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梦初醒
杜熙若开着车,送杜熙唯回宿舍。
弟弟知道哥哥没事之后,转而开始念叨,与刚刚几位医师的叮咛如出一辙。
杜熙唯想起来,确实是很久没跟家人聊几句话了。这阵子他几乎没有跟弟弟联络,结
果一有消息竟然是被通知人在医院,对方有绝对的理由可以滔滔不绝,所以他不想打断这
一长串的碎碎唸。
他一度想要开口,说说那些心里的念头。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刚刚见到徐懿贵了”、“现在换了指导教授”……他不知
道要挑哪一句先说。
结果就是什么也没说的回到了宿舍里。
这时手机萤幕亮了起来,是杨妙传来讯息,报平安外也说起了当时送医院的种种,最
末交代在送断层扫描时帮他拿下的手表也在临走前帮他戴了回去。
他缓缓的摸了摸手上的表,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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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的印象中,他病后这么久的时光,徐懿贵甚至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
杜熙唯不禁开始同意芭乐剧场中林医师所说的,其实……也许徐懿贵不想见到自己。
这几年来,他自己并没有任何交往的对象。当然,杨妙也单纯的只是同学。
这样的空窗虽称不上是为了谁,只是杜熙唯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人的出现会让他感到
如此……不知所措。
就像今天的情形。正确来说,同样一套检查程序,在当年手术之后,也有医生对杜熙
唯做过一模一样的检查,老实说他一点都不陌生,还称得上十分有经验。
但是今天,却是让杜熙唯意外的……难为情。
在工作时候的徐懿贵,这是杜熙唯第一次见到。
尽责对待病人如他,却还是在会诊时有所犹豫。
杜熙唯不禁疑问,是因为对象是自己,所以不想见到吗?那么,又为什么,徐懿贵会
戴着那只表?眼尖如过场的林医师,也都能看出那两只同款的表事有蹊跷。
杜熙唯看得出来林医师与徐懿贵的交情匪浅,也许还误会了些什么。
例如说,他跟徐懿贵曾经交往过;例如说,他有家室,明明有了孩子,还对徐懿贵恋
恋不忘。
如果说那种对徐懿贵异常的紧张感,是来自于从前,那么失去的过去应该已经找回。
往后……自己真的还想见到他吗?杜熙唯反复的问自己。
最后杜熙唯决定应该先搞清楚,这些日子不见的徐懿贵是在做些什么。
坐在实验室里,杜熙唯受过的专业训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何在一无所知时下手寻
找一个专有名词,从网络下手,逐渐逼近,这功夫他已炉火纯青。真相不一定存在线索里
,但是对的方法能够慢慢让你找到真正的关键词,打开靠近真相的侧门。
键入中文姓名,就找得到英文姓名,在国际期刊的网站一查,题目、美国大学研究所
、实验室主持人都查得出来。
徐懿贵是某所大学的博士班学生,但是当季毕业生的名单却查不到徐懿贵的名字。不
过这个月的他已经是列名的门诊医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杜熙唯:“学长,我想跟你借A4纸!”
暂时不想受到打扰,杜熙唯知道是楼上实验室的大学部学生,大概是他学长临时要用
打印机印东西却没了纸,所以叫小朋友来借。
没有回头,杜熙唯盯着电脑萤幕这么对他说:“你知道在哪就去拿。”想起叠著纸的
抽屉里有两包纸,他接着这么说:“你要借哪一种?拿薄的那种纸就不用还了。”
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岂料后来会酿成如此大的风波。
杜熙唯照例前往楼上的细胞培养室准备实验,刚放好酒精耗材等等东西,就被博士班
学长叫住了。是昨日来借纸的那位学弟的学长。
“其实啊,实验室互通资源有无,也是很平常的事啊。”学长坐在无菌操作台前,状
似不经意的转身开口。
忽然被这么劈头一说,杜熙唯真是满头雾水。
刚刚还在旁边的几位同学,以秒为单位迅速消失。
“所以啊,你也不用太计较。听学弟说,你说那几张纸要还,要还是没问题啦。”
话锋一转,学长继续说:“不过你知道,像之前,你来我们家学免疫染色的时候,用
的也是我们家的kit(套组),”他说的是杜熙唯还没换实验室之前,很穷的时候,的确
是东省西省,能借就先用,老板授意亦是如此,“我们也没有要你们还的意思,就是互相
嘛,吃亏就是占便宜。”
借的时候是实验室在借,实验数据也都归给实验室,人情压力是有,但是怎么现在就
完全变成他的责任?这又是哪门子的“吃亏就是占便宜”?杜熙唯越听越是满肚子不爽。
“像你现在的实验室,杨妙之前在的时候也跟我们家借过抗体,偶尔还来我们家打印
彩色的paper。”
怎么连杨妙的人情债都欠到他身上了?
