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得了魔尊召见后,才敢真正踏入客院正房。虽然他受魔尊重用,必要时甚至能随
时以术法抵达魔尊身边,但他听苏佐说,尊上新得了一位非比寻常的意中人,便决定还是
谨慎为上,在门外足足候了三个时辰,得到许可后方进了屋。
以相貌来说,他与苏佐看上去如出一辙,只是苏佑气质沉稳,像是一抹沉默的暗影,
不说话静静立著时,几乎显得有些阴沉。
苏佐偶尔会抱怨,认为尊上更宠信于他,有什么出远门的任务都交给苏佑去办,苏佑
却觉得,苏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尊上给他的差事都比较费劲,苏佐那个只会打架的直肠
子,大约连一件都办不成。
苏佑进屋后,恭敬对着隳星魔尊的方向行了礼,垂首道:“右护法苏佑见过尊上。”
魔尊正在大床上歇著,身影被暗紫色纱幕所笼罩,苏佑仅能知道,床上除了魔尊之外
还有另一人,但他并不打算再靠近了。
房内很安静,所以他能听见魔尊地淡淡“嗯”了声,接着问道:“那东西带来了?”
苏佑答是,魔尊便朝他招手,让他将东西拿近些。苏佑只得取出那个巴掌大的紫檀匣
子,走近奉上。
魔尊接过紫檀匣子后,先是揭开看了一眼,又问:“查到什么了?详细说来。”
苏佑便道:“两百余年前,被大殷给并吞的小国不计其数,但尊上百年前,已让我查
清过一轮,当时因牵涉范围过大不了了之。此次属下针对尊上要求,按图索骥,便查到灭
亡的小国中,唯淮国有过薛姓大族。”
隳星魔尊有了些兴致,声调略为扬起,追问:“有过?那薛姓大族是怎样的家族?如
今又如何?”
苏佑道:“淮国还在时,以秦、王、薛为三大姓,薛家祖上似乎是巨商起家,后来逐
渐以文臣一脉为主、行商为次,还出过几名淮国王后,算是后族。只是两百余年前,殷国
力强,侵吞各国领土,殷国曾打算与淮国结盟,共同瓜分邻近的其他小国,淮王颇为心动
,却遭养母薛太后驳回,心生不满,便开始扶植武官为主的王氏……薛氏认为和殷结盟侵
吞友邦,乃是不义之举,两家便在朝堂上僵持不下。”
隳星魔尊懒得听凡人无聊的政治斗争,直接打岔道:“结果如何?”
苏佑道:“薛氏灭门,无一活口。”
隳星魔尊沉吟片刻,缓缓道:“无一活口?”
苏佑道:“据闻是被买凶灭门,许是淮国附近的修真门派出手的。但无论如何,此事
多半是出于淮王授意,但淮王后又将薛氏家主追封为国公,堵了悠悠之口。再后来,淮国
果然与殷国结盟,随即被不断扩张的殷国所灭。”
隳星魔尊笑道:“阿右,你不会是要告诉本座,你只查到了这些罢?”
苏佑闻言心头一跳,努力镇定地道:“尊上,淮国是凡人国度,凡夫寿命不过三、四
十,两百年前的事,能查得真切的事早已不多了。不过,当地倒有留下一些遗迹与酬神的
剧目,属下已去瞧过了,尊上是否要一观?”
隳星魔尊问道:“喔?怎样的剧目?”
苏佑随即道:“民间流传,当年薛氏遭逢灭门之灾时,有位小公子的尸骨未被寻获,
只是小公子年纪尚幼,便被忽略了。那剧目便是说,薛小公子拜入道门中,学成下山,到
大殷一展身手,最后成了驸马爷,将造成淮国和薛氏覆灭的卖国贼王氏除了,后被封为淮
公,治理当地。当地的遗迹之一便是公爷庙,当地居民私下都称呼那庙为‘薛公祠’,就
盖在薛氏旧址边上。”
苏佑一口气说完,便听见纱幕后的魔尊意味不明的哼笑,害得他浑身紧绷,大气不敢
出。半晌才又试探地道:“民间剧目多半是野史,半真半假,很可能只是民间为薛氏打抱
不平,才编造了这样的故事。不过,属下也去探过薛氏遗址,当地人觉得此地不祥,敬而
远之,反而保留了下来,属下便去那断垣残壁中探询,寻到了疑似薛氏家纹的海棠图纹,
尊上可要过目?”
