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辞本以为那场意外会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变质,但与他预料的不同,蒋令声待他一如以往
,万分关心照顾,简辞内心感到有点佩服,如果互换立场,他大概无法做到这个程度,然
而蒋令声的态度太自然了,他只要跟随着对方的话题走就可以了,不必多思多想,反正那
一晚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这是最好的结果。
简辞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发现蒋令声待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短,眼看着自己开学的日
期逐渐逼近,再过不久就要回去学校附近的住处,蒋令声却忽然变得繁忙,好几次都没有
回家吃晚餐,简辞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饭厅里吃饭,桌上摆满了各式美食佳肴,他却食不
知味。
他在意的不是蒋令声没有回来,而是蒋令声没有说明清楚,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对方在要
加班或临时需要应酬时,都会如实相告,只有最近这几次,用含糊的“晚上临时有事”带
过,也没有解释清楚的意思,这反倒让他更加在意。
……蒋令声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又或者,去了什么地方不是重点,为什么才是重点。
简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钻牛角尖,但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在他看来,自己与蒋令声
的亲情还没有稳固到可以跨越一切问题的程度,所以他才会因为蒋令声近来的异样而备受
煎熬。
那天晚上的事情蒋令声不愿意再提起,简辞可以理解,毕竟那确实是一件没有人想过会发
生的事情,不知如何应对也是常事,或许蒋令声万分尴尬却伪装得很好,但那时双方都已
经达成默契不再提起那件事,蒋令声忽然开始减少与他接触,这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放心
。
蒋令声或许还是很介意,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毕竟那天简辞没有拒绝,但是先朝他
伸出手的人是蒋令声,这一切实在出人意表,或许蒋令声需要更多时间消化也说不定。
明明离开学还有几天,简辞仍提早收拾了行李,回去学校的住处。如果蒋令声需要独处的
空间,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以自己的意见为意见,他离开之后,蒋令声也不必再用那种含
糊的借口应付他了,因此他的离开也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如果那天他拒绝了蒋令声,现在也不必压抑自己的不满与焦虑。
简辞提着行李袋离开别墅,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开学之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简辞有时会以为那一晚什么都没发生过,蒋令声的态度很正常,就像之前一样,固定几天
到他的住处,不再找任何借口回避他,两人独处时也没有奇怪的气氛,简辞自然是松了一
口气。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有任何变量影响他现在的生活,他对目前的一切都很满意,而
蒋令声是其中相当重要的部份,缺了蒋令声的话他未必能像现在一样生活。
“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巴黎渡假。”
“我不会说法语。”简辞总是以现实层面为第一考量,对于自己不熟悉的语言多了几分谨
慎。
“以前伯父在那里买过一个酒庄,前几年酿造的新酒还得了大奖。”蒋令声露出了微笑,
看似与有荣焉。
“酒庄?”简辞瞠目结舌。
“你不是知道吗?”蒋令声一脸困惑,“我记得当初继承遗产时相关文件都在你手中了。
”
“不,我没有细看。”事实是,简辞光是看清单第一页就已经看得麻木了,那样的天文数
字是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靠劳力工作赚取的,当初收到相应文件,也都是由律师代为处理
,本人并没有仔细看过清单内容。
蒋令声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很有趣,又道:“我记得伯父还买过一座位于南半球的小岛,
也在你继承的遗产之中。”
连私人岛屿都有,夸张到让人无从反应。对简辞来说,这一切还是没什么真实感,不管是
自己成了有钱人,还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蒋令声看待事物时的差距,这些都让他感到茫然
,对蒋令声来说理所当然的日常,对他而言却是需要花时间消化的事实。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显而易见。
“说到这个,你想出席吗?”
蒋令声似乎记起什么,从公事包里找出一张卡片递给他,简辞打开看了几眼才明白那是邀
请函,一场慈善拍卖会即将举行,简而言之是广邀有钱人参与买卖,拍卖物品本身都有一
定程度的价值,最后会在交易金额中抽取一定比例捐赠慈善机构,可以说是有钱人的固定
社交活动,对简辞来说是距离他十分遥远的事情,更别说看到自己的名字跟蒋令声的名字
一起印在邀请函上了。
跟平常不一样,蒋令声早就明白他不喜欢出席社交圈内笼络关系的聚会,也很少勉强他出
席那种场合,这一次却连邀请函都带来了,可见蒋令声必然会出席,现在是确认他愿不愿
意同行。
“我没去过这种地方。”他顿了顿,有点犹豫,“你要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吧?”
