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小未的呐喊之赐，冀枫晚成功恢复冷静，并且在下车前给仿生人简单说明公然侮辱和公
然猥亵的异同。
下车后，两人直奔最近也是乐园中最热门的游乐器材──悬吊式云霄飞车。
考量到小未是第一次来游乐园，其实不该直冲最刺激的器材，可是仿生人过去的言行给冀
枫晚“就算从圣母峰掉下来，也能原地站起侧翻三圈再问自己晚餐想吃什么”的印象，所
以没有想太多，就加入排队人龙。
而在二十多分钟的排队，与四分多钟的搭乘后，冀枫晚离开云霄飞车搭乘处时身上除了鸭
舌帽和墨镜，还挂著一只仿生人──云霄飞车的护栏一升起，小未就如无尾熊般扒住作家
。
冀枫晚一面安慰自己这是今天份的重训，一面将小未带到一旁的木长椅，好说歹说、安抚
命令许久才让仿生人放手，靠上长椅椅背道：“在这里休息一会后，去坐比较温和的设施
吧，像是碰碰车或旋转……”
“自由落体。”
“……木马。你刚说什么？”
“我要坐在游园车上看过的自由落体。”小未手指远方神木造型的自由落体。
冀枫晚顺着小未的手望向自由落体，稀薄但任谁都不会误听的尖叫声从该处传来，他胸口
一沉道：“这不好吧，那个虽然不会三百六十度翻转，但失重感很强，没有比云霄飞车舒
服到哪去。”
“没关系。”
小未两手握拳目光坚定地道：“这是对我，以及我的机体的考验，如果连自由落体都无法
克服，我要如何保护枫晚先生！”
冀枫晚觉得这话道理又好像没道理，还没理出头绪就被小未从椅子上拉起来，朝远方近十
五公尺高的游乐设施快步前进。
“小未你等等，别冲动……”
“看着吧枫晚先生！我会证明我的性能和对你的爱！”
小未气势冲冲地奔向神木自由落体，身上全然不见离开云霄飞车时的柔弱，只有熊熊燃烧
的斗志。
这让冀枫晚默默闭上嘴，决定再次相信自己对小未的刻板印象。
然后十五分钟后，他就抱着无尾熊版本的小未走出自由落体搭乘处，花了比先前多一倍的
时间才让仿生人冷静下来。
这让冀枫晚坚定地将小未带去坐海洋生物版旋转木马。然而俗话说，人类能从历史中学到
的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教训，在离开平稳转圈的海洋生物们后，小未义无反
顾地奔向跌宕起伏的宇宙飞艇。
踏着坚定不移的步伐坐上器材、抱着冀枫晚瑟瑟发抖地步出入口、在时长不低于十五分钟
的安慰后放开作家……扣除午餐时间，小未都在重复这几个举动，而冀枫晚从一开始的惊
讶走向哭笑不得，最后觉得有趣。
这是他没见过的小未，怀中瑟缩发抖的仿生人虽然沉得让他腰腿发酸，却也如炸毛小猫般
惹人怜爱。
──既笑点之后，我的审美似乎也变奇怪了。
冀枫晚坐在长椅上轻抚小未的背脊，注意到天空逐渐转暗，厚重的灰云遮蔽太阳，戳戳仿
生人的肩膀道：“快下雨了，我们没带伞，得在下雨前回去。”
“再……再搭一次海盗船，这次一定……”
“下次吧。”
冀枫晚拉开小未的手，将仿生人放到地上，起身耸肩道：“缤纷乐园短时间内不会倒，你
也不是明天就灰飞烟灭，急什么。”
“是……”
小未垮著肩膀回答，抬头再看一眼三次击溃自己的海盗船，这才迈步跟上冀枫晚。
虽然两人走得不慢，但在穿过乐园大门时仍被雨滴击中，周围闪过白光再响起雷鸣，滂沱
大雨伴着鸣响降临地面。
周围人有带伞的快速撑伞，没伞的人则奔向最近的遮雨处，冀枫晚和小未属于后者，作家
抓起仿生人的手，想也没想就朝十多公尺外的骑楼跑，顺利在成为落汤鸡前脱离雨幕。
“这雨也下得太快了。”
冀枫晚摘下鸭舌帽甩了甩，戴回帽子正要拿手机叫出租车时，眼角余光闪过一抹熟悉的艳
红，他反射动作往该处看，整个人瞬间僵住。
──“别抢别抢，喜欢烤洋芋再点一份就好，然后铁板豆苗也……”
──纪西游站在居酒屋的红灯笼前，想也没想过自己与家人热爱的餐厅，竟是暗杀名门赤
冢家的据点。
──“庆祝我们家阿枫考上第一志愿，干杯！”
──章玉筝拖着行李箱穿过以悬挂灯笼的纸门，今天是她追星成功的日子，不管是丈夫、
儿子、体脂肪还是没有血缘的乖孙，都无法阻止她点特大杯啤酒并独享一整盘日耳曼洋芋
。
“是养老乃泷！”
小未的喊声将冀枫晚拉回现实，手指两人正后方的日式餐厅，兴奋得发抖道：“是在《武
