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2568(完结)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2-07-26 18:19:58
  13
  回到高雄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樊少勋试着打电话给周煦,但没有人接。他知道周煦
今天应该在家,昨晚睡前的电话中,周煦说要打扫家里和保养登山用品,没有出门的打算
。所以他直接到了周煦家楼下,刚好遇上住户走出大门,让他得以直接进入公寓里面。
  距离他第一次来到周煦的房子,并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他却觉得已经过去好久,这中
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记得来找周煦的那一天,他急迫地想见对方,想要亲吻拥抱,想要
周煦为他拂去所有的不愉快,为他在令人窒息的现实生活中创造一个容身之地。
  如今周煦对他的意义远超过一开始所能想像的。
  老公寓的楼梯间总是昏暗的,亮度偏低的灯泡将他的影子映在自己脚下,他想像周煦
每天回家,独自爬楼梯经过这些住户的大门,听着里面传来笑声和话语,会想起曾经有过
的快乐时光吗?还是不后悔离开家里一个人住?
  正准备要按门铃,就发现周煦的门只是掩上而没有关紧,香菸的味道从门里飘了出来
,但没有光线或声音,静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家。异样的感觉骤起,他不觉得周煦是外出时
会忘记关门的冒失鬼,几个糟糕的猜测从脑中闪过,他推开门,让楼梯间的灯光从他身后
照进房子里。
  现在天空已经是一片夜色,没有半点光从外面照进来,阴影占据了每一个角落,所有
的东西仅能看见暧昧不清的轮廓。他站在那里,藉著微光试图看清,也让眼睛渐渐适应黑
暗。
  沙发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是周煦。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周煦的表情,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之中有微弱的火光,时明时灭
,几缕白烟袅袅而上。
  “周煦?”
  对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点动作。一股不安从胃里升起,他踏进客厅,凭著记忆在
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好不容易才在电视柜旁边摸到一个熟悉的突起。光线随着“啪”的一
声亮起,他才看清室内的样子;摆设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茶几上多了几包零食,
是他们上次在北埔买的特产。
  他走到周煦身前,屈膝蹲下,轻轻取走对方手上燃烧到一半的菸,捻熄在一旁已经堆
满菸屁股的菸灰缸里,注意到周煦另一只手中握著红色绒布的盒子,是银楼用来装饰品的
那种。
  “周煦。”
  樊少勋再次呼唤对方的名字,周煦才像被惊醒一般抬头望着他,表情很茫然,似乎想
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也不懂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周煦轻皱眉头,仿佛
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已经接受夜晚不会远去,突然重见光明,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
的无措与徬徨。
  “少勋?”
  他握紧周煦的手,那双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掌此时正泛着凉意,且微微颤抖。周煦的
嗓音很干哑,感觉已经独自在这里坐了许久,滴水未进。他想站起来帮周煦倒杯水,又不
确定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放开对方的手,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先陪在身边。
  “我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周煦皱了皱眉,表情迟疑,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要说的话是真实发生,或者
只是大梦一场。“我父亲过世了。周澈打电话给我,他不过出门去便利商店一趟买牛奶,
回来的时候爸已经躺在地上失去意识。救护车很快就来,但他还是到院前死亡……他们说
因为是意外死亡,所以还要司法相验……”
  水气氤氲在那双此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云雾聚集成雨,顷刻间从眼眶中跌下,沿着脸
颊的弧度坠落,溅在他们紧握住的手上。周煦像是没有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眼泪,被落下
的水珠惊吓,松开了手,红色绒布盒掉落在地上。
  绒盒受到外力撞击而弹开,他帮周煦捡起,仔细一看,表面的红色已有些褪色,颇有
年岁,里面有条秀气的黄金项链,底下坠饰是一枝作工精细、栩栩如生的梅花。
  “这是?”
  金链打造得十分细致,是适合女性佩戴的款式,不会是周煦父亲的东西。他把绒盒放
回周煦手中,对方却一句话都不说,抿紧了嘴唇,眼泪如不曾停歇的雨。和刚才空洞的表
情不同,泥塑的雕像活了起来,周煦闪过太复杂的表情,愧疚、自责、遗憾……还有更多
樊少勋读不出来的。
  周煦的眼泪是静默的,如同山林中无声无息降下的雨,却侵蚀着他的胸口,每滴眼泪
都烧灼出一个疼痛的伤口。
  “周煦,”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松开紧握的手。“我去帮你倒杯水好吗?”