简辞说完之后,就看见蒋令声带着一丝惊诧的笑意,当对方说起拍卖会的事情时,简辞不
禁回想起前一阵子减少见面的时期,心头跟着一松。蒋令声似乎真的不介意那件事了,这
对彼此来说都好。
因为才刚开学,课业还称不上繁重,所以他确实还有时间出席这种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活
动,然而蒋令声明显对此很兴奋,还请人为他订制了新的西装,就为了届时穿到慈善拍卖
会上,毕竟在一干权贵中,简辞还是相当受媒体青睐的,戏剧化的身世为他带来了不少关
注,不过简辞已经习惯被当成奇人奇景观赏了,倒也不是十分抗拒。
拍卖会当晚,简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十分陌生。
穿着正式的服装,头发用发蜡一丝不苟地整理过,脸上也被抹了一些不知道是保养品还是
化妆品的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光鲜亮丽,跟他认知中的自己相去甚远,不过蒋令声仿佛对
他的外表感到相当满意,目光时常停驻于他身上,所以简辞也没有将自己的内心话说出口
。
跟在蒋令声身边,用以往工作时的礼貌笑脸与不认识的人打招呼,这对他来说毋庸置疑是
负担,幸亏没过多久拍卖会就即将开始了,让他打从心底感到解脱,简辞的嘴角因为长时
间被迫上扬而酸痛,转头却看到蒋令声的目光正直直盯着台上。
即使不主动询问,简辞也能从蒋令声的行为看出对方今天确实是为了想要买的拍卖品而应
邀前来。上辈子他与蒋令声从未变得熟悉,就算知道对方出席慈善拍卖会,也不会觉得蒋
令声是真心欣赏拍卖得来的美术品,更像是以购买艺术品的方式投资,不过现在的他隐约
明白,蒋令声是真的对美术有兴趣,只是这件事罕有人知罢了。
想起蒋令声房间里挂的那幅画,简辞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在他与蒋令声相认之前,蒋令声一直孤独地活着,可是他对此一直没有实感,毕竟每个人
都是独立的个体,后来他才理解,蒋令声的孤独不是源于作为个人的孤独,而是拥有一切
又失去一切的孤独。
“怎么了?不舒服吗?”蒋令声轻声问道。
简辞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不希望自己被无来由的情绪影响,然而这终究不受他控制,幸好蒋令声并没有追究,也
省了他解释一切的麻烦;况且,他也不觉得蒋令声需要他的可怜或同情,要是说出口反倒
像是在说假话,诚然蒋令声孤独的活着,但简辞却是从小被虐待打骂,以两人之间境遇相
比,恐怕还是他被怜悯居多,他们的生活终究不同。
“你要买的是画吗?”