博士班学长站起身,走到杜熙唯身边,终于做出结论,“做人真的不要太计较。”
躲开学长像是亲热的拍肩,杜熙唯回到实验室,想了半个钟头后,他打了一通电话。
而后杜熙唯站在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口。实验全被他丢下了,无妨,加班就行。
学弟满脸不屑的站在杜熙唯面前,“学长,你打电话找我,要说什么?”
今天早上对杜熙唯“训话”的博士班学长也坐在后面人员休息的座位上,不过他想对
方的耳朵绝对收讯良好。
杜熙唯深呼吸,“学弟,昨天你在范家跟我说你想借纸。然后我问你,你要借哪一种
,我们家有两种,如果你是借薄的就不用还了。”
在这同时,学弟似乎老早就知道对方是来做什么的,马上开始跟杜熙唯抢话:“借薄
的就不用还了,借厚的就要还。”
杜熙唯火大起来,但是却没有办法发出更大的声音,“我没有跟你说借厚的纸就要还
,我只有说借薄的纸就不用还了,我从来没有提厚的纸要不要还这件事。”
学弟又开始抢话,音量大了三倍,“我以为你说要还!”
杜熙唯开口,几乎止不住语音里的颤抖,“昨天没跟你说清楚,其中有我不对的地方
,但是你也误解了意思。我叫你不用还,本来就没有要跟你拿回来。”
学弟此时翻个白眼,“喔。”还顺便看了看表,“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那还有什么
事情吗?”
“我还没有说完,”杜熙唯把发抖的手腕藏到背后,“你知道为什么厚的纸要还吗?
因为那是大学部学生带来的,那是他们私人的东西。薄的纸,是我亲自花钱买的。我们实
验室公费买的纸,刚好明天才会送来。”
学弟两手一伸,“我听完了。可以走了吗?”
之后学弟回到座位把背包拿着,从杜熙唯面前步调悠闲的走了出去。
博士班学长接着也站起来,走到杜熙唯面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学弟,你的态
度太硬了,就好像是学长拿身分在压学弟。”
他甚至故作轻松的闲扯,“或许可以用比较开玩笑的口吻啊……毕竟是学弟嘛。”见
杜熙唯盯着他不言不语,他又再次发言:“……你也知道,这里就是这么几间实验室,这
么些人,圈子这么狭小,你这样子,以后大家见面也不好看啊。”
接下来对方的这一句彻底激怒了杜熙唯,“……你……研究所里有比较好的朋友吗?
