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派之事,不离也是晓得的。他往案上一拍,带着愠怒质问道:“两界向来不干涉
彼此事务,你身为魔尊手下,却抹杀那两名金丹修士,等同毁去明山派根基,已逾越了两
方默认的界线,就不怕挑起两界纷争吗?”
苏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明山派势弱,就连三大仙门都对此事不予追究,如
何能挑起纷争?若说代掌门知情后打算替天行道,在下亦无话可说。然而,有多少魔修在
人界受‘正道’压迫,又有多少人白担了魔修之名而被杀害?此事要细算来,怕也是算不
清的。”
不离对此说法并不买帐,正欲再分辩,薛千韶却中断了双方争执,先一步开口道:“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苏佑道:“尊上命在下坦白认罪,若薛大人还有疑虑,也尽可以继续问在下;若无,
尊上还令在下问您一件事。”
闻听这句话,薛千韶不由又有些神思浮动,尽可能抚平心绪后方问:“什么事?”
苏佑道:“尊上让在下问您,您在长馨小姐长眠处允诺的事,可还作数吗?”说到此
处,苏佑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续道:“七日后,九霄门即将举行一位新晋仙君的元婴大典
暨结道大典,太鲲山应当早就收到请帖了。若能与太鲲山诸位同行,对我等而言能节省不
少力气,所以尊上请您同往。”
薛千韶沉默不语。这个“同往”的意义,便是他必须替隳星遮掩,方便他混入九霄门
。但隳星此行显然不是去道喜的,一旦东窗事发……
不离瞇起眼盯着苏佑片刻,又接着望向薛千韶。
薛千韶随即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问道:“七师弟,那场元婴大典,你原先预定让谁
前去?”
不离蹙了蹙眉,道:“既然是元婴大典,我本想让两位熟谙人情往来的金丹期弟子前
去。”
薛千韶道:“那就让我代表前往罢,也算给足了九霄门面子,并不会失了礼数。”
苏佑闻言突然抬起头,不离却不大认同地问道:“四师兄确定要这么做?”
薛千韶并未正面回应,而是道:“徐卓和小十才受过九霄门照拂,我亲自去向楚铭远
致谢,并不为过。”
不离闻言挑起眉。虽说方才的对话,他大约只能听懂一半,可无论怎么想,他都无法
明白薛千韶为何如此决定。
苏佑抓准时机接言道:“那么,在下就如此向尊上回禀了,至于具体出行时间,会在
两日内以书信确认妥当。”说罢,他又缓缓下拜道:“在下此行目的已圆满,尊上另有一
吩咐,让我在您答应同往后再告知──尊上说,夺去在下的一只眼睛只是薄惩,让在下听
凭您处置,不得有二话。”
直到此时,薛千韶才露出了一点愠色。即便苏佑方才说得颇像一回事,但也只是他一
面之辞,无从查证,隳星难道认为随便推个人出来“告罪”,他就得照单全收?
于是他道:“言重了,我有何资格‘处置’右护法?同样,魔尊施加在你身上的惩戒
,我也没有理由抹除。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罢。”
不离接言道:“等一等,他带来的那个少年,也让他记得领走。”
薛千韶经他提醒,又对苏佑问道:“特意送人过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佑答道:“尊上说,这名少年是水系单灵根,天赋绝佳,是要给您做弟子的。”
薛千韶沉默片刻,愠道:“这又是何意?我折了一名弟子,所以送了一个新的来补偿
吗?”
这才是真正令他无法释怀的一点。方才苏佑说了这么多,却从未提及隳星私下有意收
小十为徒的事,在他看来,这根本是避重就轻。即便没有莫违横插一杠,难道小十就不会
受他诱导走上魔道了?
苏佑似乎被他的反应惊著了,微微瞠目答道:“并非如此。薛大人您忘了?您在聚厄
会的花名录上,曾看见过这名少年,对他颇为怜悯,尊上才让我等将他救下,在拔除其他
势力留下的印记之后,送至太鲲山交给您照顾,只是如此而已。”
不离闻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四师兄一眼。
薛千韶则微微一愣,苏佑继续解释道:“至于您的小弟子,他身上流着刖岭一族的血
,原本就不是纯粹的人族。您初至祁夜时,刖岭魔君许是看出了这一点,才选择附在他身
上,也因此激发了他的血脉,自那一刻起,他就已没有回头余地了。”
薛千韶一时无法言语,若苏佑所言是实情,那么从他决定带小十同去魔域的那一刻起
,小十步入魔道就已成定局了。难道是他害了自己的小徒弟?
他心中惊滔骇浪尚未平息,一旁的不离便道:“四师兄,恕我直言,若杨师侄真有魔
族血统,或许今夜被困院中的魔物,当真是冲着他来的?”
薛千韶还未作回应,苏佑忽然插话道:“在下方才就感觉到,院中还留有一丝可疑的
气息,难道真有魔物闯入过?在下僭越地问一句,可否让在下巡检一番?”
薛千韶定了定神,却忽然问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右护法可曾听过无明圣渊?”
苏佑骤然被这么一问,吃惊地瞠大了眼,犹豫半晌后才答道:“在下便是出身圣渊,
薛大人为何问及?莫非您认为,闯入的魔物与圣渊有关?”