  他还没站稳,就被周煦搂住颈项,抓着抱进怀里,一个踉跄又回到蹲跪着的姿势。周
煦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哭得无声且压抑,却也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着他,似乎一松手就会
溺毙,无声呐喊著“不要离开”,泪水很快就浸湿布料,染出一片深色的印痕。他慢慢抚
过周煦的背,感觉怀中这个总是坚强温柔、看似总是游刃有余的男人,也不过是个还没有
长大的孩子。
  “我为什么没有花更多时间陪在他身边……”
  这是周煦第一次在他面前显得脆弱,他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能够让
对方好受些,仍对于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恼,胸口有着针刺般的疼痛,他愿意用淌下的每一
滴血来将眼前这个人的心拼凑起,但求对方岁月安然。
  樊少勋今天早上出门时,以为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假日,接近十二月的南部仍有二十
五度的气温和煦煦冬阳,是适合爬山的天气。他知道自己或许要花很长的时间,先敲出一
条细缝,然后再一点一滴让裂缝布满整个蛋壳,才有办法窥见壳里面的周煦。
  他没想到命运挥下了重槌,将周煦击打粉碎。
  不确定过了多长的时间,周煦的眼泪终于缓和下来,也放开紧拥着他的手,带着疲惫
的神情走进浴室。他舒展蹲跪太久而发麻的双腿,捡起再次掉落在地的红色绒布盒,到厨
房为两个人各倒了一杯水,经过许久,周煦依然没从浴室里出来,他只能从偶尔传出的一
点声音确认对方还好好的。
  桌上周煦的手机已经响了好几次,在他犹豫是否该帮忙接起电话时又挂断,间隔数秒
再次打来,来电显示的名称都是周澈。
  “周煦,我帮你接电话好吗?周澈打来。”他拿着手机站在浴室门口扬声询问,迟迟
等不到对方的回答,等待时电话挂断又打来第五次,担心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把周煦的
反应当成默许。
  他按下接通键,才刚“喂”了一声,甚至来不及说明自己只是代替现在不方便的周煦
接电话,电话那头就传来年轻而暴躁的男性声音,对方语速太快,一连串的话如连珠炮,
他完全找不到空隙解释。
  “哥你这王八蛋!叫你回家拿爸爸的衣服和东西,一口气消失好几个小时,手机也不
接!以为别人都不会担心吗?是不是要当成没有你这个人,你才高兴?爸爸说你出去像丢
掉、回来像捡到,人都死了你还不肯过来陪他!还有,你要是敢把妈的金链子扔掉试试看
,我绝对会找你算帐!爸指定要跟妈的项链一起火化,你不要害他死不瞑目,连这点屁要
求都办不到!”
  正如他来不及解释,他还来不及说任何话,周澈已经挂掉了电话。
  “周澈那时候还小,他不记得了。”周煦站在浴室门口,显然听见了刚才电话里的那
一顿咆哮。“他只知道,我爸一直都很爱她,就算她早就离开了也一样。”
  周煦看起来很狼狈,声音沙哑、双眼红肿,看起来在浴室中又哭了一次,仍然是安静
无声的。
  他怎么会现在才注意到这个人早就伤痕累累?