”
“这是什么意思?”杜熙唯仰起头直视,对方却闪开了目光。
“喔……我是说,或许,你可以问问他的意见。”
“抱歉我还有事。”杜熙唯转身就出了实验室的门。
木然的走在走道上,然后走到细胞培养室取消预约,杜熙唯的手还是抖个不停,连收
拾东西都丢三落四。
把物品带回自己的实验室放好,不希望有人打扰,杜熙唯随即反锁了实验室的大门,
蹲在那台负八十度C超大冰箱的后面。
他不是圣人,受了伤害会痛,被谣传重伤也会觉得委屈。他不觉得有人该替自己说话
,身在江湖,每个人有自己的立场,所以他对大家不关心真相的态度习以为常。
但这样并不代表被伤害是理所当然,不代表疼痛能够无限度忍耐。
此刻的激动是五分的愤怒。
是的,愤怒。欲加之罪,软土深掘,说他不懂人情世故也可以,说他孤僻没有人缘也
行,但是,他不接受用不属于他的过错来振振有词的责备他。
那些生命里不公义的时刻瞬间涌进他的脑海。
他不接受,明明写对的证明题却被说成是作弊。
他不接受,明明不是没有在维护细胞培养箱,却被说成是奴役孕妇。
他不接受,明明是善意的付出,却被说成是计较几张纸的自私。
愤怒以外,另外五分是害怕。是的,他竟然会害怕。他害怕更多的流言蜚语。他害怕
报复。他害怕被孤立。害怕到抖个不停。
他害怕随时都可能会出现的,肉体和精神的暴力。
他现在更感觉到羞耻。徒长二十几年,竟然到了现在,第一次公开站出来跟人嚷嚷,
却连发抖都控制不了。吵不赢就算了,居然还会在该大声的时候害怕,他真是觉得蒙羞。
就像他现在其实受不了如此可耻的,那个躲在冰箱旁边、蜷缩在地板上哭泣的自己。
但是杜熙唯知道,那个人,确确实实的是自己。
他想起他,想起他说过:“你不伤害你自己,并不代表你关心自己。”
生命里二十几年的重量在这一刻回到杜熙唯肩上。失忆的栅门已经不能够再保护他了
。
握著那只手腕上的表,他第一次在背负起那些再续的过往之后,无措的哭出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熙唯听见教授办公室门打开的声音,而后是办公室门上锁的声音
。
教授似乎迟疑了几秒,接着走路的声音比往常都快,也没有停在座位旁跟研究生说再
见的打算。而后杜熙唯听见教授解开实验室大门的锁,但显然没有伸手关任何一盏灯的意
思,甚至从外头又把大门牢牢锁上。
他感谢教授此刻不打扰的温柔。那已足够让他停下眼泪。
杜熙唯回想起自己的本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有些事情,比现在眼前的这些事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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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这一段日子,杜熙唯全心全意的准备博士班笔试,和相关的所有作业。
偶尔会有人与他聊天时,像是不经意的说到上次实验室发生的事情,包含学弟曾去另
一位蔡老师实验室说了些什么,连老师都在暗暗关心此事等等。
杜熙唯不知道范教授是否会听到相关的传言。但他没有主动的报告这件事,因为这对
一个忙碌的理学院院长来说仅是浪费时间。
人心叵测,有些人再见面就冷淡了,有些人开始异常的与你拉拢关系。
也有些人,你不提,他就不问。
当真的有需要的时候,杜熙唯只能就他所知澄清立场,而后放手。
生活有太多事需要能量,他不能在这类事上虚耗。
一日课后,已经在研讨会排上“毕业”两个大字的博士班苏学长突然在范家现身,把
之前当届考入博士班的考古题交给杜熙唯,“这是你说需要的几科,另外系上老师们用的
那本分子生物学要熟读,一些题目会从里面出。”
杜熙唯道谢,在抬起镜框抚揉眼睛的瞬间,听见他问:“你最近很累吗?为了准备笔
试跟口试?”
医师们有医师们的八卦圈,医师也只有在上课和考试时才会到校区来,连实验都是在
自己医院的实验室进行居多,所以通常在校的纯学生们有些小道消息并不容易传到他们耳
里。
到底是为了什么会累,也许不只是因为考试,但多说些什么亦无益,“说不定是吧。
”杜熙唯笑着这么说。
“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啊。”
回家后,仿佛是印证了开过的玩笑一般,从考题与考题的页面间,掉出一张名片。上
面有店名、营业时间等等。应该是一间传说中的夜店。
杜熙唯收在背包里,打算将资料还给他的时候再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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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徐懿贵,是在一个小型的研讨会上。因为范教授计画和医院合作,共同申请