隳星魔尊静默了一弹指,便道:“让本座瞧瞧。”
苏佑的右眼亦是魔尊所赐,能替魔尊探查外界。他当即将所见纹路呈给了魔尊,隳星
魔尊一见,便低低笑了一声。
苏佑不明所以,谨慎地抬头偷看了一眼,隔着纱幕,他隐约看见魔尊抬起手,一下、
一下地抚过身旁熟睡之人的长发,像要把心头的情绪捋顺一般。过了好半晌,隳星魔尊才
缓缓道:“很好,这是本座要的。”
苏佑松了口气,低头暗想:这回该是能蒙混过关了。
可他又忽然听见魔尊低声道:“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他猛然抬起头,只见纱幕随风轻摆,幕后人隐隐绰绰,魔尊仍一下一下抚著那人的发
,半晌,指尖却多出了一团白光,那白光像一只扑腾的白蝶般挣扎,却逃不脱魔尊的手掌
心。苏佑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尊上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望着身边的人自言自语。
魔尊的心情似乎极为愉悦。苏佑却忽然想起了,以往被魔尊错认的那些倒楣鬼,也想
起那些倒楣鬼如何恃宠而骄,将魔宫上下闹得鸡犬不宁,最后遭尊上厌弃,心生一息怜悯
,踌躇片刻,方大著胆子问道:“尊上,属下无能,此番探查的收获并不多,您又为何敢
肯定他就是──”
话未说完,隳星魔尊却在纱幕彼端冷冷瞪了他一眼,血色眼眸中透出的凶厉,让苏佑
不敢再说下去。
魔尊移开视线,看向指间捻著的那道白光,道:“本座说他是,他就是了。再说,掠
取或引导记忆,对本座而言都并不难。”
苏佑听着魔尊冷硬的语气,不寒而栗。他怎么觉得尊上的意思是,无论薛掌门究竟是
不是他找了许久的那人,尊上都打算认定他是,再不成,尊上甚至打算透过某种方式,让
对方“承认”这点。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隳星魔尊将白光按回那人的额心,让白光重新融合进去,消逝无
踪。接着魔尊又对苏佑问道:“聚厄会主人曾受我扶持,本座这次和他要的东西,他答应
奉上了没有?”
苏佑立刻答道:“他似乎很为难,只说其中一样能直接卖给尊上,不过也需要尊上亲
自去取,他才能放心给。”
“这才几年,翅膀就硬了。”隳星魔尊平淡地道,语调中却似乎暗含不悦,他接着又
道:“也罢,我本就是要去一趟的。届时聚厄会主人要是还不肯交出来,本座也有得是办
法拿到手……待他转醒后,便启程前往化外地,你先去备着罢。”
苏佑答是,随后便退出了房间。
见属下离开后,隳星魔尊低头,看向枕在自己膝头的薛千韶,勾起了笑。
此刻的他长发未束,满头青丝在床上凌乱地铺散,眉间微蹙。身上仅著一件素色的服
贴里衣,将他那以习武之人而言有些过于单薄的身材,展露无遗。
就如隳星魔尊先前所言,薛千韶并不太像是用剑的人,无论是俊雅眉目或身上的气度
,他都更该是个沐雪焚香、吟诗弹琴的公子,可他的手中却有着持剑的厚茧,显然习剑也
相当勤奋,只是苦于天赋不足。
隳星魔尊又一次伸手,抚向他右眼下淡淡的痣。据说有泪痣的人生性爱哭、多愁善感
,但在这个人身上,这颗痣却只与他倔强的眼神相衬。
只是在那双眼阖上后,隳星魔尊不知怎么的,反倒没了平时逗弄他的兴致,就好似一
出戏没了观众、没了对手。
隳星魔尊接着抚平了他的眉心,面带微笑,低声道:“世上竟有这等记忆封印,太鲲
山老祖究竟是何许人也……不过无妨,本座会让你都记起来的。”
说罢,他拿起了方才苏佑取来的紫檀匣子,里头静静躺着一枚耳坠。魔尊将那耳坠取
出,轻柔地替薛千韶戴上,随后方满意地一笑。
◆
薛千韶作了很多梦。虽然准确而言,那些所谓的梦,更像是那个被遗忘的、年少的他
特意前来诉苦,逼着他重温无数细琐的记忆。
沿记忆长河溯游而上,时而漫步,时而奔走,薛千韶偶尔也因某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原
因而驻足,比如此刻。
记忆中,他因双足脱力而狼狈跪地,哽咽著一面说话、一面流泪,有个身影沉默地护
在他身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安抚著将他拥入怀中。
──他什么时候,曾在别人怀里哭成这个样子了?
