皓忍不住笑了两声，“你妹很活泼啊。”
　　“她就韩团迷妹。”他看着小男生一边用角色的绳枪在空中摆荡，一边碎唸，“她还
说上高中要进热舞社。”
　　“不错啊。”
　　“她花超多钱在买偶像周边。”江少轩像是在告状一样说道，“她如果少买一点昨天
就不用跟我借钱了。”
　　“借什么钱？”许品皓反问。
　　“她……”江少轩倏地语塞。一段时间后，他才用近似呢喃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她要跟网友见面，要借钱买衣服。”
　　嗯？他的话让许品皓浮现一股微妙的迟疑感。
　　国中女生独自跟网友见面，在他那个年代是很容易上社会头条的行为。
　　但是，对现在的小孩子来说，交网友好像是一件跟呼吸一样自然的事──现在正在跟
自己聊天的小男生不也是吗？依照Leo的说法，他们也是在他国中就认识。
　　是他想太多了吗？
　　“她很常跟网友出去吗？”许品皓忍不住追问。
　　“这是第一次吧？如果她没有骗我的话。”江少轩稀松平常地说，“我好像也是国三
就跟Leo还有公会的人出去了。”
　　该说不愧是兄妹吗？
　　接着游戏画面来到一段铁轨上，熟悉的电锯怪也跟着出现。许品皓用狙击枪远远地打
了几枪，并且小心回避场地两侧的电流。
　　“你爸妈知道吗？”
　　“她叫我不要讲。”江少轩的角色在地上打滚了两圈，“我以前也没有特别说是网
友，都说朋友。”
　　“好吧。”许品皓摸了摸下巴，决定点到为止。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好到他有立场担心
别人的妹妹。“你等下有QTE喔，注意一下。”
　　“QT──啊！”
　　另一头的声音还没结束，许品皓就看到他因为失误而被怪物穿肠剖肚的画面。
　　“我提醒过了。”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同时笑出来。
　　“艾达篇都是我的QTE欸。”江少轩也无奈地笑着，“你和幽灵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
飞而已。”
　　“这条线本来就是单人玩的。”进入死亡画面后，许品皓又吃了几口苹果，他的句子
混杂着咀嚼声，“我当初还一个人打绝望难度。”
　　他听到耳边传来小男生挫败的声音，但对方还是很快就按下继续游戏。有了一次的经
验后，江少轩总算在第二次顺利过关。
　　“我绝对不打绝望。”江少轩开玩笑般说，“除非有人带我。”
　　“你不是很喜欢当边缘人？”许品皓用揶揄的语气道。
　　“有些事情还是不想一个人做啊……”他有点无奈，“就像电影，如果我爸妈没空，
我又找不到人跟我去，我可能就会等串流。”
　　又来了。许品皓转动眼珠，不以为然地想。
　　一个人看电影对他而言是最自在、最舒服的方式，不用配合任何人的行程，也不用询
问任何人的意见，只要开心随时都能出发。
　　没有人陪就看不了电影到底是什么概念？
　　“所以你放弃了多少部电影？”许品皓看都没看就对着敌人扫射，就像在发泄一样。
反正他有无限弹。
　　“还好啦。”小男生的语调有点心虚，“我会跟Leo或LINE群的人去看。”
　　“嗯。”还行。
　　在最后一段剧情后，章节也结束了。许品皓看着画面上的S级评价，想都没想就按了
下一个章节的按键。
　　“是说，说到电影──”这次难得是江少轩不急着继续游戏，“你看过《秘境探险》
了吗？”
　　“还没。”许品皓差点忘了这部电影，“怎样？”
　　“我找不到人陪我看……”
　　许品皓挑起眉毛。
　　他听出来这个小男生想要干什么了。
　　“喔。”他刻意问道，“所以咧？”
　　他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不清楚的深呼吸声，好像对方在压抑自己的紧张。
　　“你有空吗？”江少轩战战兢兢地开口。
　　闻言，许品皓习惯性地皱起眉头。
　　他周末的确有时间，他也打算看这部电影，也勉强可以接受旁边多一个人。尤其依照
江少轩的个性跟喜好，许品皓很想看看他谈论自己的心得会是什么样子。
　　他已经不像一开始这么反感，甚至觉得他很有意思。但是他仍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
要让这段关系再往前一步。
　　他不是Leo，他不习惯当大哥。如果这个小男生追求的是被人当弟弟的感觉，那他肯
定找错对象了。作为独子，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照顾手足或被照顾的经验。
　　他的沉思让气氛陷入短暂的尴尬。
　　以往这个时候江少轩就已经按捺不住，会自己找台阶下了。但这次他却迟迟没说出“
不行也没关系”之类的话。如果他开口，许品皓或许就会顺势婉拒了，但这次他却彻底把
决定权交到他手上。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摩娑过他修整得十分整齐的胡子。
　　如果他不讨厌这个小朋友，那他好像就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了。
　　“你什么时候要看？”他想了想，决定先确认时间。
　　“这个周末可以吗？”江少轩的声音多了一丝明显的雀跃。
　　“十二、十三那个周末？”许品皓点开手机的行事历。如他所想，那两天什么行程都
没有。
　　“对对对。”江少轩仿佛看到希望般急切地回答。“你可以吗？”
　　“好。”他在app里注记。
　　“那我们约台北，时间等场次出来再看？”
　　“嗯。”
　　“好耶。”许品皓听见江少轩拍打桌面的细微声响。“那继续，把这个打完。”
　　有必要这么兴奋吗？他打趣地想。
　　然而，经过这一段插曲以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情比起醒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即使心里
有点堵塞，小男生的反应还是让他觉得有趣。
　　许品皓的嘴角忍不住随着他的反应向上勾起。他拿起几乎只剩下果核的苹果，将上面
的果肉啃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