研究计画,所以让杜熙唯去报告,数据和投影片就按照即将申请的博士班口试一样无所谓
,只不过是去让对方稍微了解自己实验室现在的方向和具备的技术。
杜熙唯在台上当成练习一般的讲述第一百零一次,中途有医师出出入入很常见,等亮
了灯,他才发现徐懿贵其实也坐在底下。
毕竟是谈合作为目的,杜熙唯的首要任务是完成报告,几乎大部分的社交辞令都由范
教授主导,虽然里头近半年的目标他能回答,但是更远的远景一年、两年、三年到底想往
哪个方向走,希望什么地方能借用临床的检体,目前他的能力仍然不足以说出可能的点,
也无法塑造出具有说服力、双方都能发挥而双赢的远景。杜熙唯聚精会神的听着范教授所
用的专业术语,如何迂回的去解释模糊的灰色地带。
议程结束后灯光一亮,人员鱼贯的走出会议室。杜熙唯再次寻找徐懿贵的身影,但是
什么也没见到了。
他意识到,自己是还想看见他的。
回程时,杜熙唯搭的是范教授的顺风车,正在停车场等待教授发车时,他忽然看见一
个少年从车窗旁飞奔过去,而后在不远处狠狠的跳到另一个男子的背上。
杜熙唯看着那个男孩子调皮里飞扬起来的头发……看起来是多么年轻。
徐懿贵没有推开他,甚至顺手开了后车厢,而后那么自然的把那个摔在地上的行李箱
收进车去。
车子已经启动,窗外阳光仍然如此明亮,杜熙唯眼前的世界却好像突然堕入无边黑暗
。
“你如果遇见什么问题,需要帮忙的,就跟老师说,不然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
”
过了好一阵子,杜熙唯才反应过来,刚刚范教授在对他说话。
“我……我没事。”接着杜熙唯马上搬出前一阵子大家的普遍结论,“可能是准备博
士班考试有点太累了。”
范教授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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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想见徐懿贵。但是或许已经不适合再相见。杜熙唯胸口的那一片空洞,渐渐的变
成更难解的情绪。
动笔写答案的时候,杜熙唯完全的投入,靠着“试比较siRNA、shRNA及miRNA的异同
”和“今某X蛋白质具有膜蛋白特性,受A与B内分泌激素调控……试设计实验说明X蛋
白质变异的可能机制,须涵盖……”诸如此类的题目,把那种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如何排
遣的沮丧赶出脑外。
写得出东西并非难事,有标准答案的题目算是送分题。重点是,如何写出是你才写得
出来的东西,后面的实验设计、数据分析、结果推论、举出可能的发生途径与如何用最少
的步骤进行多重抑制,算是个人长短立现的题目。
没有想像中难,但杜熙唯也没有自信比得过在场的另外四个人。
接着那一场直升博士班面试,事情比他想像中还不顺利。
先是报告投影片的流程,虽然杜熙唯有些口吃,但是该说的话都有说完,专业用语也
在倒背如流的准备中派上用场,没有出现未修饰、语意不明和过于科普的临场口语。
接着杜熙唯全神贯注的准备听取各个老师接下来肯定不会客气的发问。蔡老师的问题
他小心的用文献佐证论点,但是持保留态度;范教授则是说了几个他看到的点,这方面都
与自己之前在meeting时曾提及但未进一步说明想法的部分相关,杜熙唯知道范教授这样
的做法是十分保守,在预估学生能力所及的范围提出问题,很明显是想要暗中帮忙。
最意外的是霍教授一开口就这么说:“你这样的data(实验数据)这么丑。能看吗?
”
此言一出,杜熙唯大感意外,脑筋一片空白。
“第二十张投影片,这张结果里,你的免疫染色……”
保守保守……杜熙唯在心里默唸,态度要保守,切记不可过度解释实验结果,“图中
的确是有些讯号上不明显,但是和对照组对照的结果……”他越解释越心急,“……之前
日本有人用类似的方法分析──”
研究生的话随即被打断,霍教授的攻势前所未有的凌厉,“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data
!”
杜熙唯被震慑住了,汗水淋漓里手心的雷射笔差点落地,霍教授最后一句话重重的说
了出来:“你该不会以为这种图可以投paper吧?”
博士班没有paper就不能提毕业。这句话纵然尖锐,却十分现实。
而人必须活在现实里。
杜熙唯意料之外的听见范教授在此刻开口:“的确是,昨天我收到editor(编辑)
revise(复审)的意见,的确对这一张内容稍有质疑。”
此言一出,虽然绕了点圈子,但等于当场反驳了霍教授尖锐的评语。没有投出去,又
怎么会被复审?
