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Legacy(《鲸鲵》专案出书版未公开番外)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2-11-09 14:04:07
Legacy(专案出书版未公开番外)
  有焚烧着什么的味道。 
  朦胧间好像还有什么声音,但他听不清楚,眼睛也暂时失去了视力,他身躯疲倦,躺
卧在地,全身上下除了累,只剩下嗅觉还灵敏地运作著。
  很小很小的时候,某些日子,在他被生理时钟与太阳唤醒之际,尚未睁开眼睛便会先
闻见香火缭绕的味道,那气味总是让他感觉祥和,飘飘然能再进入下一个梦境,然而母亲
一定不会允许他再贪睡,下一刻就会扯著嗓门唤他起来帮忙。
  他举著香,烟火从顶端不断向上扭曲,最后直直上升。他如以往在心里默唸香案两侧
的对联,香烟化作平安福,烛焰开成富贵花。
  妈,今仔是啥物日子?(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家里还有在过鲸灵日的同学,举手一下。”
  教室里响起低调的嗡嗡讨论声,明鲸四望,有些同学惊惶地瞪着台上的老师,有些人
则带着微妙的表情互望,但更多的人只是露出疑惑的神情。明鲸挺身坐好,举起手,转头
看坐在他左后方的彦宏,那家伙懒懒地往后靠,把椅子翘起了两脚,但举起的手也同样笔
直,并默契地和他四目相望,咧开一个笑。
  加上他们两个,总共只有四人举手,其中还包括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手放下,老师说
,然后低头看着今日预定进度的课本页面。
  明鲸跟着低头,望向历史课本上的标题,本国史,海音篇。再望向接续新进度的小标
题:大中始政,扫除本岛迷信陋习,建设新文化。
  明鲸再次抬头看这个学期新来的历史老师。很年轻,听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今年是
第一年教书,接替了上学期那个讲话含糊不清,还总是用去半节课抱怨海音生活不便的老
人,听说他退休后回大中享福去了。 
  年轻的老师迎上明鲸的目光,对他瞇眼笑了笑,明鲸吓了一跳,慌忙躲开眼神,随后
听见台上那人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并将课本合了起来。
  “鲸祖信仰,在海音已经存在很久了,根据目前可考资料,至少在六千年前的原住民
遗址中就能看见敬拜鲸鱼的痕迹,包含石刻、壁画,和口传的部落传说与歌谣。”
  老师走下讲台,在课桌走道之间慢慢踱著,连语气都是那样轻缓,说著远久以前的故
事,“在很久以前,海音四周的海域是鲸鱼过冬育幼的地方,在历史文献里面也能知道,
鲸鱼不是稀罕的存在,人们与鲸鱼和平共处,当时的海域应该非常热闹。”
  远古海音住民的诞生传说因族群与部落的所在地而产生很多分支,其中一个共通点就
是鲸祖信仰,当时的海音人相信祖先是由鲸鱼诞生而来,族群的繁盛衰弱也都与鲸鱼息息
相关。带来丰饶物产的火神艳鲸,掌管风雨雷电的乌牛鲸,渔民的守护者小圆鲸,载送族
人迁徙而被石头海割伤腹部的南方鲸……不同地方因为地理环境和部落文化的不同,有各
式各样丰富的鲸鱼传说。
  述说著岛屿历史的男人眼中彷若有光,口吻却温柔如同一个母亲在说着床边故事,那
些各种型态的鲸鱼神祇在他口中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好像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悠游在小小
的教室里,明鲸的目光跟着老师移动,舍不得移开。
  “这些传说后来也影响迁徙来海音岛上生活的各种族群,到大约五百年前,这些文化
渐渐和移民信仰结合,在一些地区有过‘鲸灵日’的习俗。虽然不是所有家庭都会祭拜鲸
祖,但是鲸祖信仰变成海音很普遍的文化,很多人们都相信,死后会前往一个叫做鲸岛的
世界。”
  鲸岛。这个词仿佛一根针,戳破了少年少女跟随传说神游的梦幻泡泡,将他们唤回现
实。整个教室的学生回到一开始那样低声的交谈,但染上了更多躁动。
  老师的脚步停在彦宏身边,他此时已端正坐姿,抬头望着老师的表情严肃,正如明鲸
此刻一样。
  “海音也有一个地方叫做‘鲸岛’,在西南边,一个很小很小的渔村,有人去过那里
吗?”
