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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又很难具体地指出是哪里不一样。
萧临曦还是照常工作医院两边跑,而林至鑫也依旧应酬聚会不断,不一定每次都会带上
萧临曦,但明眼人都察觉得出来,向来喜新厌旧的林至鑫身边很少再有新人,来来去去留得
最久的还是萧临曦。
林至鑫的几个酒肉朋友都曾私底下问过他是不是准备浪子回头了,他也不明说是还不是
,总是笑笑地保留着让人遐想的空间。
而萧临曦这段时间也经常接收到各种调侃或是酸言酸语,说他傍上了个好金主,都准备
要登堂入室过好日子了。对此萧临曦没有特别澄清,毕竟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
登堂入室萧临曦没想过也不敢想,只不过这些日子和林至鑫在一起,尽管两人之间的关
系仍然不对等,但也似乎掌握了一种很微妙的平衡,多了许多不掺杂情欲的相处,相互关心
、分享生活。
大多时候萧临曦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得出来他和林至鑫的世界天差地别,一个生在顶端、
一个活在谷底,但偶尔也有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萧临曦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差距好像变得比
较模糊。
空闲的时候林至鑫总会陪萧临曦去看望奶奶,他们还会一起去林至鑫专门查的灵验的庙
里拜拜,会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做尽一切亲密的事。有的时候萧临曦会想,如果自己
不思进取,一直这么平平稳稳地过下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是人在世上不可能永远安逸,平顺的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
那是个很普通的一日清晨,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萧临曦甚至还没有醒,迷茫地消化著
电话那头严肃的女声捎来的消息,说奶奶目前情况很不乐观,要他赶紧过去医院一趟,并且
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是萧临曦第一次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了,在此之前他已经接过两次病危通知、也遵
循奶奶的意思挣扎着签过放弃急救同意书,但几次奶奶都撑过来了。
林至鑫昨晚没有过来,萧临曦一个人匆匆拿了手机钱包、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就赶往医院
。整路上萧临曦的手就没有止住颤抖,像从前每一次赶去医院时一样,但他仍心存侥幸地想
,奶奶这次应该也能顺利度过这一关。
然而事与愿违,当萧临曦赶到病房看到看护眼睛红红的、哽咽着要他最后跟奶奶再说几
句话时,心里骤然一紧,知道奶奶这次可能真的要走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浓重的消毒水味令他感觉难以呼吸。奶奶就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戴
著氧气罩,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让人不忍打扰。
萧临曦步伐极轻地走上前,坐到病床边,轻轻握起奶奶冰凉的手放到脸边,他张了张嘴
,半晌过后,语带着一丝容易察觉的哽咽轻声开口:“我前阵子才杀青的新戏……都还没上
呢。”
尽管极力克制了,萧临曦的眼眶还是很快变得潮湿。他不是没有做过心理准备,只是无
论做了再多的准备,当分别来临时,那些准备都显得单薄又徒劳,一下子就被不舍和遗憾层
层盖了过去。
“妳之前说爱听的那首歌,我才练到一半……还没来得及录给妳听呢。”
“老家的邻居们前几天才联络我,说要找个时间过来看看妳,车票都买好了,下个周末
的。”
“洪姐不是还说要带她那刚出生的小孙子来看看妳吗?还有林至鑫,他说……说等妳精
神好一点,要带我们去海边渡假看日出,妳不是也很期待的吗?”
“我都……还没让妳过上好日子呢……”
萧临曦停下来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又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
没有那么难过,“可是我也知道,妳撑了这么久,很辛苦了。如果真的很累很累了,就……
就好好休息吧。”
握在掌间的手指很细微地动了一下,萧临曦看见奶奶的眼睛睁开一道很不明显的小缝,
氧气罩里的雾气凝聚又散去,他得凑得很近很近,才听得清奶奶用尽最后的力气,留给他的
最后一句话。
“……小曦……向着光……奶奶……跟你爸爸……妈妈……会在光里……保佑你……”
最后一哩路实在太短太短了,萧临曦不由得心想。
不过他还是好好地陪奶奶走完了最后这段路,已经是众多遗憾中唯一比较不那么遗憾的
事。
奶奶最后是在中午时分断的气,窗外天光正好、阳光明媚,房里却像透不进一点温度,
冷得令人止不住地发颤。
后续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萧临曦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他先打了通电话给Mi
a说明情况,Mia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而后说了一句“节哀”,又要萧临曦好好保重自己
,工作的事情不用担心,她会再做协调。
父母骤逝那时候他还太小,一切后事都是由奶奶一个人操办,现在轮到他处理了,才知
道一切都比想像中还要繁冗复杂。
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大概晚上八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昏黄的光
,附近人不算少,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而萧临曦只有一个人,站在路灯下,身影看上去
单薄又孤独。
萧临曦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也不觉得饿,只觉得眼睛很酸,但已经没有再掉泪了。他看
著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和人群突然有些迷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
口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发出震动,他迟疑了一下才拿出来,看是林至鑫打过来的,没
来由地又涌上一阵鼻酸。
他接了电话,很轻地“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很吵,人声、音乐声、杯盘碰撞声,林至
鑫在各种混杂在一块的声音中和他说:“我一个朋友最近回国,今天一群人帮他过生日,大
家想见见你,你传个定位给我,我叫车过去接你。”
“我……”萧临曦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行,他吞了吞口水润润喉,又咳了几
声,过了会才接着说:“我今天不太舒服,能不能不去?”