这不是研讨会,范颂铭现在的身分也不是杜熙唯的指导教授,而是口试委员之一,其
实根本不必理会他的死活。
复审有进一步消息,这连杜熙唯也是第一次听到,但更令他震撼的是,他竟然看到传
说中、实际上都风度翩翩而温文儒雅,总是说话拐弯的范教授……生气了。
平常的教授在这种场合,多半一句话也不多说。
面试时间随着此刻的救命铃响结束了,杜熙唯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夹着尾巴的狗,落
败的逃离面试教室。
他回到自己的实验室──正确来说是范颂铭的实验室,十分沮丧的坐在座位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教授回到实验室时,既没有在经过研究生的座位时打招呼,甚至
没有转头看任何一眼,在钥匙声中教授推开办公室的门。
“磅!”木门因为重重摔上的声音还回荡在杜熙唯耳里,随即他听见钥匙被重重摔在
桌上的声音。
“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隔着门,杜熙唯听见的怒吼仅像是平常室内讲个电话的音量,但因为此刻的他没有任
何实验,没有器械的撞击、仪器的运转,冰箱也不在这面墙边,所以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杜熙唯觉得自己真的是忍不住了。虽然他曾经非常努力,但是也许世界上就是有再怎
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实现的事。谁都没有办法帮他。现在他也已经没办法再帮自己了。
实验数据被质疑是没有办法,他全盘接受。这样的时间里他就只能做到这样。
临场讲不出更多话,把方向适度的往对自己有利的部分生出空间,这是他能力不足。
让教授因为自己,连带被别的老师质疑他的指导水准,他也无可规避。
他还是让人失望了。
关上电脑,他第一次,在范教授还没走之前背上背包,离开实验室。
杜熙唯甚至突然觉得这个学位一点也不重要了,仿佛那些比别人更花苦心的用功,比
别人更愿意忍耐的学习,即便是个性内向仍然逼着自己举手发问的努力,在狭隘的人际关
系里求生存的挣扎,忽然找不到意义了。
此刻他的心极度荒凉,里头养著的东西都在急速枯萎,悲伤大量涌进心里将他淹没。
他渴望有着什么来吸收,来阻止任何的逝去,却无法办到。因为悲伤除了本身之外,从不
滋养任何其他事物。它只加速腐败,或者是说,加速新陈代谢,让轮回的节奏明快些。胸
口的黑洞想要吸进任何外界的东西,但等同于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装那份惊人的虚无。
想要支离破碎的冲动,期望能与毁灭温存的欲望。这样的感觉对杜熙唯而言,竟是如
此熟悉。
外面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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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直接去了那一间酒吧。
现在的他没有什么梦了,所以需要别人的梦。需要一个足够荒唐的白日梦。
又也许到了那里,会有很多人跟他一样爱做梦,所以混在其中,就不觉得可耻了。
“Daydream”,地址之外,什么也没写。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至早上八点。
杜熙唯走到门前,才觉得这地方有点隐密,但这时踌躇好像有点太晚。
“欢迎光临……”门口的小弟目光似乎有点迟滞,“……先生,请。”
于是现在演变成骑虎难下,杜熙唯告诉自己,没关系,他现在没什么好怕的。此刻的
他自由得很,没什么限制,什么都敢,什么都能给。
进去之后,音乐有点大声,他讨厌陌生人,更讨厌很多陌生人,想找个角落点的位置
待着,但今天似乎天不从人愿,虽然满腹不悦,还是只能坐在吧台边的空位。
杜熙唯把捡到的名片取出,再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这才收入衬衫口袋。
酒保此时瞄了客人一眼,似乎略有所思,而后开口问了要喝什么。
见来客脸上一副茫然,酒保抽了份清单摊在桌上。
整排整排的调酒,名称清一色没见过,杜熙唯觉得自己跟酒保的耐性就要用完了,只
好眼睛闭闭,点了一杯最便宜的。
外面去一个零就可以喝到的东西……杜熙唯默默希望这个月的助教费早点下来。
自从转到范教授旗下,经费变成国科会,每个月的硕士生研究生补助金是有比以前还
丰厚一些,如果是博士生还可以更多……
杜熙唯决定不再想下去。他今天不要再想这些事。
他甩一甩头,想把之前在两间实验室转换时,因为行政程序而青黄不接,口袋破洞,
饿的时候就用汤匙吃铁罐中阿华田的事也一并忘掉。
可能是杜熙唯呆头呆脑的样子与这间夜店格格不入,番茄汁放在面前的时候看起来并
不爱管事的酒保开了口:“我好像……没见过你。”
“喔,”杜熙唯随口敷衍,“是没有。”
杜熙唯把目光转到舞池去,心里满是抱怨,没见过就没见过,什么好像没见过,现代
人都流行这套,说句话也不明不白。
他手上把玩着吸管,也不干嘛,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个多小时。这样不错,谁也不理谁
,各自发各自的梦,也算是图个自在。
夜越深,人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多,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夜生活。
很远的舞池似乎有两个人在贴身热舞,一时间群众沸腾,让杜熙唯暂时回神。
传说中的辣妹热舞?他长这么大,也想见识一下。
杜熙唯慢条斯理的把眼镜擦干净了,定睛一看……却发现不太对劲。这里挤满的,怎
么好像全是……男人。
杜熙唯笑起来。很好,非常好,符合他现在妄念的类型。
“……你一个人吗?”