话一出口,简辞就看见蒋令声的目光亮起来了,不由得一怔。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这种神态,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甚至还看呆了,直到蒋
令声轻轻碰了碰他,他才从先前的诧异中清醒,本能地笑了一下,开口道:“你刚刚还没
说你看上了什么。”
蒋令声的注意力登时被这个话题转移过去了,脸上从头到尾都带着微笑,虽然认真地听着
蒋令声对艺术品的介绍与推崇,但简辞还是能时不时注意到周遭投射而来的目光,很多人
在看蒋令声,尤其异性居多,意识到这点时,简辞心中生出一丝说不出的烦躁。
拍卖会正式开始前,蒋令声巧遇几名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双方正在寒暄,简辞打了招呼后
便借口去洗手间,避开了继续交谈的机会,蒋令声也知道他不想参与谈话,用了然的目光
瞥了他一眼,这才回到对话之中。
简辞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过四周总会有人注意到他,这也并不让人意外,蒋家的幼子在
遭遇绑架多年后成功认祖归宗,偏偏又不参与这个圈子里的社交活动,对他感到好奇也是
理所当然的事情。简辞刚找到一条无人的地方可以稍微让他休息片刻,就听见不远处走廊
转角后传来了清晰的对话声。
“……看见了吗?他变了好多。”一道女声用惊艳的口吻说道,“以前那样冷冰冰的,原
来笑起来是那个样子。”
不耐烦的男声打断了她,“蒋令声就只是多笑了一会,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是,他笑的样子很……很特别,我从来没看过他露出那种表情,而且你也看到了,蒋
元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蒋令声的照顾,殷勤到只差没有亲手喂他喝水了。”
简辞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们说的蒋元辞是自己,又想起对话内容,脸上不禁一热。
这两人其实没说错,刚刚入场时蒋令声为他拿了饮料,但是他喝了一口就发现不是自己能
接受的味道,蒋令声也没招服务生过来,而是主动接过他的杯子,走向服务生,为简辞取
了其他饮料回来,而他要做的只有站在原地等蒋令声,更别说蒋令声还会时不时替他整理
领结或抚平衣物上的皱折了,用无微不至形容都不夸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今晚穿着皮
鞋,得以幸免于鞋带松脱使蒋令声直接单膝跪下替他系好鞋带的场景。
“你该不会是想跟蒋令声联姻?”男声冷笑。
“我没有那么说。”女声先是否认,接着又放轻音量,“如果可以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
坏处,他真的很体贴……”
“他只对男人有兴趣。”
“即使他对男人有兴趣,也还是需要继承人,而且我记得他学生时代也有过女友。”
简辞听得呆住了。
他一直以为蒋令声是同性恋,也从来不知道蒋令声其实有过女友,现在知道之后自然是异
常震惊。转角后那两人的声音愈来愈接近,简辞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匆匆起身,仓
促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避免被发现自己在偷听,心中却仍处于强烈的讶异与困惑之中。
简辞此前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蒋令声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对方终究会找到伴侣
,可是蒋令声明显对感情这方面没有太多兴趣,与异性联姻可能性其实不高,但他不能否
认,蒋令声或许会想要孩子……一个与自身血脉相连的后代,可以承担偌大家业的继承人
,如果真的能生下孩子,孩子母亲必定也会因此踏入蒋令声的生活……那对蒋令声来说,
便是新的家人。
他低着头快步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别人,慌忙道歉,确认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或损失便急
忙转身离开,过了几分钟注意到异样才愣住了;因为刚才的莽撞,对方手上的半杯香槟洒
到那件贵到他不愿意数后面有几个零的西服上,然而拍卖会即将开始了,他总不能穿着被
香槟毁了的西装入席。
正当他想找服务生传话,让蒋令声先入座时,对方却迳自找来了。
“抱歉,刚才不小心撞到别人,弄脏衣服了。”简辞十分尴尬,“你先去拍卖会吧,我去
找个地方换衣服,或者直接回家……”
“别说傻话了。”蒋令声不由分说地揽住他,“跟我来。”
简辞被带到一个像是休息室的地方,蒋令声按着他,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请服务生替他采
购一套更换的衣物,简辞身上那件外套被脱下来,蒋令声毫不留情地扔到一旁,幸亏穿在
里头的衬衫只沾到些许痕迹,穿着还不算无法忍受。
正当他想劝蒋令声回去拍卖会时,蒋令声却碰了碰他的手与脚,“我刚才看到了,你有没
有被撞伤?有什么地方痛吗?”