  “爸一直说他们的相遇是命运,是敲响爱情的钟。他以前常把我抱在腿上,指着他们
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片,说能娶到她,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周煦皱着眉,嘴角露出
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想起了过去快乐的时光,但笑容稍纵即逝。“可是她的幸福不在这
里,在我八岁、周澈四岁的时候,一声不响离开家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她什么都没带走,
衣服、皮包、化妆品……”
  樊少勋跟着周煦将视线落在桌上的红色绒布盒,突然觉得那个颜色有点刺眼。
  “还有这条结婚时爸送她的金链子。”
  收回视线,周煦低垂着眼,好几种情绪在脸上冲突,恨著爱着,有愤怒也有痛苦,想
完全忘了却又放不下,还有赧于提起这些事的难堪,最后露出一个苦笑。
  “我猜她觉得这些都是不需要的。”
  周煦的话很轻,低低地说著,比起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连呼吸都小心翼
翼,害怕一旦打扰,会有什么东西就此枯萎腐烂。
  父亲以前在顶楼阳台种植几株植物盆栽,有一天他发现刺柑树枝上攀著两只翠绿肥硕
的毛毛虫,外表有一双巨大的拟眼,他开始每天爬上顶楼观察它们,终于在两周后看见毛
虫结成蛹。当天晚上他假装钻进被窝,趁全家人都睡着后窝在顶楼,撑著睡意看着蛹的外
壳转成半透明,黑红色彩在小小的蛹中清晰可见,屏息等待羽化的时候黎明也抵达。晨光
里其中一只蝴蝶顺利羽化展翅,翅膀完全干燥后就飞走,另一颗蛹却在缓缓动了几下后再
也没有动静,他又不死心持续等了好几天,然后是好几周,才终于接受他永远都无法知道
那只蝴蝶翅膀的模样。
  “爸觉得她还会回来,一直在等,直到我上国中那一年,她不知道从哪里寄来一张签
好名的离婚申请书……可是离婚手续要两个人一起去户政才能办啊,那张申请书只让我爸
开始喝酒。原本是喝个一、两杯帮助入睡,后来不喝到烂醉就睡不着。”
  他注意到周煦说著这些事时,始终用“她”来称呼他母亲,好像这样就能拉开一点彼
此的距离,不需要受到伤害,不用承认自己是被抛下的。明明说著这些话的人是周煦,他
却很想哭,为了现在依然故作坚强的周煦,也为了过去那个被迫长大、成熟的周煦。
  “几年前,有个男人上门找我爸,他说他是卡车司机,一路远从花莲开车到高雄。那
个男人说她在医院病故,死前的愿望是把遗骨留在花莲,留在那个人身边。可是她跟爸的
离婚手续根本没有办,依照法律,要把遗体交给我们……他想恳求我爸成全。”
  “爸答应了,但是留下遗嘱,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要跟她的金链子一起火化,骨灰洒
进花莲的海里,这样他就能一直陪着她。”周煦轻轻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枚上弦月,尝起
来却都是苦涩。“是不是很傻?她根本不要你了啊。”
  樊少勋遽然想起李昀瑄在冷泉说的那部电影,追求自身快乐的母亲抛弃了她的四个孩
子,然而这些孩子的幸福又该由谁给予?周煦反常的行为有了原因。记忆闪现在他的脑海
,他在更早的时候就知道这部电影,那是一个下著暴雨的近午,他们在百视达挑选要看的
电影,他被周煦逗得脑袋一片空白,只好随便抽起一部日文电影,而对方故意把恐怖片摆
在他面前。
  后来他们没真的租《咒怨》回家,周煦知道他看不了恐怖片,另外挑了两部普通的日
文电影,就像恶作剧只是为了让他放下那部《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其实看什么都无所
谓。
  周煦的伤痕无人知晓。
  他到底能为这个人做些什么呢?要怎么做才能让周煦别再那么温柔,不要在应该哭泣
的时候微笑?
  樊少勋将明天上班要穿的西装装进行李袋里,确认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才穿过走
廊去敲樊少慈的门。虽然看护会在他下班前帮父亲洗好澡,他依旧保留了帮父亲用乳液保
养变得脆薄的皮肤和筋络按摩的习惯,毕竟那是他们父子少有的亲密时刻。把杂事都做完
,也把自己打理干净,夜已经深了,他可以听见附近几间专做宵夜时段的餐饮店将铁门拉
下的声音,而樊少慈的灯还亮着。
  书桌上堆放著课本和参考书,旁边是姊姊从以前用到现在的旧台灯,新换灯泡的光线
照在摊开的纸面上。
  “少勋,怎么了?”樊少慈奇怪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穿的是外出服。“你要出去?”