  满室鸦雀无声。老师垂首笑了笑,手在彦宏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继续挪步前行,回到
讲台上,“真可惜,那里的海鲜很好吃,以前还有一对很大的鲸鱼骨头……不过我也是听
说的,因为鲸岛的肋拱已经拆掉很久,也早就不捕鱼了。”
  老师重新翻开课本,对底下的学生们笑了笑,“来,四十七页,建设新文化。”
  原来是烟硝味。
  或者胡椒弹,催泪瓦斯,是什么也不重要,反正从某个时候开始,那些味道对他来说
就没有什么区别,它们代表的只有一个意义,就是五感尽失,而所有的感受都将集中到心
脏,小小的器官加倍敏感,加倍痛楚。
  听力慢慢恢复了,嘈杂的声音渐渐进入他的耳朵,有人在哀嚎,或者哭泣,建筑物外
有人群在喊叫,耳边有铃声不断响着。身边似乎有人接应了铃声,对着那头喊叫着:我们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我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哪里。
  ——明先生,我们得赶快走了,他们要来了!
  谁?谁要来了?
  ——明先生,你听得到吗?
  铃声再次响起。铃铃铃,铃铃铃……
  “喂?”
  ‘阿鲸!你伫佗?’(你在哪里?)
  明鲸拿下手机,又看了一眼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才放回耳边听,“妈,你用佗的电话敲
的?”(你用哪里的电话打的?)
  ‘警察局。’母亲又问了一次:‘阿鲸,你伫佗?’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得极好的惶恐,明鲸却能认出那之中深层的不安,他避开伙
伴探寻的目光,走到无人的廊道上小声道:“我伫办公室。妈,你哪会伫警察局?”
(我在办公室。妈,你怎么会在警察局?)
  ‘有警察来揣你,我讲你这马无蹛厝内,伊就讲欲请我来一逝。’电话那头的母亲停
顿了下,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你犹阁咧创遐的代志?’
(有警察来找你,我说你现在不住家里,他就说要请我来一趟。你还在弄那些事?)
  “妈……”明鲸对着跟上来的伙伴摇摇头,又走远几步,“妈,你免惊,我这马转去
揣你,怹袂对你按怎。”(你不用怕,我现在回去找你,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毋通!’母亲扬声喝斥,随即又压低音量,语速加快:‘你毋通这马转来。我袂惊
,怹袂对我按怎,毋过会对你按怎。’
(不行!你不能现在回来。我不会怕,他们不会对我怎样,却会对你怎样。)
  “妈……”
  ‘你免烦恼,你无转来,怹就会放我转去。’
(你不用担心,你不回来,他们就会放我回去。)
  “犹毋过——”(可是——)
  ‘阿鲸。’母亲打断他,询问中有着哀求,‘你敢一定爱插彼款代志?’
(你一定要做那种事情吗?)
