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修士知晓自己有避不过的大灾,大约很难像他这样毫无波澜,薛千韶却反松了口
气。师尊封璐早已告知过他,他当年尘缘未断、强行入道,修道基础本就不稳,就像在沙
地上盖高楼,迟早有祸。他等了这个灾劫两百年,如今头上悬著的刀终于要落下,竟让他
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令他稍感意外的是,隳星竟似与他未断的尘缘有关?
诚然,他在第一眼见到隳星魔尊时,便已隐隐有异样的预感,然而他虽有感知,却不
知其所以然,莫明其妙,如今也仅是透过推演,印证了当初的预感。
这些年里,他也对自己未断的尘缘稍有推测。通常这种情况,要嘛是与血亲有关,否
则就是有恩怨情仇未了,不大有例外。
而眼下,他若想探询隳星和自己的联系,似乎只得从缺失的记忆着手了。
之所以记忆有缺,是因当年他强行入道,师尊未免他道心从一开始就不稳,便为他封
印了部份记忆,让他暂不为前尘所扰。如今似乎已到了时机,他应该能自己将封印松开了
罢……
一面想着,他在自身识海中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著一个积满灰尘的宝箱,宝箱上头
的一道道红绳,皆由封印具现化而成,将之封得像是被捆了十次八次的粽子。薛千韶先深
吸了口气,才全神贯注破解起其上封印。
好不容易稍有松动时,他的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小千韶!看我!”
“……!”
由于薛千韶正专注地等候记忆归位,这声招呼使他吓了一大跳,感觉魂儿都要飞了,
识海也因为心神波动骤然大乱,记忆一股脑儿倒了进来,有如海啸浪潮,转瞬将他的意识
淹没。
他只匆匆瞥见几个画面,便猛然从入定中惊醒,发觉经脉中灵力紊乱不已,胸口哽了
一股气,要是再不稳下灵力,非吐出一口血来不可!
薛千韶强行运转灵力,奈何记忆浪潮奔涌,神智昏钝,似醒非醒,整个人像是与世界
隔了一层,胸中哽住的那口血气,亦越发难以忽略。
正当他差点要投降之时,后心处忽有一掌贴了上来。他先是本能地警惕,浑身一震,
可紧接着,一股水系灵力不徐不疾流淌进来,如千里大江入海,带动了灵脉中的其余灵力
。他见机不可失,也只能收敛心神,在那道灵力帮衬下,将体内紊乱的灵力梳理好。
一炷香之后,薛千韶轻蹙著眉,缓缓睁开了眼。
回头望去,果然见到了隳星魔尊,他面上似笑非笑,同样凝望着薛千韶。
谁也没有先开口,房内寂静至极,却很奇异地,并无半点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平和
静谧,两人之间唯有细小的尘埃,在烛光中沉沉浮浮。
薛千韶没有问他,身为一名魔尊,为何能够调动灵力。
隳星也并未问他,为何他身为金丹后期的修士,只不过出了几次手,便灵脉空虚,虚
弱至此。
半晌,薛千韶撇开视线,打破沉默道:“看来,魔尊阁下恢复得不错。”都能无声无
息闯进来,没给徐卓发现了……他大徒弟好歹也是个金丹修士。
魔尊勾起嘴角,答道:“托薛掌门那一掌的福,已恢复了七八成,便上赶着来报恩了
。”
薛千韶垂下眼,缓缓吸了口气,才重新抬头,望着隳星魔尊正色道:“魔尊阁下先前
提过的双修疗伤之事,我愿意配合。”
他眸色清亮,映着摇曳烛光更显炯然,吐出的话语字字清晰。
隳星魔尊闻言,神色松动了片刻,却半点不像喜出望外的样子。两人距离极近,薛千
韶自然捕捉到他表情的异常,心下笃定了几分,又接着道:“但是有条件,且要按薛某说
的方式来。”
面对这样一个心思诡谲,喜怒不定的魔尊,他若要掌握主导权,便只能出其不意,先
发制人。
果然,隳星魔尊听他如此说,面上笑意更明显,本就俊美至极的面容陡增几分妖冶,
从容答道:“好说。不过既是如此要事,本座还是换个地点与你详谈罢。”
薛千韶本想说不必,但隳星魔尊已抓住他的肩头,下一瞬,两人便到了魔宫的一处六
角亭中,亭外院落遍植赤色牡丹,灼灼百朵红,若不是天空依旧昏暗,简直堪称一处胜景
。
比起上一回在隳星寝宫中的面晤,此处的庭院景色开阔许多,倒有几分风雅惬意之感
。
隳星魔尊按著薛千韶,让他在小圆桌对面的椅子上落坐,一面笑道:“薛掌门有什么
条件,尽管说来。”
隳星魔尊神态悠然,语气却不轻佻。薛千韶定了定心,压下心中的一点羞耻感,道:
“薛某有三个条件。其一,薛某说的双修,是正经互换灵力的那一种,不需肌肤相亲。阁
下光是接了我一记灵力暴击,都能够借助它修复功力,想来这样的双修之法,也是有用的
。”
隳星魔尊面露惋惜之色,道:“果然如此。这一条件本座有异议,薛掌门所言的双修
功法确实存在,按理来说也的确能生效,然而那多半都属于魂修方式。恕我直言,薛掌门
不过是金丹修士,魂修却看重元神的强度,较适合元婴之后的修者。而我已是魔婴修为,
与薛掌门有所落差,若要魂修,既险且难,本座觉得甚为不妥。不如,本座先提供薛掌门
灵石丹药,让你突破元婴期,如此一来,魂修起来也较安全,薛掌门觉得如何?”