  “我这阵子可能会常常睡在外面,想先跟姊说一声。我会回来帮爸按摩,等他们都睡
了再出门,隔天直接去上班。”他顿了顿,明知姊姊对他们感情的态度,要说出口更加困
难。“周煦的父亲过世了,我想陪他。”
  樊少慈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姊姊想说什么,他跟周煦是不对的、不自然的,就算他出现在周煦父亲的灵堂
,也只会是某个熟识的友人,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方家里的一员,别人前来鞠躬致意的时候
尴尬地站在一旁,无法以家属的身分还礼,名字也不会刻在墓碑上、周煦的旁边。亲戚们
或许会有闲言碎语,私下猜测他和周煦的关系,各种难听的说法像指尖上被纸割裂的伤口
,分明想要忽略,又痛得让人不得不意识到它。
  但他真的不是很在乎这些,如果能够借由陪伴为周煦做些什么,那他心甘情愿付出这
些代价。
  “别担心爸爸,我会照顾他们。”樊少慈叹了口很长的气,语调一如以往温和。“就
去做你想做的事。”
  “姊……”
  这是他没有预料到会听见的回答,惊愕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想好反驳的说
法、说服姊姊的理由,或者干脆不要执著在这些问题上,姊姊的态度他是知道的,没有必
要硬是让彼此都不开心。这巨大的善意是他始料未及。
  “不要误会。我现在还是觉得周先生很好,但你们应该当朋友而不是……”樊少慈倏
然噤声,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似乎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索性不讲
出口。“总之,我不赞成你们在一起。可是你是个成年人了,本来做什么事都不需要我、
或爸妈的赞成,你的决定要自己负责。更何况,你决定的事情向来会做到底,不管别人怎
么说。”
  他笑了起来,觉得姊姊的口气中有着熟悉的无奈感,像他们小时候姊姊一副小大人样
对他训话的样子,通常训话完姊姊多半还是会顺着他,只要不是太超过、会被父亲抓起来
痛揍屁股的事,樊少慈总任由他去。
  “谢谢姊。”
  樊少慈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低声说:“他对你很重要。”
  语气里有不容忽视的失落。
  “很重要。”樊少勋点点头,那双落寞的眼睛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然后是冷若冰霜的
,还有笑起来如同满园春色的眼波,胸口立刻痛了起来。“比他自己以为的更重要。”
  “有重要的人……不是件坏事。”
  他好像知道姊姊的失落从何而来。这个话题他们从来没有放到台面上讨论过,不管是
他还是姊姊自己都避而不谈,把发生过的事当成不可碰触的地雷。即使知道那某个人曾经
是重要的,有段快乐的人生曾经相当靠近,依然鸵鸟地以为不需要谈,伤痕自然会随着时
间模糊不见。
  “姊,简大哥他……”
  “很久以前就不再联络了。”樊少慈打断他,眼眶有些湿润。“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但是做决定势必要有取舍,只是能否承担得起而已。”
  “我希望妳也能快乐。”
  “我知道。”
  樊少勋将车子靠边停好,核对了门牌上的地址,确定这是周煦的老家,那辆飞雅特就
停在近处。从热闹的大马路切进来,小巷里没什么声音,可能因为是旧社区,居住者年龄
偏长,总是早早入睡,四周的窗户大部分都暗了,只剩下路灯的光线。街道的对面有一间
教堂,手拥鲜花的圣女像在灯光中垂目静祷。他讶异地发现这里离周煦四维路底的那间公
寓不算远,开车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离他家更近,途中会经过果贸眷村。
  他正要打电话告诉周煦自己到了,铁门早他一步拉起,铁门卷动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
巷道中特别响亮,整条街道的人都听得见,周煦站在那里。
  “我想你跟周澈可能都还没吃,买了点东西过来。”他把手里的海产粥和鲈鱼面线递
给周煦,另一手拎着两杯薏仁汤,想着如果对方真的吃不下,至少可以喝一点垫垫胃。
  “其实你真的不用过来,少勋,有我跟周澈就够了。”周煦的声音很沙哑,语气里满
是疲惫,表情一片空白:“你明天还有工作,需要休息。”
  “如果不会造成麻烦,我想陪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为周煦做什么,陪在身边是他唯一能做的。要说他是自我满足也好
,但如果周煦累了想找人帮忙,睡不着要人唱摇篮曲,落泪的时候需要肩膀,至少他能作
为支持着周煦的那个人,这样就足够了。
  周煦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过了半晌才点点头,“谢谢你。”
  14
  周煦家也是透天厝,一楼直接是客厅,磨石子地板踩起来冰凉。樊少勋在玄关换了鞋
,穿上周煦准备的室内拖,一抬头就看见沙发上坐着和周煦有几分神似的人。周澈的轮廓
和周煦相同,都是充满阳刚味的线条,棱角偏硬一些,五官浓眉大眼,嘴唇更薄,鼻梁骨
的线条相近,但没有那双飞扬又艳丽的眼。
  “周澈,这是我的朋友樊少勋。”周煦将手里的食物放在桌上,“他帮我们带宵夜过
来,有海产粥和鲈鱼面线,你挑喜欢的吃。”
  “不好意思,让樊先生破费了。”周澈简单地道谢,站起来凑近周煦低声问:“哥,
你说朋友要来的时候,我以为是筱祯姐还是至南哥?”