  明鲸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他只能一直举著电话,直到伙伴来叫他,他回神,只听见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嘟嘟嘟嘟嘟……
  “电话打不通了。”
  明鲸步出第二辅导室,等在外面的彦宏将无法接听的萤幕拿给他看,他快速夺过
手机塞进裤袋,转身迎上面容可怖的辅导处长,刚才他和彦宏才分别在里头被讯问了
半个小时。
  “你打电话给谁?”辅导处长的目光锐利,俯首盯着明鲸的口袋,像盯着猎物的
猛兽。 
  彦宏反应快速地接过话,“给我妈啦,我跟明鲸要出去吃东西,我跟他借电话要跟我
妈报备,结果他的手机没电了。” 
  
  “不要在外面逗留,赶快回家。”
  “好——”
  彦宏嘻皮笑脸地对辅导处长行了个礼,揽着明鲸的肩膀转身快步离开,在拐过走廊下
楼梯后脸上的笑很快就放了下来。
  “彦宏……”
  “老师的电话,打不通了。”
  明鲸咬紧牙,通红的眼眶里是愤怒和悲伤。
  “阿鲸,不要怕,我会陪你。”
  “我不怕。”明鲸说了谎,他当然怕,被那个仿佛带着无上权力的人,用充满威胁的
语气询问那堂课的一切细节,简直比老师上的那堂历史课还要有效果地展现了什么是大中
建设的新文化。
  他们不允许的内容一个字也不能说,这就是新文化。
  “我不怕。”明鲸想起那堂课里用热情述说著古老传说的老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可是这种事情,我们只能忍吗?”
  “忍住,会有点痛。”
  年轻的伙伴轻声提醒他,他刚回过神,消毒药水就洒在伤口上,传来激烈的刺痛,他
皱起眉头,握住母亲留给他的一串项链忍住了开口喊叫的冲动,反倒笑着安慰抖着手为他
包扎的年轻人,“不用担心,不会痛。”
  因为砲弹而短暂失去的视力和听力恢复,分散了集中在心里的感觉,刚才那些在短暂
昏迷间涣散在脑中的记忆比起伤口不知要疼痛几倍,如果忍过那样的痛,还有什么痛是不
能忍的呢。
  “怎么可能不会痛!”伙伴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止血上药的动作却确实而快速,“干
怹遐的死粪埽(干他们那些死垃圾)……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脏话的。”
  “没关系,我已经很少看到你这个年纪的人可以这么流利地骂人了。”明鲸笑了起
来,“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也很会用海音话骂人,他如果还在,说不定还能传授你几
句。”
  “他不在了吗?”
  “是啊……”
  “遗体没办法送出来。”
  “嗯。”他用哭哑了的声音道,“想也知道。我猜他们也不会有那个心用DNA把烂成
一团的尸体分开吧。”
  “这个,是我在里面找到的。”
  男人将握在手中的东西放进明鲸手里,明鲸瞇著哭得酸涩的眼睛看,那是一个鲸鱼图
案的金属小首饰,缀在艳红的靴子上,如今已经因为高温烧过而变得漆黑,失去原本通红
的颜色。
  他握著鲸鱼再次流下眼泪。
  “至少他们一起走了。”
  明鲸点点头,任男人将他紧紧拥住,最好再紧一点,到疼痛的程度,他就不会因为不
断的失去而崩溃。
  “明天开始我不会再哭。”明鲸呜咽著说。
  “哭也没关系,有我在。”男人语气坚定,更紧地抱住他,“阿鲸,我绝对不会离开
的。”
  “我们要赶快离开!”
  “动作快!”
  “明先生,我背你!”
  他听见远方传来不祥的轰隆声,像雷鸣,也像某种大型车辆行驶,空气中有雨水的味
道,夹杂着让他回忆太多的烟硝味。
  好像走马灯,几秒钟就走完了一生。他最终没有信守承诺,在那之后曾哭了一次。不
过那一次,不再有坚强的手臂来用紧得疼痛的程度抱住他,因为那个人也没有守住不会离
开他的承诺。
  其后半辈子,他确实没有再哭过,因为他成了明先生,不再是明鲸。
  海音靠你们了,记忆中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他凭著这句话走过千山万水,如今搁浅在
此,只差有人将他推回海里,喂养更多的生命。
  明先生,明先生,快走,我们快走,明先生……
  他靠着冰冷的墙,闭眼歇息了一会儿,在嘴里喃喃说了一句话。
  海音就靠你们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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