一名年轻的男生自然而熟练的坐在杜熙唯身旁的椅上,金属饰品摇摇晃晃,环环相扣
到天边,闪得杜熙唯头晕。
舞池中的热舞一结束,刚刚厮磨的人群就像是猛虎出柙,欲望翻腾之后,引领着大胆
的暗示。
看看是一回事,只是杜熙唯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失恋、失意、失眠、失控的人来这儿无非是找乐子,但是他一点也提不起劲。
见杜熙唯低头不语,来人呿了一声,叨念没趣,就走开了。
“……等人吗?”又一个声音问。
这跟刚刚的台词几乎呈现一样的水准,杜熙唯终于抬头瞄一眼,对方衣着贴身,曲线
毕露,胸口拉链半开,站在杜熙唯面前交叉双腿,身段十分从容。
男子开口:“看起来你并没有等到人。”
“……”
“你知道,有些人来这里找等人的人,而我可以……”男子靠近杜熙唯,他立刻向后
仰,却没逃过对方滑过肩膀的抚摸,“让你忘记你有没有在等人。”
男子再次启唇,不过这次乖乖的回到安全距离内,“我没有一定,你想要当top也行
,只是价码不太一样。”
杜熙唯简直要把刚刚喝下去的饮料都喷出来,苏学长建议的这种放松,尺度也有点太
大了吧。
“抱歉,我想静一静。”深呼吸后杜熙唯回应。
男子从桌上把名片推过来,“你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考虑。”
“David,你今天穿得特别不一样啊……”
一名男子从后头揽住杜熙唯面前的牛郎,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这可真是巧,姓林的
医师今天也来猎艳。
强烈的酒精气息,让杜熙唯觉得全身都不舒服。
林医师看见杜熙唯先是一怔,随后却开始滔滔不绝:“喔,你来啦,真是不好意思啊
,结果苏元醒后来跟我说,那女的不是你老婆……”
“苏元醒?”
“他送你到医院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妈的,看我吃瘪,他最得意了……跟神内那
个姓蔡的医师一样讨厌!老子就是跟神内犯冲!对啦,我终于离婚了又怎样?如果我当初
要是不跟徐懿贵分手,哪能做到副院长的位置啊!院长要嫁女儿,祖母要抱孙子,我能怎
样啊!我也有压力啊!”
David露出灿笑,“别再想了吧。多扫兴。”他显然已经转移目标,没多久金主就抱
著今夜的消遣走了。
杜熙唯恍然大悟,徐懿贵曾经对他说过有交往的对象,不过后来因为对方要结婚而宣
告终结。
人潮来来去去的,之前似乎走了一批,但像是又有另一批入场。这里的人似乎一点也
没减少。
他又继续坐了一会儿,在还没把新旧资讯整合消化完毕前,又有一个人在他旁边坐下
。
由于已经厌烦这种简直无止境的打扰游戏,杜熙唯继续低头,很直接的说:“我没空
,没钱,而且阳痿。”
“啊?”