  “少勋晚上会住这里,他睡我房间。”
  周澈大概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提着行李袋,一瞬间看起来有些困惑,不过在丧家过夜的
人确实奇怪,周澈随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是至南哥那样的
朋友?”
  周煦没有回答,只是交代周澈多吃点,吃完记得收拾干净,然后示意樊少勋跟着他走
。客厅的后方就是厨房和饭厅,没有开灯,但看得出来不常使用;他们藉著楼梯上方的灯
往二楼走,由前到后分割为阳台、两个独立的房间及浴厕。
  后方的房间是周煦的,看得出来已经很久不住在这里了,书桌和衣柜上积了一些灰尘
,书架上放的是颇有年代的漫画及书,房间里都是旧家具,床单和被子则像新换上去的。
相比这里,四维路底的公寓更有周煦的感觉,这个房间则是被尘封的铁盒,旧时的回忆堆
放在这里,可是没有人愿意将它打开。
  他在床尾放下行李,觉得自己一脚踏入了被禁止的领域里,太过私密,每一道痕迹都
刻着周煦的过去,那些连本人都不愿碰触的部分,此刻毫无保留呈现在他眼前。
  周煦看起来不排斥让他进来,樊少勋松了一口气。
  他们走进与阳台连通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双人床,浅色木头地板,发油的味
道扑鼻而来,一叠叠的衣服堆在床上等著整理,墙角的衣架上还挂著一件烫好的白衬衫。
  “检察官说明天相验结束才能把我爸领回来。周澈已经挑好要放进棺木的衣服,他知
道爸爸喜欢穿哪几件,剩下的我们打算捐出去。”周煦在床缘坐下,手里拿起一件衬衫开
始折,露出苦笑:“这些衣服我都没看过……”
  “我来吧。”他坐到周煦身边,想拿过对方手上的衣服。
  “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了,让我自己来吧。”
  拗不过周煦,也明白对方坚持的理由,他在周煦身边坐下,等著将分类好、折叠好的
衣服放进搬家用的大袋子里。床头柜上放了裱框的老照片,其中几张是周煦和周澈的幼时
照,光看眼型就能分辨谁是谁,另外几张则是夫妻合照,或者女子单人的照片。周澈的浓
眉大眼显然遗传父亲,和年轻时的周父简直如出一辙,至于周煦……他将视线移到女子的
单人照上,彼时的周母有一双灵动且抚媚的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小巧的鼻子,嘴唇线条
柔和,是看过就难以忘记的美人。
  “周澈长得像爸爸。”周煦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地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谁都看
得出来,周煦的眼睛和嘴唇像母亲,尤其是那双仿佛会夺去人呼吸的眼。
  他思考着该怎么适宜继续这个话题,才不会愚蠢又鲁莽地在陈年的伤口上再次撒盐,
安慰人向来不是他的强项,是周煦的。
  “哥,我先去睡了,明天一大早要联络葬仪社。”周澈从门边探出头来,年轻的脸上
有克制的好奇,并不让人讨厌。说完后又特别向他点了点头,语气诚恳:“樊先生,谢谢
你来陪我哥。”接着有些难为情地补充,“我哥这个人有时候很难理解……”
  他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应这声道谢。或许是因为樊少慈不赞同他们的关系,
所以他将所有的家人都视为反对者,对于突如其来的热切善意不知所措,总认为友好之中
或多或少会带着些距离。周澈的态度明快单纯,总之是直直朝着人而来。
  如果樊少慈身边有个人,像他陪伴周煦一样,在他觉得自己对姊姊的情况插不上手时