学秘笈三本五十赠葱一把》和《合金行李箱》都出现过的店！而且和缤纷乐园不一样，外
表看起来和书中一模一样！”
冀枫晚盯着悬挂“泷”字红灯笼的日式料理店，先向后退一步，再接着退两步，最后掉头
拔腿奔进雨中。
“枫晚……”
他听见小未的喊声，可是别说停下了，连脚步都没放慢，一口气从骑楼跑过乐园大门，踩
著水漥淋著雨弹踏上人行道，再冲进闪著黄灯的路口。
车头灯打上冀枫晚的侧面，在他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前，两只手由后抓住他的臂膀，用力一
扯将人拖回人行道上。
拉冀枫晚的是小未，而在他将人扯回人行道的下一秒，一辆小货车就驶过作家方才站立的
位置。
货车的车轮溅起水花，水花拍上冀枫晚的裤子，他看着远去的车尾灯还没涌起恐惧，就再
度被小未拖着走。
小未把冀枫晚带到邻近的公共汽车亭，在方形亭子中解下背包抓出一把卫生纸，朝作家的脸、
脖子和胸口一阵猛拍。
冀枫晚在绵密的拍打中缓慢地清醒，在小未打算掀自己衣䙓时扣住对方的手腕，摇摇头说
道：“那里不用擦。”
小未收回手，望著作家苍白的脸庞，问出对方最不愿意听到的问题：“您怎么了？”
──我没事。
冀枫晚很想如此敷衍小未，但他刚刚确确实实失控狂奔了近百公尺，仿生人再天真迟钝不
知世事也不会被自己骗过去。
况且小未不但从货车前救下他，投向自己的视线还无比真诚，除了关切外没有其他情绪，
让冀枫晚无法说谎。
他张口再闭口，反复七八次才干哑地道：“刚刚那间店是养老乃泷。”
“是的，它的招牌上是这个名字。”
“我在小说中写过。”
“我知道，在《武学秘笈三本五十赠葱一把》中，纪西游为了阻止暗杀世家对朋友出手，
到这家店和店长谈判；然后在《合金行李箱》中，它是章玉筝的爱店，每当有值得庆祝的
事时，她就会去店里大吃大喝。”
“但其实他们不在那里。”
“不在哪里？”
“养老乃泷。”
冀枫晚的声音染上颤音，双手握拳近乎结巴地道：“他们不在那里，不在这里，哪里都不
在，永远都不在了。”
这是个有说等于没说的回答，冀枫晚不认为小未……不，正确来说是不认为有人能明白这
是什么意思，可是哀恸如暴风席卷心神，轻易撕碎语言能力，这短短四句话已是他的极限
。
小未如冀枫晚预期般困惑地皱眉，可是他未如作家恐惧地发问，而是微微低头思索道：“
不在那里……纪西游和章玉筝不在那里。”
“小、我……”
“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永远都不在了。”
小未轻声重复，静默片刻后倏然抬起头，恍然大悟道：“枫晚先生不在那里。”
“什……”
“枫晚先生不在那里，不在这里，哪里都不在，永远都不在了。”
小未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双眼迅速积蓄泪水，肩头一抽仰头大哭：“不要啊啊啊──
枫晚先生不能不在！”
冀枫晚被小未毫无预警的暴哭吓到，发现周围路人的目光也被勾过来，连忙举起手道：“
喂！不要在外……”
“不要去、去我不能去的地方！”
小未用撕心裂肺的哭喊打断冀枫晚，激烈地抽泣道：“不要抛下我，我不要……不要一个
人待在枫晚先生……哪里都不在，永远都不在的世界啦！”
“小未……”
“这里、那里、哪里都不要去！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冀枫晚被小未的最后一句话打中胸口，制止的手缓慢垂下，听着访生人越发破碎的哭叫，
自眼角滑下泪珠。
泪珠划出泪痕，他的肩膀从静止快速转为抖动，大吸一口气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在雷鸣
与雨声中掩面嚎哭。
两人无视人行道上的男女、公共汽车司机与下车的青少年、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机车骑士汽车驾
驶，在被暴雨和雷鸣环绕的方寸之地中，不顾一切、掏心泣血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