调酒中的酒保闻言神情一顿,冰块与杯具畅快的撞击声也跟着顿了一下,而后又恢复
原本热辣的节奏感。
等了很久,迟迟不见那双刚刚就在眼底的脚跟移动,杜熙唯转过脸。
很可爱的面孔,跟刚刚那几类人一点也不像。
出入这种场所的人各形各色,有寻欢客,也有杜熙唯这种观光客。自然,有更多杜熙
唯想像不到的存在。
眼前的这个人,杜熙唯深觉能遇到他,真是一个莫大考验。原来这世界对他的试炼,
还没有完全露出所有的獠牙。
但这一击也够狠了。
“……你可以叫我烨,一个火、一个华丽的华……”男孩饶有兴味的瞧着杜熙唯,“
我挺喜欢你这种型的。”
杜熙唯把已经几乎到嘴边的“喜欢我这种喔,阳痿的吗?”硬生生收回来,而后默默
喝了一口怎么喝也不会醉的番茄汁。
到刚刚几位都还有点台词,现在年轻人讲话真直接。
看着男孩连帽的运动服,杜熙唯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你今年几岁?”
“我十八囉。”
果真如此,杜熙唯明白过来,长得娃娃脸如他,也没有办法抵抗岁月的现实。
叫烨的男孩用手一撑下巴,明眸皓齿,“放心,我没成年,怎么进得了这里……”旁
人做起来显得有些做作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带着非凡的吸引力,“看来我这个时间来是
正确的选择……我来过几次,怎么都没见过你?”
“我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你……”杜熙唯忽然一时有点语塞,“你是大学生吧?不
赶紧回宿舍,等等门禁到了,就没点到名了。”
“我没住宿舍,所以要陪你聊到多晚都可以喔……”
看着对方穿着简单轻松的衣服,不说容貌,他身材匀称,不算高挑,
,但和自己相较就没话说了,虽然满脸稚气未脱,但是显得很有魅力。
落魄的研究生看看自己,再看看对方。年轻多棒,什么都显得美好。
杜熙唯又喝口饮料,“待太晚总是危险……早点回去……”
“你别跟我囉唆这个。”男孩不太高兴了,嘟起嘴来。
“不是的,你晚回去,有人会……担心的……”杜熙唯语气温和,对方似乎脸色也缓
了下来,“他说不定,一直在……等你。”
“他才不会。”
“他会。”忽然就著这句,杜熙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如此主词不明的话题竟然能够维持,而且不仅能产生对话,还似乎擦出口角,杜熙唯
顿时十分佩服自己与对方的领悟力与持久力。虽然他才刚刚阳痿。
终于一口喝完果汁,他将钞票压在杯下,然后把解下来的手表推到男孩面前。
“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
“你帮我……”杜熙唯声音沙哑起来,“帮我交给徐先生……还有,”祝你们幸福这
句话他现在还说不出口,只剩下这类不痛不痒、不三不四的词汇,“谢谢你愿意陪我说上
一会子话。”
表是成双,但却不是成对,留着倒也没什么意思。徒增感伤,漫生误会罢了。
刚刚杜熙唯就认了出来,看得够久了,应该足够让他死心了。
其实还挺稀奇的,杜熙唯一向记不住人家的脸,就偏偏挨这一记,忘也忘不掉。
可能是男孩那种全心全意飞奔过去、抱住恋人的甜蜜感,映在他眼里,实在太……令
人难忘了。
杜熙唯起身时男孩有些愣住,“欸欸,你……喂,你是谁啊?你……”
杜熙唯走得那么急,连自己都想笑。
他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夜生活中流连忘返。
能给得出,付得起,玩得开,就没有什么不能够忘记。
但他想……他能花费的代价只够他梦到这里。毕竟他剩下的不多,又总是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杜熙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凌晨时分,马路上人车稀疏,路口如此宽敞安静,仿佛什么都容纳得下,又什么都收
拾不了。
下雨吧,如果可以下雨就好了。杜熙唯在心里喊叫出声,但是漆黑的天是那么干净,
夜风好凉,阵阵毫无预警的将他刺穿。
在红绿灯转换的当下,杜熙唯突然开始流泪,甚至抽泣起来。
他发觉心里某块地方好像突然被解冻而复苏过来。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青春初恋情怀
,原来一直都还在。
那个他从未遇见过的,二十几岁的青年是那么骤然的在他荒芜的心里醒过来,让他如
此手足无措。
他或许可以在刚刚交出所有,声光酒色样样都能让人耽溺。但他没有。
如果可以选择,他不希望再忘记。
即便剩下的只有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