,能够陪伴在她身边,他肯定也会向对方说声谢谢,只是无法说得那么自然直爽。
  他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周澈说不定根本没真正理解他和周煦的关系。无论如何,
至少他知道了有另一个人是关心着周煦的。
  “我会一直在他身边,不会离开。”
  这是说给周煦听的。
  周煦的旧床是加大单人床,虽然有两套枕头和棉被,要挤两个成年男子还是太勉强了
些,只好背贴著背躺下。他们直到凌晨三点才整理完一个五斗柜,要不是顾虑到他明天还
要上班,且清楚知道他不会任由自己独自整理父亲的遗物,周煦肯定还不打算休息。结果
他还是在接受周煦的温柔,然而如果这可以成为周煦对自己好一点的原因,他就觉得待在
这里有价值。
  樊少勋很困了,但周煦还醒著。他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周煦,发觉对方有一瞬间的
僵硬,很快又放松下来。他无法忘记周煦的后颈和背在阳光下,被照得有点暖,日光在漂
亮的曲线涂抹上蜂蜜一般的色泽。上一次从背后这样抱着周煦,是因为他想从对方那里获
得些什么,喜欢和需要有时候是同一件事,他现在想要给予些什么,希望自己是对方需要
的人。
  “周煦,筱祯姐和至南哥是谁?”浑浑噩噩的大脑里不太能做复杂的思考,他拉出暂
时搁置的疑惑,随意问出口。“为什么周澈说他们会来。”
  “你不会有兴趣的。”
  周煦的语气很轻,但他捕捉到里面的一点点笑意,这足以让他在黑暗中精神一振,继
续追问。他想念真正笑着的周煦。
  “可是我很有兴趣。”
  他等了很久,在眼皮差点闭上的前一刻,周煦缓缓开口。
  “筱祯是我五专时期的前女友,那时候很常来家里,爸和周澈都认识她,所有人以为
等毕业后、我当完兵,我们就会结婚。入伍一年后,筱祯告诉我她喜欢上别人,因为那个
人不会让她觉得寂寞……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抱紧周煦的腰,把脸贴在对方的背上蹭了蹭。明显感受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如果
是之前的周煦,会用巧妙的方式避开这些话题,与自己有关的、与家庭有关的,都三缄其
口。打断对话也好,或者转移他的焦点,就像杰出的魔术师总先引开观众的注意力,才从
背后拿出那只鸽子。
  “至南是跟旅行社合作的游览车司机,刚开始工作那一、两年我们常一起带团,互动
多了,就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交往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租屋在新兴市场附近,周澈来找
我的时候刚好遇到至南。”
  话到这里就断了,但樊少勋知道周煦还醒著,他低声问:
  “为什么分手?”
  “他说他不懂我在想什么。”周煦笑了出来,仿佛对自己说出口的话也感到荒谬和不
可置信,“他说他虽然得到了我的人,却没能得到我的心。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台词。

  他以为他不会嫉妒周煦过去的恋人,原来还是会,说完全是嫉妒也不太准确,他只是
想要更早一点遇见周煦。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让这个人少受一点伤?他们在各自的
荒野里独自行走,过了那么久才在阡陌相交之处相遇,这些时间是有意义的吗?
  “我都没得到你的人。”他把周煦抱得更紧,不能否认这就是嫉妒。
  “但你得到我的心。”
  “我得到了吗?”