简辞一时无言以对。
但凡是个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刚才是不小心擦撞,简辞连一根头发都没掉,真正称得上
受损的只有昂贵的服装而已,但蒋令声看起来十分在意这个问题,他只得道:“我真的没
事,不必担心。”
蒋令声坚持等到他整理好衣物再与他一起入席,这时拍卖会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简辞本
以为对方要买喜欢的画作,但蒋令声神色如常,只是目光中已经没有先前近乎期待的光彩
,简辞这才意识到,在蒋令声等着他换衣服时,那件藏品的拍卖已经结束了,蒋令声没有
表露出更多情绪,拍卖结束后还有心思问他要不要吃宵夜。
简辞本想问蒋令声是否要考虑直接向得标者求购,但在离开会场时又听到蒋令声与人闲聊
,买下那幅画的收藏家在艺术方面的审美观跟蒋令声品味一致,要从对方那里把画买回来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一般人都会选择放弃,这点在他们的社交圈内众所皆知。
他没有开口道歉,蒋令声大概也不认为那是需要道歉的事情,然而简辞依旧感到介意,若
是因为他而让蒋令声错失藏品的话那就太可惜了;在跟蒋令声一起吃完宵夜,回到自己的
房间后,简辞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对,就是那一幅……如果对方愿意转卖的话,价格不是问题,还有可以商议的空间
,这件事要对其他人保密,特别是他……没错,那就拜托你了,谢谢。”
结束通话,简辞放下手机,总算松了口气。
这并不是他平常会做的事情,藏品拍卖的价格他也打听清楚了,虽说这种程度的花费远远
超出他的消费观,但他并不觉得后悔。比起这种小事,他更不想看到蒋令声露出遗憾的神
态,尽管蒋令声没有直说,也不代表简辞应该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除了收藏品的问题之外,简辞在意的还有一件事:蒋令声的将来。
如果对象是别人也就罢了,但在蒋令声面前,简辞很难表现得过于关切这件事,思来想去
,还是必须找个不会让蒋令声产生疑问看起来也合情合理的借口带出这个话题。
“之前拍卖会的时候……”简辞咽下口中食物,谨慎地开口。
“怎么了?”蒋令声看了他一眼。
“我听到别人闲聊,说你以后可能会跟别人联姻。”简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
,故作好奇道:“豪门联姻这种事真的存在吗?”
“你是听谁说的?”
“不认识的人,只是不小心听到而已。”
蒋令声迟迟没有说话,简辞心中一沉,注意到蒋令声皱起的眉头。这是不该说出口的问题
?他踩到蒋令声的地雷了?不等他说什么,蒋令声已经叹了口气,简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
思,愈发茫然。
“你觉得所谓的豪门联姻目的是什么?”
“目的?”简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为了更多利益?”
“与其说是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钱。”蒋令声语气平静,“这个家族只剩我们两人了,
不管赚取多少金钱,如果没有接受或继承的对象那就没意义了,虽说我继承了伯父在董事
会的地位,但现在的家族企业没有正式的继承人,往后终究会交由外人经营,而我也没有
必要牺牲自己的私生活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你不想要继承人吗?”简辞下意识地反问。
蒋令声先是微怔,随即笑了一下,“我的继承人有你就够了。”
“我不是说我自己。”简辞压着心底那一丝焦虑,语气如常,放缓了语速,“我是说,你
不会想要孩子吗?就算对异性没有兴趣,不打算结婚生子,在那之外也还有不少选项,比
如说试管婴儿或领养………”
蒋令声放下了餐具,静静地凝视着他。
说不出为什么,简辞有些心虚,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一直是这样想的?”蒋令声盯着他看,目光锐利,“又或者,这是你自己想要的?你
想要结婚生子?”
“不是!”简辞被那目光刺了一下,急于否认,却没想到手臂挪动时碰倒了桌上的水杯。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同时伸手去扶翻倒的水杯,简辞先一步碰到杯子,半杯水已经淌到床
上,而蒋令声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却在一秒内像是害怕被他的温度烫伤一般,以最快的速
度收回手,抗拒与避免接触的态度十分明确。
简辞愣了一下,看着蒋令声那异常慌乱的神态,心中有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一天果然来了。
他原本还心存侥幸,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但仔细想想,蒋令声的表现未必是真的,或许
对方也有一些没说出口的想法,只是一直隐瞒着,直到这一刻才在情急之下表现出来;简
辞终于懂了,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他与蒋令声也不能幸免。
简辞放好水杯,慢慢地伸手握住蒋令声刚刚抽回的那只手,视线聚焦在对方脸上,即使不
说清楚一些,他也看得出来,蒋令声看似若无其事,其实都是假装的,他可以从肢体接触
感受到蒋令声的紧绷与无措,简辞内心隐隐生出一丝自嘲,收回了手。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无法挽回,简辞无法只将蒋令声当成自己的堂
兄,而蒋令声也未必能像过去一样对待他,刚才的闪躲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对方带着一丝紧张的注视中,简辞终于下定了决心。
(待续)