薛千韶听见他的答案,心中也略感惊讶,却只是平淡地颔首道:“只是猜测罢了。那
魔物目前被困在庭院中,既然右护法出身无明圣渊,想来应该有办法能辨认?”
苏佑紧皱着眉,忙道:“既然那魔物还在,就容在下看一眼罢?若真与圣渊有关,您
的小弟子便不能再留于太鲲山了,否则一旦圣渊现世,后果不堪设想。”
薛千韶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同意让苏佑前去确认魔物。
苏佑却又道:“在下离开太鲲山之前,另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同
薛大人说,此事与尊上的吩咐无关,希望二位允准。”
薛千韶闻言感到诧异。不离立时偏过头去,给了薛千韶一个不赞同的眼神,薛千韶却
并未接收到,而是在思虑片刻后对不离道:“师弟,方才是你困住那魔物的,能请你去院
中将那魔物带来吗?”
不离皱了下眉,仍然答允了,随后便起身往后院莲花池走去。
厅内剩下一人一魔。苏佑站起身,行了一个拱手礼,接着道:“我方才说过,我出身
于圣渊,从您的表情看来,您应当也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苏佑以一个较为平等的姿态,对薛千韶娓娓道来。
自有意识以来,他和“苏佐”就一直在圣渊当中,他们无父无母,对彼此也没有特别
的称呼,因为他们的原身是双头蛇外型的妖魔,虽然拥有不同的想法,身体却是同一个,
便一直不分彼此。
他们无善无恶,只是如同野兽般在圣渊中谋求饱腹。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食物越来
越稀少,“苏佐”先一步晕厥了过去,而“苏佑”还撑著一缕意识,遇见了还未成为魔尊
的隳星。
他誓死护卫苏佐的行为,引起这位喜怒无常的主的兴致,隳星对他道:“我只需再吞
噬一名魔族,就能拥有足以破出圣渊的力量了,若在你和他之间,我非要吃一人的话,你
又打算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仍将半身护在身后,坚决地答道:“那吃我罢。”
隳星的唇角勾了勾,问:“喔?为何?”
他道:“因为他就是我,我不能让你吃他。”
隳星笑道:“即便他本来就快死了?”
他未再回答,一语不发地看着隳星。他并不认为短短几句话,能让自己免于一死,但
只要能让他们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他便会拼尽全力去争取。
后来他们却真的活了下来。隳星将他们一分为二,并让伤势严重的他服下自己的血肉
,为他们赐名,赋予新生。
苏佑对薛千韶道:“自那以后,我们的性命就被尊上牢牢牵制,但在我心中,保护苏
佐仍是第一要务,即便这意味着我可能触怒尊上,为他所杀。”
薛千韶听到此处,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隳星会让苏佐、苏佑成为属下。在圣渊那般残
酷的地方,苏佑近乎执拗的真情显得格外珍贵,且他们又是一体双身,或许这让隳星想起
了自己和姐姐。
但苏佑又为何要和他说这些?
苏佑沉默地凝望着薛千韶好一段时间,久到让薛千韶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完,他才又
道:“重生时,我的伤势严重,新生的血肉又都与尊上神识相连,所以即便什么也不做,
我也能感受到尊上的喜怒,而我的念头在尊上面前,更是无所遁形。我尝试了许久,才终
于找到办法在尊上面前隐瞒一些事。”
“在这百余年间,我知道尊上一直在找一个人,便悄悄观察起了能得尊上宠爱的男女
。格外受宠的那些人多半是男子,或许是仙门修者、或许是书生或小倌,容貌清秀俊逸,
其中不少人眼下有痣。但他们通常不会被尊上宠幸太久,便无缘无故失了爱幸。后来我才
明白,他们失爱并非是做错了什么,只因为他们是赝品罢了。”
说到这,苏佑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望着薛千韶续道:“自从见到您之后,尊上多
数时候都非常平静──像是暴雨中的怒涛,化作平和的溪涧那般。可我并不信任您。”
“尊上已与魔皇之心融为一体,几乎不可能被杀死。他能够活很久,久到将赤练和玄
魃都熬死,成为新任的魔皇。可您却是唯一一个伤尊上两次,却都被原谅的人。您对尊上
而言,既是软肋,也是最大的威胁。”
薛千韶蹙紧眉,带着三分愠色开口道:“这便是你三番两次,自作主张的缘由?”
苏佑不为所动地回望着他,道:“即便我什么也不做,您难道就不会疑心尊上了?我
不过是加快了所有事的进程。如此一来,尊上或许会对您死心,从此您便不会构成威胁;
又或者尊上会更加执著,强用手段毁去您的心神,将您永远囚于身侧……在尊上要我去取
梦魂蝶时,我本以为,尊上已下定决心做到后者,但他却没有。”
苏佑顿了顿,又道:“我的所求,不过是希望尊上能好好活下去,如此苏佐也就不会
受牵连。但我本就不擅谋略,只能暗中推波助澜,让事态往我盼望的方向发展,可我却失
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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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差不多是苏‧好心办坏事‧佑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