  周煦没有回答,黑暗中,在狭窄的床舖上翻了个身,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山离得很近,海却近在咫尺。
  樊少勋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周煦,望着海的周煦没有那样清冷的气息。
  日子过得很快,繁琐又冗长的程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依照周煦父亲的遗嘱,不
设灵堂、不办公祭,来家祭吊念的亲朋好友也不多,多半是周父在铁路局工作时的老同事
。周煦说那是因为“她”娘家的人没脸过来,而“她”离开时父亲又跟自己家族里说“她
”坏话的人全数闹翻,人数自然仅剩这些。
  但也因为如此,没有人对站在周煦身边的樊少勋有疑问。
  火化,碾碎,一个人到最后只剩下一方纸盒能装得下的大小。原本海葬应该是周澈跟
著一起来,但周澈的女朋友车祸受伤,住院开刀需要人照顾,他们明年就要举行婚礼,照
顾的责任当然由周澈一手揽下。
  “少勋哥,你可以陪我哥去花莲吗?他一直很反对把爸的骨灰撒在花莲,我怕他不肯
照着爸的遗愿做。”
  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樊少勋才把车停好,周澈就从旁边埋伏的柱子后面冒出来,急急
忙忙把自己塞进他的副驾驶座,这个动作非常有既视感。
  “爸爸从楼梯上摔下来我很难过,但我哥这几天下来气色很差,胃口也不好,比起爸
爸我现在更担心他,万一过程中发生什么事……而且哥现在的状况很不适合长途开车。”
  他本来就考虑要陪周煦一起去,唯一的顾虑是周澈,这毕竟是他们的家务事,他怕对
方会尴尬。既然周澈将这个重责大任托付给他,他就有正当理由陪在周煦身边。
  请了假,跟姊姊说明情况,火化完的隔日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冬阳和煦,天色澄
澈透明,十二月的南部气温舒爽宜人,他拿着两张从高雄到花莲的自强号车票出现在周煦
面前。
  “周煦,我们搭火车去吧。”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盒森永牛奶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
要太刻意。“要不要来打赌下一站上车的人有几个?”
  周煦弯起一个浅浅的笑意,那双眼睛些微上扬,眼尾有着撩人的弧度。
  他站在那里,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由高雄启程,到达花莲要花上四个多小时,因为由中央山脉的南端绕行,左侧是山,
右侧则从台湾海峡一路前行到太平洋,南回铁路中途会经过几个据说景色美不胜收的小站
,但周煦一上车就睡着了。
  周煦睡得很熟,怀里抱着装有骨灰的背包,靠在他的肩上,即使列车停停走走,贩售
便当和零食的销售人员经过好几次,都没能吵醒他。樊少勋看着窗外的景色,列车离开城
市,逐渐开往人烟稀少的乡间地区,由于是自强号,多数是过站不停的小站,月台上等车
的人和列车上的他们擦肩而过,没有停留。
  他想起周煦以南横做的比喻,2568公尺不够看见云海上的日出,多数人选择离开,追
求更高的观赏点,少数人选择留下来,但有时候会因此后悔;他觉得每个人的旅程更像坐
火车,手上车票的启程和到达站本来就相异,同样南行,也会在不同的车站下车。
  没有够或不够远的问题,只有要去哪里。
  而他想待在周煦身边。
  船家到车站接他们到港,是与葬仪社合作的船家,申请和文书作业都已经处理妥当,
他们只需要搭乘船只,到离港口六公里以上的海域,就能完成周煦父亲的心愿,将骨灰撒
入海里。从来不晕车的周煦意外晕了船,趴在船舷边把他们在花莲吃的第一餐吐得一干二
净,也因此海葬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样,没有仪式,到达定点后,周煦难受得只能将装有骨
灰的油纸袋向外抛去,船家便启程回港。
  他询问了船家,默默记下经纬度。
  樊少勋对海并不陌生,即使家里并不是经常出门远游的类型,但因为走路不到五分钟
就能看见海,那股咸腥的海风、浪涛拍打海岸的声音和沙子踩在脚底下的触感对他来说都
很熟悉。然而花莲的海和西半部的海不同,自有一抹艳丽的色泽。
  他们在这个月牙型的海湾坐了好几个小时,两侧是向前延伸的高耸山岳,山上有云,
仿佛一双臂膀将海围绕,潮水拍打上砾石海岸,除了海潮声之外,还有海水向后退去时卷
动鹅卵石的声音。沿着细碎的浪花往前看,海的颜色多变,不只是一成不变的湛蓝,由浅
至深,阳光洒落在碎浪上,靠近岸边的海水带点青,随着深度增加,与天空交接处是会将
人卷入的深蓝。
  远方的海面上有云,为天空底部增加了泛白的色调。
  上一次到花莲来,他们的员工旅游行程直奔太鲁阁,他只见到了花莲的山,而没有机
会接触花莲的海,花莲的海是一望无际的。其实就算站在西子湾,也看不见海的彼岸,台
湾海峡在地图上看来狭小,与另一端不过是一百八十公里的距离,人类也无法轻易望穿。
但花莲的海却有一种辽阔感,无关乎能不能在海岸边看见北美西岸,或者中间隔着十几个
小时的飞行距离。
  面对这样的海,很容易觉得平静,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和山不同,山的包容似乎是有条件的,要走在山道上,要时时注意天气的变化,要在
傍晚之前下山,要怀着戒慎畏惧的心,否则就会看见山残酷的那一面。在周煦跟他说过的
那些故事里,山神总是喜怒无常。
  他看着周煦的侧脸,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如果山让人累了,能不能换成看海?