隳星魔尊这话不无道理,然而修为哪里是想提升就能升上去的?只怕时间拖长,横生
枝节,魔尊和小十的处境都会更危险,这点隳星魔尊肯定也想到了,却还如此提议,可见
醉翁之意不在酒。
薛千韶绷住表情,没让自己露出太明显的不快,又道:“魔尊阁下好意,薛某心领了
。但除了魂修外,应该尚有其他功法可用,不必非如此大费周折,最不济,薛某借阁下一
些灵力就是了,不一定非要用上双修功法。”
隳星魔尊微微挑眉,眼珠一转,扯开话题道:“好罢,看样子你我意见有分歧,这点
待会再议。薛掌门先说说,另外两个条件为何?”
薛千韶道:“此事说小也不小,薛某不愿牵扯师门,希望以个人名义协助阁下,因此
在双修疗伤之前,薛某要先联系上太鲲山,告知此事,请师弟暂代掌门之职,直到魔尊阁
下和我徒儿身上的咒印破解。”
隳星魔尊换了个坐姿,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瞇起眼道:“此事不难。虽然
人界与魔域间的对口暂时被阻断,但若只是要刺破两界屏障,为薛掌门送个信,却也不是
不能,只是薛掌门难道不担心?”
薛千韶瞥向他,问:“我要担心什么?”
隳星魔尊道:“两界往来受阻,说白了,是由于空间错位,两界联通的对口坐标对不
上,跨界阵法才失效,这多半是有心人蓄意为之。此事偏巧又发生在薛掌门来到魔都当日
,若我是你,会怀疑太鲲山中有人要夺权,才趁机断了两界联系。比如说,或许你有哪位
师兄、师弟早有心要取代你,趁你抵达魔域时阻断联系,先‘临危受命’,再抹黑你与魔
族勾结、意图对太鲲山不利,一番操作下来,你便无立锥之地了,不是吗?”
魔尊说得有鼻子有眼,薛千韶却不由哼笑出声,道:“若在其他大门派,阁下所言不
无可能,但太鲲山不会。阁下要挑拨离间也好,开玩笑也好,怕是都用错方式了。”
隳星魔尊被他这么一驳,也并无愠色,反而颇感兴趣追问道:“喔?此话怎讲?薛掌
门便如此信任同门吗?”
薛千韶随口道:“薛某这个掌门之位,本就不是自己挣来的,只不过看着门内事务一
团混乱,才请缨打杂罢了,其余师兄弟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用计要把我拉下去?”
“如此吗。”隳星魔尊微微一挑眉,不置可否,抬手招来一名魔侍,让魔侍弄来一壶
灵茶和杯具,将两个茶盏满上,方又道:“也就是说,薛掌门在太鲲山的地位,其实无人
可取代?”
薛千韶总觉得他在套话,便含糊道:“倒也不是如此,师兄弟们只是不愿,不是无才
。”
隳星魔尊又是一笑,方道:“所以薛掌门才决定,要以私人身份来帮衬本座,如此一
来,即便站错队、招来灾厄,也不至殃及师门。本座的理解应当无误罢?”
薛千韶没想到他会挑明了说,还能将自己的思路猜得通透,心下诧异,稍微愣了愣。
见了他这反应,隳星魔尊笑得更灿烂,又道:“换言之,薛掌门来助我,便是出于和
本座的私交了?”
薛千韶心道:彼此见面才两日,谈何私交。却懒得与他争辩,随口道:“阁下认为是
便是罢。”
隳星魔尊似是被他的答案取悦,爽快道:“那就如此罢。祁夜中拥有破界之力的唯有
本座,本座会出借一缕破界之力,让薛掌门能与太鲲山书信往来顺畅。还有呢?”
薛千韶心中暗惊。隳星魔尊拥有破界之力?按理来说,人族修者里,唯有化神以上才
可能有这样的力量,没想到魔婴境界的隳星也办得到,果然是天生魔族,血脉不同凡响吗
?
然而,隳星魔尊方才助他梳理灵力时,掌下传出的却是纯粹的灵力,并无一丝魔气,
若非曾为人族修者而后堕魔,又如何能做到?薛千韶越是细究,就越觉得隳星的身世扑朔
迷离。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思,只得接言:“那就多谢阁下的协助了。至于第三个条件─
─我希望能先送徐卓和小十回太鲲山。”
此话一出,气氛似乎凝固了片刻。薛千韶心中有些忐忑,毕竟隳星魔尊派手下到太鲲
山送帐册时,曾要手下顺手抓太鲲山修士当人质,眼下他要求送徒弟回太鲲山,隳星魔尊
极可能不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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