“他们和我从小一起长大,都是些关系很好的朋友,跟之前那些不一样。乖,给我个面
子。”林至鑫语气听着不是太强硬,但萧临曦还是听出了话中的不容拒绝。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对街年久失修的那盏路灯,灯光闪烁、忽明忽暗,萧临曦看得出神
,直到电话那头的林至鑫好像有一点不耐烦地又问了一次他到底在哪里,萧临曦才慢慢地开
口:“你把地址传给我吧,我自己过去。”
萧临曦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告诉林至鑫奶奶走了,告诉林至鑫他很难过,林至鑫会不会
就不勉强他了,会不会放下他那些所谓的不一样的朋友过来陪陪他。可他也不想赌,他已经
很难受了,要是林至鑫反应冷淡、觉得这没什么,依然要求他立刻过去卖乖陪笑,他不认为
以自己现在的情绪,能够再撑得起这样的打击。
萧临曦是在他们喝了两轮之后到的,林至鑫到门口接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不大对劲,眼
睛有点红肿,脸色也很苍白,看上去是真的很不舒服的样子。
他于是探手过去摸了摸萧临曦的额头,一边问:“真的这么不舒服?不然进去打个招呼
,我就带你早点回去休息,嗯?”
“不用,我没事。”萧临曦拉下林至鑫的手,朝他浅浅地弯了下唇角,“我们进去吧。
”
萧临曦这晚表现得和往日一样乖顺懂事,却也很反常,他跟着林至鑫进到包厢,简单地
自我介绍后直接就向包厢里另外五个人敬了一圈酒,一人一杯,五杯下肚后,马上又端著笑
说自己来迟了,又再自罚了一圈。
林至鑫不知道萧临曦整天都没吃东西,只是看着他这么不要命似地连续灌了好几杯浓度
不低的烈酒,不免皱起眉,刚想制止他继续喝下去,萧临曦自己就先停了下来。
萧临曦的脸红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空腹的关系,头也比平常晕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看
著桌上切了一半的蛋糕,又看了看角落里的一架电子琴,忽地轻笑道:“林总说今天有人过
生日,我也没什么别的才艺,就弹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吧。”
说罢他走向那架电子琴,一屁股坐到琴椅上,瞇着眼像在辨识琴键的位置,过了几秒才
把手摆上去,指尖按下第一个音。
在奶奶离世的这一天,萧临曦弹了一首庆贺生日的曲子。
变奏版的生日快乐歌,对别人来说或许很新鲜,但林至鑫却觉得莫名耳熟,想了会突然
想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萧临曦也曾为他弹过的一首曲子。
和上次被别的老板看上不同,上一次萧临曦是被动的,而这一次他却是主动的,主动给
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送上也曾送给林至鑫的祝福。
林至鑫心情很复杂,今天到场的确实都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关系不一般,他还
不至于小心眼到萧临曦送个特别的祝福就不高兴。
可心里有点发堵也是真的。
萧临曦只弹了一首曲子就摇摇晃晃地下来了,下来后又继续喝酒,端著酒杯对着寿星说
了一句“生日快乐”,仰头又是一口饮尽。
其他人都夸萧临曦乖,夸他懂事,而林至鑫含糊地应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萧临曦身上,
看着那家伙全身上下透著只有自己看得出的异常,看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终究还是有些坐
不住,早早就找了个借口把人领了回去。
萧临曦这晚喝得太多了,以前替林至鑫挡酒都没喝得像今天一样放纵,经过一路的颠簸
,一回到家就忍不住奔进厕所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他肚子里空得只剩下刚喝进去的酒,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水,林至鑫跟在他的后头,
见人瘫坐在地上狼狈的模样,和时不时发出的呕吐声,拧起的眉心一直就没有松开过。
“萧临曦,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林至鑫问,却没等到回答。
萧临曦趴在马桶上也不吐了,带着湿意的双眼闭了起来,像睡着了一样。林至鑫拿他没
辙,先是按下马桶的冲水键,而后弯身把人抱回房间床上。
林至鑫弄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坐到床边替萧临曦擦脸,他没伺候过人,心里又带着一
点被萧临曦的反常挑起的无奈和怨气,因此上手的动作略显粗鲁,一边半真半假地小声抱怨
:“敢让我这么伺候的,你还是第一个,等之后清醒了,看你怎么补偿我。”
等他把毛巾拿开了,看萧临曦通红著一张脸,双眸依旧紧闭,只是嘴唇张阖,发出很小
很小的声音。
林至鑫低下头凑过去听,只听见他喃喃地低念著:“……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是梦
……醒过来就好了……”
林至鑫没能听懂萧临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将毛巾重新洗过一遍,
再回来替他脱去身上的衣物,简单地擦擦身体。
萧临曦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在林至鑫替他褪下裤子的时候掉了出来,林至鑫俯身捡起,手
指不小心碰了一下按亮了萤幕,他无意窥探,但萤幕上头跳出来的未读讯息提示还是直接映
入了他的眼底──
礼仪社陈先生:萧先生,萧奶奶后事行程的安排您先参考一下,有任何问题我们明天见
面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