  望着海的周煦表情平淡,眉间不再像前些日子皱起,虽然疲累,但是很宁静。
  “周煦。”
  周煦偏头看着他,没有说话,那双像极他母亲的眼睛微微瞇起。
  不对,海和山是一样的,觉得海安全,是因为他仅在边缘试探。人们在海滩玩耍、踏
浪,小孩子堆起沙子做成碉堡,情侣捡拾贝壳或石头,当成旅行的纪念,但这不过是海的
边缘而已,那些真正在海中求生存的人,知晓暗流与礁石,大概也必须对海怀抱敬畏的心

  “周煦。”他又一次叫了周煦的名字。
  如果他想走进这个人的心里,被伤害就是难免的,或者他也可以停留在边缘徘徊,对
周煦只有单一又浅薄的了解。他有勇气走得更深吗?一时间喉咙紧缩,竟发不出声音,想
说的太多,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咬著嘴唇不说话,周煦却先开了口。
  “以前,我常会央求我妈带我跟周澈去租书店,就算不能租书也没关系,看着架上一
排排的漫画和小说,光是想像里面的故事就开心。”
  周煦的声音很低,夹在浪潮声和海风里,听起来像在说这片土地自古即存在的一个故
事,人们口耳相传,传说里的人物都变了姓名。他注意到周煦第一次不是用“她”来称呼
母亲,周煦不只是讲述者,而是里面的一个角色。
  他摒住呼吸,知道这是拼图最重要的那一片。
  “当然不能每天都去,没有那么多时间,租书也要钱。后来我妈开始一个礼拜带我们
去一次,她会给一点零用钱,然后把我跟周澈放在租书店整个下午,自己去烫头发或买东
西,傍晚再回来接我们。我爸因为要轮班,家里常常只有我们。
  她离开的前几天,突然每天都带我们去租书店,奇怪的是,我爸的生日明明还没到,
她却说因为要帮爸爸准备惊喜,所以不要告诉他我们去了哪里。那天我在租书店等了很久
,她都没有来,我跟周澈两个人饿著肚子在那里等,幸好当天爸排的是白班,回到家发现
没有半个人在,一路问到租书店去才找到我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面的颜色变得深沉,靠近水平线的天空浮上一层夕照的颜色,
但这里是东岸,不会有日落的景色,只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夜色已经降临,远方的山消失
在深蓝色的背景中。
  “一开始我只能理解母亲离开我们,所以爸爸很难过,我要帮忙照顾周澈。有天突然
发觉,原来我是共犯,因为我和妈一起骗了他。从此以后,只要看到爸我就觉得很难受,
愧疚感一点一点把我淹没。我没办法继续住在家里,即使知道爸生病了、想见我,也不常
回去。我总是想:等时间久一点,我就可以……但是现在都来不及了。这些事我从来没有
对谁说过,就连周澈也不知道他哥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周煦望着他,那双眼睛在暮色下波光粼粼,有释然也有悲伤,但已经没有了想要却不
敢伸手的胆怯,那样的神情几乎让樊少勋无法呼吸。周煦轻轻笑了起来,眼尾弯成一尾徜
徉于浪涌中的鱼。
  “怎么办啊,少勋?我好像已经喜欢你喜欢到,纵使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也不想放手
。”
  他扑上前去抱住眼前这个人,眼泪无法停止,周煦也紧紧回抱。
  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那就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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