仿佛回应着他的惊讶与疑问,薛千韶瞬间记起了许多事。那时的他被抹去姓名,只是
红鸾院中被唤作“雪雁”的学徒。
数日前,他与师傅槐香小姐于初雪日合奏,碰上与槐香外貌极相似的青年修者,他将
此事放在心上,并特意为自己每日行程留下空档,果然不出几日,那青年便来寻他了。
第二次见面时,青年仍是那副孤冷的模样,高深莫测地打量他片刻后,单刀直入地问
:“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答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那青年闻言,不悦地蹙起眉,又道:“虽只有炼气期,但你也是有些修为在身的,为
何在此地逗留?”
他被问得险些大翻白眼,直言道:“这位前辈,此地是青楼,您说,有什么人会自愿
在此蹉跎时光?”
那青年似乎性子木讷,再次被他的话一噎,好半晌才又道:“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
”
雪雁心想,你和槐香姐年龄相仿,生得又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谁认不得?嘴上却
答道:“若前辈愿意说,自会告诉我。”
青年似是捡回了点面子,正色答道:“我是九霄门的修士,听过吗?”
雪雁心头一凛。九霄门正是如今修真界的三大仙门之一。凡域中的平头百姓或许未曾
听过,但他祖辈出过几名能人异士,自身也是有灵根的,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修真门派,可
他不愿暴露太多自身背景,便摇了摇头。
那青年许是将他视作消息不灵通的散修,竟就这么信了,神色也因此缓和许多,又对
着他道:“总而言之,九霄门是个不小的仙门,我是门内的金丹期修士。若你愿意,我可
以带你离开此地,拜入九霄门,从外门弟子做起。”
雪雁一听,不敢相信这么大的馅饼从天而降,反而皱起眉问:“无功不受禄,前辈是
不是要我替你办什么事?”
青年一愣,继而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你倒是机敏。那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我
确实有事相求。”
雪雁早就猜到定是没有这么容易,便平静道:“前辈说罢。”
那青年道:“我已暗中观察过,槐香小姐待你颇亲厚,想来也听得进你说的话。我只
要你替我想个法子,说服槐香小姐,让她愿意离开红鸾院。”
雪雁心中疑窦丛生,心道谁不愿意离开这里?可是一想到槐香姐那副万事不上心的冷
淡模样,又觉得很难说,或许其中有不为外人道的缘由?便眼珠一转,道:“前辈说得太
过含糊,我要何从说服起?您神通广大,想来要见上槐香姐一面并不难,为何不亲自劝她
?”
那青年却皱了眉,黯然地移开了视线,郁郁道:“……她不愿见我。”
雪雁见他这副样子,更肯定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槐香姐曾说过,她待他好,是因为他生了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就和她的胞弟一样。
这样的槐香姐,绝不会无故不肯见自己的弟弟,反而可能是怕弟弟因自己惹上麻烦,方故
作冷淡。
如此一想,雪雁便觉得要说动槐香姐,或许不会是太困难的差事,在思索片刻后便答
道:“好罢,我会尽力一试,但您也不能让我白做工,总该留个什么东西为证。”
那青年听他如此作答,似是有些诧异,继而忽然一闪身,扣住了雪雁的脉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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